林沫盤腿坐在廊下。梅雨天算是快要過去了,日後是一場雨一場熱。但他從小骨寒,到現在也不過是剛換下了夾衣而已。他被關了禁閉,除了剛回來的那個晚上還有容嘉、黛玉、水溶來過,便再不接待訪客了。說真的,如今人人自危,誰也不樂意、不敢往他家裏來湊熱鬧。可是他也不是傻子。前兩天守在他家巷外的是馬恪江,後來換了個七品校尉,而後,就是個名字都沒聽說過的人了。


    應當是情況有變,兵力不足了。


    連羽林軍都傾巢而出,看來情況是有變化。他已經有好些年沒讀過兵書了,這幾天倒是翻出藏書來,試圖知道一點現在的情勢,好讓自己有點事做。然而粗略一翻,發現這些東西被他扔得比醫書還徹底,歧黃之術他還能看點簡單的頭痛腦熱,兵家之爭他是一點門路都看不通透了,就算能讀懂一點,隻怕也是自以為的“懂”罷。


    但即使什麽都不知道,他也能估算得出戰局。


    比水溶料想的、借扶搖翁主的船艙運進來小幾千人的格局嚴重多了。但這樣的局麵,其實皇上應該也有所準備總不會真有人愚蠢地以為吳濂水憑著一千人就要犯上作亂了?他雖然不知道吳家經營了這些年,家底子有多厚,但是以己推人,就是年紀輕輕的白時越,真要計較起來,能拉攏、收買的人,也不會隻是京城那幾個隻會怨天尤人的遺老罷?


    想到水溶所說的,那些個遺老的作用,他就忍不住想要大笑兩聲。這世上懷才不遇的人也有,但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也不至於混到這麽個境地以後,除了抱怨主上什麽也幹不了罷他們可是有功勳的人家,子孫都能在皇上麵前露個臉的,可是一個都沒被重用,一個兩個也許是皇上看走了眼,這麽多個都在家裏吃喝等死,總該有自己的原因。不過想想也是,蠢笨到了那樣的境地,竟連吳濂水不過是拿他們當靶子用用都看不出來,還能指望他們有什麽出息呢?


    他獨坐宅中,自從把妻子送去公主府後,也就叫她在和惠公主處多住幾日。沒人登門拜訪,他自己也不叫人出去打聽消息,是以什麽賈珍被俘、天津事變,他是統統不知的。這種兩眼抓瞎的感覺從未有過,即使明知道自己即便是出去了,也是什麽忙也幫不上,可還是忍不住要焦慮一番,想著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情況。


    到了晚間時候,還是外頭把守的校尉梅玨叫人傳了消息來:“北靜王府上要擺酒,說是人手不夠用,向侯爺借兩個管事的、得力的用用。”


    “怎麽敢叫大人親自來傳消息。”林沫客氣道,“如今天時不好,大人還日日夜夜地守在我家門外,又不肯進來歇歇腳,沫早過意不去了,如今您又親自來.....哎,真真無地自容。”


    梅玨攤上這麽個差事,本來也沒有什麽好說的。禦林軍皆是精銳,都是一心要建功立業的。這要是別的雜牌子軍出來的,興許還要竊喜,守在三品大員的門外比起去烽火連天的天津要安全多了。可是他卻還是覺得不滿。倒是幾回接觸下來,林沫並不曾對他們指手畫腳,更不曾有過明明在禁閉期間卻要威逼利誘強行出去為難他們的舉動。這倒也是難得了。他也不是不通事理的人,林沫官位比他高得多,如今又擺出了這副姿態來,他當然也不會讓三品大員在他這兒貼冷臉:“大人客氣,不過是個順手活兒罷了。”


    林沫也沒避人,當著他的麵就叫了林可來,細細囑咐一番:“北靜王這時候設宴,估計是為了他家兩個小姑娘過周歲預備著,你們莫要狂妄,他府上的管事肯定比你們懂得多,好好學著就是,千萬不要自己得意忘形,壞了規矩。該幫的忙要幫,不然人家巴巴地借了倆管事去,就幹打雜的活,我也過意不去。這幾日避諱著,你們待我禁閉期限過了再回來罷。”


