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的尊師重道,說白了也就是個麵子事兒。天地君臣父子師生,君臣到底在前,皇子們有什麽不對的,做先生的不能打不能罵,隻能罰他們的伴讀。若是皇帝檢查兒子孫子的功課,覺得不行了,有的還要打師傅板子,實在是不體麵的事兒。林沫運道好些,他不是翰林院那些七品的小學士,身上有爵有職,等閑人也不會輕視他,皇孫們還在天真爛漫的年紀,家教也都嚴厲,耐著性子哄一哄,並無多少不聽話的。


    崇安王正是貪玩的年紀,背好了書就眼巴巴地盯著外頭的春光,偷偷斜眼看見林沫彎著腰正聽瑞文背書,想起弟弟正在家裏陪著呂王妃說話,說不定正在唱著歌放風箏,忍不住就有些走神,然後就不知先生何時到了他桌前,扣著手指在他桌上輕敲了兩下,他唬了一跳,抖了一下:‘“先生。”


    “,會背了?”


    水花霖壯著膽子抬起眼皮,見他眉梢眼角具是笑意,跟外頭的太陽似的,知道他沒生氣,也就利利落落地背了出來。林沫點點頭:“朱子如何說?”


    “誠、理、愛、憎。”


    林沫讚許一點頭,幾個皇孫之中,水花霖的基礎最好,記性也出眾,又寫得一手好字,林沫即便是想著不該偏心,也不免對他更寬和些。甚至逾矩點了點他的額頭:“王爺可休息一會兒,等其他殿下也背完了,可以一起去玩一會兒。”


    一個人有什麽意思呢,又不能跑動跳起來。崇安王無力地趴在桌子上,最近皇祖父出去了,父王變得終日忙碌,家裏來來回回地都是客人,母親懷著弟弟妹妹還得招待應酬,不獨是他家裏頭,五叔六叔府上隻怕也是這樣,五叔家的燁堯堂弟連上書房都不常來了。他不禁問了一聲:“皇祖父何時回來?”林沫看了他一眼:“按著陛下自己原先的計劃回唄。”


    崇安王問:“不是說出了事?”


    “陛下龍威,天下太平。能出什麽事。”林沫道,“王爺實在無聊,可以叫小淩子陪你出去扔石子玩。”皇孫們下午要去學著騎馬射箭,他沒法做主叫花霖先回去,隻得請小王爺稍安勿躁,腦子裏卻想起水溶叫暗衛快馬加鞭回來問的話:“楚王何故轉變,親近那老忠四家?”


    老忠四家是水溶給賈王史薛四家的統稱,因為他們先前是效忠忠順王的,自詡四大家族,而事實上,京城人說的四大家族到底還是宋周吳方四家——現在方家是不中用了,不過除了方檢一脈,方家也是有別人的,連出了兩個皇後的曹家都沒能躋身進去,說自己是四大家族的賈王史薛四家,說真的,有些挺不像話的。


    不過水溶說得語焉不詳,林沫也沒興趣打聽這些消息——楚王已經有宋家作為後盾,實在沒必要再結交早已失勢的四家。何況那些人掀起的風浪著實不像樣子,用容嘉的話說,小氣巴拉得不像是男人能做出來的事——不過他們家本來就是女人做些亂七八糟的主,難怪不怎麽能上台麵。所以到底楚王如何、四家又如何,林沫反而不如容家看著關注。到底容家還有個姓賈的兒媳婦呢,林沫都從戶籍上跟姓賈的斷了姻親了。


    楚王的確怪異。


    賈寶玉瘋魔了的事兒,不管是秦王還是齊王的折子,都隻是一筆帶過,齊王說了科考的準備工作,秦王說得更多更雜些,朝臣的折子、內閣的舉議,京城的治安、甚至承恩侯打算整治大內侍衛的計劃都寫了——又像是十分自然、無意地提了一句賈寶玉瘋魔了,京城裏頭議論的人多,他們打算命人辟謠——隻是也自然得太刻意了些。


    相比之下,水淯的折子就詳細多了,他甚至提出了解決方案——到底扶搖翁主是見過賈寶玉本人的,也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和親之意,如此情況當然不能放賈寶玉去有礙中原體麵,但是有個人,名叫甄寶玉,是罪臣甄應嘉之子,生得眉目清秀,與賈寶玉簡直一模一樣,更難得的是也是一樣的性子,成天與姐姐妹妹在一道玩樂。


    甄應嘉當初被林沫一告到底,查出他包庇私鹽買賣,當時就被撤了職,後來逢上上皇大壽官複原職,隻是沒幾天又被林沫告下去了,這回更可怕,查出他私換貢品、賣官賣爵,欺上瞞下,其罪當誅,一大家子該下獄的下獄,該流放的流放,甚至還有入了奴籍的…….


    甄寶玉沒幹過什麽壞事——他壓根就沒幹過什麽事,但甄應嘉犯的是皇家的忌諱,他作為嫡子,還真沒落到什麽好下場。虧得是他母親娘家有幾分體麵,把人給撈了出來,就養在家裏,也不能考學,舅舅家和自己家也不一樣,本來混世魔王一般的人物,到底蔫著了。


    皇帝沒空記這些小嘍囉的下場,他隻記得金陵人叫甄應嘉土皇帝,許多貢品到了宮裏的不過是二等品,好的全叫姓甄的留著,或自己家裏食者,或私賣盈利,冷哼了一聲:“他家裏頭還沒死絕?”


    水溶苦哈哈地在一邊替皇帝草擬詔書——這不是他的活,但人在外頭,什麽都是亂糟糟的,也不知道皇帝存了什麽樣的心思,叫他來帳中議事。戴權倒是能念折子給皇帝聽,不過起草詔書,他一個宦官還是不夠格。


    “兩個丫頭的婚儀規格,著禮部循景宜例就是了。”皇帝道,“其他的事,就按秦王說的處理。”


    水溶眼皮子一動,默默提筆。


    “泰隱有沒有信來?”皇帝這麽問。水溶嚇了一跳,險些在紙上留個墨痕,忙匆匆撇了筆,回道:“戶部的折子,都是曹尚書上的,並未有林侍郎手筆。”


    皇帝長歎了一口氣,聽聞外頭人報燕王來了,他輕笑了一聲:“宣。”而後便對水溶道,“你也累啦,回去歇著吧,今兒個可有收獲?”


    水溶道了聲“微臣武藝不精”就行禮告退了。出帳篷的時候剛巧見到了燕王。水沉還是老樣子,嘴角似揚非揚,明明麵無表情,看著也像是在冷笑似的,想是在刑部待久了,便一直改不了那脾氣性子。水溶想起他派人刺殺林沫的事就不打一處來,此刻也隻得行了禮就欲走。


    “今晚上得空,我請北靜王喝茶。”水沉卻忽然這麽說,而後不等水溶反應過來,他就進了皇帝的帳篷。


    皇帝其實召水沉來也沒別的事。他最近心情好,水沉在封地也老實,還給他添了兩個孫子。到底是自己親兒子,沒有隔夜仇的,召他來說說閑話:“說來也奇怪,你這孩子,從小也就隻與浮之交好,不見你親近別的兄弟。”


    水沉停了一會兒,才笑道:“幼時,隻覺得三哥親切。”


    因為父皇提到了水浮的緣故,水沉去找水溶喝茶的時候,腦子裏仍然想著三哥。年幼之時,因著母親分位低又去得早,他這個真的克了生母的沒什麽事,比他隻小了幾天的八弟卻被高僧說要克皇祖父被父王給摔了,種種緣故加起來,他的日子過得並不算好。那會兒的韓王齊王還沒學會現在虛偽做作的一視同仁的平易近人,討好誰拉攏誰都簡單得讓人一眼就看得出來,對比之下,對誰都冷冰冰的水浮反而叫他自在舒服些。


    水溶當時傾慕三哥,也未必沒有這個緣故。


    隻是人心何其善變。父皇器重三哥器重了十幾年,就由著林沫突然冒出來,搶走了所有的風頭和功勞,讓三哥成了個打下手的。而水溶,癡心了那麽些年,也是說變就變了。


    當他以為林沫不過是個有些才氣、有些好相貌的年輕人時,他一直挺輕鬆的,甚至想過水溶跟了他也好,否則真的說出他癡纏三哥的話來,簡直對三哥的名聲有礙。可是當他得知林沫就是八弟的時候,危險的警報便響起來了。


    三元及第、孔氏門生、娶的是和惠公主的掌上明珠,端王府嘴上不說,心裏肯定是支持他的。背後又有白家這樣手握軍權的武將支持,還和容明謙這樣的封疆大吏交好。父皇能為了給他一個侯爵繞那麽一大個圈子,哪天找到理由,會不會再給他個王爵?再然後呢?


    不能不除!


    這是一步險棋,畢竟天子腳下,下手不易,他甚至已經做好了自己緊接著奔赴黃泉的準備,隻要能除了林沫——誰能料到,白時越好死不巧地就是那天到了京裏,林沫又好巧不巧有那麽一個舍身為主的忠仆,北靜王又恰好與他在一起,身邊還帶了暗衛?


    他去找三哥請罪——因為他的弄巧成拙,給三哥惹上了麻煩。水浮卻安慰他道:“沉之不必介懷,便是沒有你,我也遲早會與他撕下這層窗紙的。他這麽個人在那兒,擁此重功,又深得父皇賞識,我越覺得他厲害,就越驚恐、懼怕他,說到底,我也就是一個小人罷了。你甘願為我冒這樣的危險,我又怎麽會怪你?”


    兄長的寬容大量讓他更加地愧疚。


    但是水溶是沒辦法理解這種愧疚的。他隻覺得因為水沉的衝動和小心眼,給林沫立了一個極大極可怕的敵人,哪怕這個敵人曾經是他朝思暮想,拚了性命也要救下的心頭人,也沒辦法減去水溶心底的煩躁。


    他自打懂事起就一直過得戰戰兢兢,生怕自己惹怒了哪尊大佛,就得循著他父王的老路,好容易來個人,不嫌棄他的畏縮難看,甚至願意時時刻刻地拉一把他,實在不想放手。


    “我記得當時就是這裏,三哥遇刺,你忽然出現,把我給嚇了一跳——得虧是有你。”水沉歎了口氣,“怎麽就到了如今這地步。”


    水溶警覺地看了看周圍,而後才啞然失笑,他在緊張什麽?對麵是個皇家刀鋒血海裏走出來的,隻會比他戒備更多:“嗬——我也,很遺憾啊。”


    不過當時,從這裏逃走,選擇了林家避難,明明之前並沒有什麽交情的林沫卻不問緣由地把他藏到了自己的屋子裏,甚至有林家的下人偷偷地議論大爺屋裏養了個姨奶奶——似乎那些感情,也是從當時就開始了變化。


    水沉低笑著看他。


    “我同殿下不一樣。”水溶笑了起來,“我是個懦弱又沒有用的人,不講義氣,也不磊落。唯有護著自己心上人的時候,能稍微有幾分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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