    梅玨本來也是個明白人,水溶府上能缺管事的,缺到連場酒宴都辦不了的地步?還不是要來傳消息的。而且還是要“管事”級別的,想來傳遞的消息還非得親信才知道。他本打算睜隻眼閉隻眼,誰知道林沫倒是自己撇清了,倒是叫他大開眼界。


    “叫大人見笑了,這兩位是跟著我從山東來的,我也用著順手,隻是山東民風同京城大有不同,我生怕他們弄出什麽笑話來,不免要多囑咐幾句。”


    梅玨心裏也打鼓,這位皇上跟前的紅人莫不真以為自己是來監視他的?事事俱到地同他解釋清楚了。他這差事因為林大人的配合幹得輕鬆愜意,可是若是因此得罪了林大人......


    好在他擔心了幾天,卻發現林沫也沒有這方麵的意思。他是真真正正地在家裏待足了九天。


    而在他禁閉期限將到未到時,讓人擔憂了許久的、所謂的白時越給吳濂水的投誠禮總算是到了。


    那日間,本來出了許多的事情。先是虞斌借詩人王渝人之口炮轟秦王,說他當年冤殺朝廷命官,連喊冤的機會都沒給人家。王渝人雖然小有名氣,寫過幾首流傳挺廣,被歌女唱得婉轉動聽的小詩,然而要說他明日裏能有這麽大的影響,那還真的牽強附會了。不過如今天津是個人人盯死了地兒。三位總兵人人手握兵權,衛駙馬雖然德高望重,然而他一個九門提督,還真離不得京師,孫平丹到了,不日兵部馬尚書也快馬趕至,又有秦王督陣,衛駙馬還是很快同馬尚書交接了手上的人馬,回京城鎮守。如今每一雙眼睛都盯著天津,虞斌王鏞那群家裏人說句什麽話都有人打聽著,何況是如今水浮親自邀約了王鏞去喝茶談事的當口?


    梅玨心裏藏了事,忍不住就有些焦躁。正來回踱步,想到屋裏頭的人到底是三品大員,皇上寵臣,就算足不出戶,看事情也比他遠些,想了半晌,決定進去討杯茶喝。


    林沫如今沒事可做,每日除了看書,也就是練練字了。梅玨進去的時候,他剛寫完了一頁大字,就著悶熱的濕風吹幹墨漬,清閑的模樣叫梅玨也有些不解:“侯爺今日閑適得很。”林沫歪了歪頭:“我這幾日都很閑適。朝中現如今出了大事,我不在這兒清閑著等,難道違背皇命,出去湊熱鬧?”


    梅玨心裏一驚:“林大人知道出事了?”


    林沫衝他笑了一笑。


    梅玨也覺得自己好笑。現在朝中上下誰不知道出了事?也就瞞著平頭百姓罷了。林沫雖然這幾天安安分分的,但這事打從一開始,他就是親眼目睹著,還親身站在了風口浪尖上。得多天真無邪才以為吳敏巒不過是路過,同那宣威將軍發生了口舌之爭,一怒之下兩隊人馬發生了點子衝突?這話真是哄鬼,鬼都不信了。


    “其實,大人不必來問我的。沫鎮日在家,知道些什麽?能聽說什麽?不過是胡亂猜測,說出來,也隻怕會攪亂大人的判斷而已。“


    他話說得直接,梅玨一介武夫,也覺得幹脆爽快,但是該問的還是要問的:“林大人這麽說,是真覺得我會相信北靜王府給兩個貴主辦個酒宴的人手都不夠?”


    林沫有些讚賞地看了他一眼:“不過是互相報個平安的手段罷了。真要傳消息,寫個帖子來,藏頭也好,暗語也好,想瞞過大人,總是有法子的。”


    “北靜王這幾日也不大出門,還關門謝客,一改往日做派。”梅玨狐疑道。


    林沫笑道:“他不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平時牆頭草,到了關鍵時候也是望風而行,平日裏自然是左右逢源,好像跟誰都是朋友,一出了事,那就誰得勢,誰就是他主子了。雖然他這副德行大家也心裏有數,可是看他前陣子忙前忙後的,不免又報幾分期待,梅玨不覺有些失望:“果真是北靜王啊。”


    “他肯老實安分,你又何必苛求過多?閉門謝客的不止他一個。”林沫情不自禁替人辯解道。


    梅玨想起京裏頭那些關於北靜王和靖遠侯的傳聞,尷尬地笑了笑,也不知該如何應答。


    殺聲就在此刻突然來到。


    梅玨幾乎是一瞬間彈了起來,抓起佩劍就往外衝,一路上隻覺得林家的家丁們訓練有素,不慌不忙地。幾個有頭有臉的丫頭都漸漸退到內院來,精裝的護衛同男丁手上也沒兵器,倒是把鋤頭、棍子都準備好了,看到他們,也先是緊張,後又鬆了一口氣。


    林沫早知道會有人來動他家!


    梅玨心裏一凜,跨出門外的瞬間就覺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要瞎了。


    吳廉水曾經有一支橫掃山河銀甲軍。盔甲麵具倒不是純銀打作,然而鋥亮耀眼,堅不可摧,雖不至於刀槍不入,也差不了多少。有銀甲軍時的吳廉水,哪怕是在海戰中都是橫著走的。不過後來,因為這支軍隊耗費良多,且負重過多,對軍人的身體素質要求太高,漸漸減少乃至消失了。不過也有人說,實在是這支銀甲軍太過於惹眼,叫老聖人都不高興了,吳廉水才把這支最心愛、最驕傲的親信部隊解散的。


    而現在,這些在巷口聚集、乃至已經開始攻擊的人馬,無論從裝扮還是陣型,都是徹徹底底的吳家銀甲軍!


    梅玨不禁有些慶幸起來,自從馬恪江帶著人在林家門外守著,整條街的人都有些惴惴不安,關起門來過日子。能跟超品侯住一條街上的當然不會是平頭老百姓,但平時在這附近擺攤兒的卻有不少,都因為他們這些軍爺不敢來了,現下自己的人馬雖然渙散,但是羽林軍精銳也不是宣威將軍手底下那幫守糧倉的紈絝子弟,見了銀甲軍也不畏懼,反而精神一震,力求爭功,隻是這麽一來,不免有些人衝得太前,陣型有些鬆散。


    “集合——”他大喝了一聲,自己也衝了上去。


    一杆銀槍忽然半道殺出,將他挑了個踉蹌,好在他也不是什麽素角兒,長劍拄地一個翻身躲了過去,然而槍頭卻也隨之而來,角度極其狠辣地直接掃向他的膝蓋,這也罷了,那人雖然招招奇絕,但下盤卻穩固得很,一看就知道留了後手。


    縱然戴了麵具,這樣的槍法一出來,說不知道他是誰,梅玨這些年也白混了。


    白時越!居然真的是白時越!


    他竟然真的來殺他一手教大的外甥了!


    饒是才與林沫相識幾天的梅玨都有些不可思議,然而過後壓上來的,便是國仇家恨同自己的前程了。


    “兄弟們,給我殺——”好賴他還記得這人身份特殊,上頭囑咐了,像他這樣的名聲顯赫的,就算真叛變了,隻要他自己想藏著掖著,就不要大舌頭給爆出來,平白增添恐慌。然而幾番較量之下,無論是自己的身手還是兩隻隊伍的衝撞,他們都明顯落了下頭。


    要是馬大人還在就好了。梅玨一咬牙,這和前幾天的糧倉突襲可不一樣。林沫又沒住在荒山野外,巡城兵一會兒就能到——其實說白了,他心裏也有一絲狐疑,這幾日,他雖然守在林家外頭,自認為能做到滴水不漏,可是從對手的角度看,這麽大張旗鼓地殺過來,同派一兩個頂尖高手來刺殺,效果卻差不離,為何白時越要選擇這種極容易被援軍破壞的暗殺方式?


    “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擅闖靖遠侯府邸!”梅玨已經被打得狼狽不堪滿地打滾時,忽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誒喲,來了啊。”白時越立刻就放下了梅玨,長槍直掃馬恪江。


    “將軍小心!”梅玨大喝了一聲,欲助他一臂之力,然而白時越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似的,一個“雁回”又把他掃翻在地,還不耽擱他與馬恪江見招拆招,槍花子翻騰得淩厲又詭譎,一身銀甲在身,也不妨礙他動作靈敏乖張,饒是馬恪江同梅玨雙人合力,也沒能攔得住他。


    “當日裏我們還不信他的本事,暗暗以為是靖遠侯同容大人偷偷放走了他,還真是羞愧死了!”梅玨心裏惱怒,甩出幾個劍花來,欲再度衝上去賣個破綻,好讓馬恪江趁機得手,然而沒等他緊身,後頸處便是一痛,然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小梅,小梅,醒醒。”等梅玨醒過來,已經被蒙上了眼睛,拖在牛車上,不知道走了多久,他隻能憑聲音辨別出馬恪江,心裏一陣發緊,“馬將軍,靖遠侯——”


    “我等護主不力,靖遠侯倒是無妨,來幫忙的呂小將軍卻是被這賊子給抓住了!”馬恪江憤恨道。


    “什麽?!”


    這京裏頭隻有一個呂小將軍,便是秦王妃的親弟弟呂沾衣。本來呂家也是赫赫將門,然而子孫卻不大爭氣,幸好女兒嫁的好。秦王妃的好生養完全是遺傳了她父母的,親兄弟足有十人,唯有最小的呂沾衣是她待字閨中時親手教養過,自然與別人不同。本來這呂小將軍文不成武不就,在家裏鬧鬧,將來買個官也罷了。隻是自打秦王確定了要當太子,呂將軍也不好說秦王妃養過的胞弟這麽不爭氣。好賴托了老戰友的麵子,給弄進了奮武軍,日日巡城罷了。


    豈料這回運氣不好,他也是想爭功,聽說了這邊竟然出現了類似銀甲軍的叛軍,不顧別人阻攔同自己的斤兩就帶著人衝了過來,被且戰且退的白時越抓了個正著,馬恪江本來就奮力追著,看到這情況哪能容忍?更是一心要攔下白時越來。可是白時越手上多了個人質,哪裏還願意與他周旋,最後,竟是幹脆不逃了,反過來把馬恪江的這群人俘虜了個幹淨。


    “小幾百個人的打鬥,就跟小孩兒玩鬧似的,隨時就有變化,你們也是羽林軍的人了,都不讀兵書的嗎?”馬恪江聽著白時越的嘲弄,真是恨不得立時死了才好。


    “這裏是哪裏?”梅玨也反應過來。


    “不知道啊,得想個法子出去才好。”馬恪江也知道,太子爺的小舅子想來救人,結果和他們一起被俘虜了,怎麽看出去日子都不會好過,然而,不出去也是不行的。


    正想著,忽然眼前的黑布被一把撕開,乍一見火光,眼睛刺痛得幾乎睜不開,好不容易適應了,卻正好對上白時越的臉。


    “你這賊子——”他剛想罵,卻被白時越冷笑著打斷:“有用麽?你是不知道,秦王殿下已經被王鏞給捆了,哄著他手底下的人玩呢,衛駙馬又不在天津衛。我倒是想知道天津那頭怎麽著。又不是我捆的,瞪我做什麽?擱我我還不捆呢!沒聽人在罵秦王好大喜功,冤殺忠臣?”


    梅玨啞著聲音詛咒:“白時越,你不得好死!”


    他曾十分地敬仰這位白將軍,比敬仰戰神吳廉水還甚。隻覺得他雖然放浪形骸,視規矩於無物,然而男子漢大丈夫就該這般,肆意妄為,有無愧於天地。可現在呢?是生生地被潑了一盆糞水在頭上。


    “嗬嗬。你幾歲了?罵幾句,撐個口頭痛快,就這麽高興?”白時越拍了拍他的腦袋,“我不得好死之前,你能有活路?”他站了起來,對身邊的銀甲軍道,“走吧。”


    “將軍,前頭道路窄,這牛車怕是過不去。”


    “嗯,放他們下來走吧,一群死人,難道還要咱們背進去?”


    “是。”銀甲軍應了一聲。


    梅玨正恨得咬牙,忽然覺得手裏一陣鬆動,好似下了牛車以後,捆綁的繩結有了些許的不同。


    是活結。


    他訝然地看了一眼馬恪江。馬恪江回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二人一同看向白時越,然而白時越卻不動聲色地攤開手:“行了,也敲打夠了,給他們把眼睛蒙上吧,我的眼睛要不要也蒙上?”


    銀甲軍卻是道:“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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