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家的事兒處理得幹脆利落。席老將軍功勳卓著,且席頔一人攬下了全部罪過,最終倒是留了全屍,隻是到底沒能進他自己差人看了許久的風水寶地,下葬也是匆匆忙忙,悄無聲息。席家該充軍的充軍,該發配的發配,打入奴籍當街發賣的也有,最慘烈的約莫是席頔,午門問斬,草草拿席子裹了,不知葬在何處。


    林沫唏噓了幾日,隻是天大的事兒,到了黛玉生日那天他也給拋到了腦後。


    靖遠侯府上次這麽熱鬧,還是他成婚的時候。林家人素來不喜應酬,這次把帖子發得扯著點關係的都有了,也實在是不容易。大家就是不給靖遠侯麵子,也得給姑娘家幹媽麵子,一個個地備好厚禮,都來奉承。


    姑娘也值得她們奉承。五世列侯、書香門第的出身,孔氏嫡女親自教養出來的,穿著一身淺金大紅二色的撒花褙子,下著一條鵝黃馬麵裙,披著朱砂對襟羽緞鬥篷出來的時候,娉娉婷婷,楚楚動人。雖說身份尊貴,規矩禮數倒是一點都不弱。因是嫂子身子不當出來,她與各位長輩貴婦行禮時亦是落落大方。


    眾人見她雖是富貴逼人,卻不見一絲庸脂俗氣,自有一派清秀靈幻之氣,不禁道:“果真是神仙樣的人物,也虧得是她,難怪皇後娘娘也喜歡。”又有促狹的,特地走了幾桌去恭喜容白氏,隻是這對未來的婆媳都大大方方,倒叫她們失了不少樂子。


    戲還沒開場,宮裏的天使先帶著聖旨到了,林家老小並著來客都隻得先跪下聽旨。


    皇後義女黛玉,動遵圖史之規,步中珩璜之節。嘉言懿行,淑慎性成,性行溫良,感先皇恩德,念皇家之威儀,賜字景川,及尊其為吳國公主,以享榮華。


    先提前說了,隻是皇後的義女而非皇帝的,又沒有正兒八經的冊封儀式,看起來不倫不類,自然沒法和景宜景柔幾個公主比。這個公主雖然也是公主了,到底跟皇家正兒八經的女兒不同,所有人都這麽想著。


    林沫卻幾不可聞地鬆了口氣,連容白氏都放下了懸了挺久的心。


    不管跟其他幾個公主比起來怎麽樣,這道旨意下來,席上所有的玩笑都該收起來了。就是今兒個坐在女眷席上最上首的北靜太妃,論起封號來都得給黛玉行禮。


    好在林姑娘也不介意那些,接了旨意,謝過皇帝、皇後的厚禮,便依舊坐在姐妹中間,招呼大家點戲喝酒,幾個年輕姑娘行著酒令,又有活絡的命婦道:“她們年輕人玩得風雅,咱們不去湊這熱鬧,我不願意動腦子,咱們索性擊鼓傳花,輸的或者說個笑話,或者說個謎兒叫大夥兒猜。”眾人連聲道好,又是一番熱鬧。


    女眷自在園子裏頭耍樂,正是初春風景當好的時候,久居深宅大院的女人們自然有數不清的樂子可以找。不過男人就有些不耐煩了。林沫家裏頭同他臉上表現的一樣正經,家裏養的戲班子還真就是戲班子,跑馬的逗樂的賭錢的地方都沒有,還有一堆平日裏公子哥兒們見了就腿軟的老夫子們坐在上首觥籌交錯,隻能叫人腦子發昏。主人家還是個出了名的正經人,往那兒一站,光是眼神就夠讓人犯暈的。


    好在林沫大概也知道他們無聊,敬了一圈酒就往廊下歇著去了。


    水溶自是不會放過這樣的場合,轉了一圈,該問的問該笑的笑,他本來就是打小在老狐狸窩裏頭爬出來的小狐狸,做這些事情相當得心應手。隻是轉了一圈,卻發現沒找到主人家,這就有些奇怪了。林沫雖然不喜歡應酬,但絕對不是不會應酬的人,今天這樣的場合,無論如何,他都該是最搶眼的一個才是。


    好在這靖遠侯府他也熟,一邊跟人客套著,一邊尋思著人會躲到哪兒去。


    還真讓他找到了。


    林沫一身明靑色起花錦緞闊袖長衣,行動間更是輕盈飄逸,此刻坐在玉石橋欄上,一邊往地下的池子裏灑東西一邊側頭同身旁人說話,本該是小女子氣十足的姿勢,卻被他坐的大刀闊斧愜意非常,他身邊站著的倒也長身玉立,看背影隻看到一束高高的辮子,幹淨利落。走近了才發現竟是容嘉。


    他們表兄弟二人素來親密,此刻離了眾人說話,倒也不算異事,隻是水溶素來見不得林沫同人親近,便也要湊過去,容嘉正說到憤處,手情不自禁地揮了起來:“舅舅到底——”


    林沫伸手抓住了他的腕子:“北靜王。”


    容嘉忍不住抖了一抖,見到水溶果真來了,縮了縮腦袋,也跟著行禮。他當然沒表哥這種見了王爺照舊坐著的脾氣,恭恭敬敬禮數周到。水溶笑眯眯地同他開玩笑:“哪裏敢受駙馬爺的禮。”


    容嘉臉一紅,仍是把禮行完,又扭頭去看林沫,林沫仍舊是那副不陰不陽的表情,還歪著頭看了眼水溶:“北靜王不是外人,你說唄。”


    容嘉也就是憤懣舅舅的事兒自己最後一個知道,一個兩個地都拿自己當小孩兒看,也惱火林沫啥事都不告訴他,更擔心席賀沒了,舅舅一個人在漠河要不要緊。幾種心思下來,交雜在心裏頭,覺著表哥現在不問這事的樣子簡直過分漠然,忍不住抱怨了兩句——不過他到底是怕他表哥的,說是抱怨,倒是嘟噥得更多,如今水溶又來了,哪裏還敢繼續說下去?


    不過倒是想到了別的話:“表哥最近總不理我。”他本來想說有了水溶就不理他,想想,到底沒敢說明白了。


    “嘿。”林沫笑了起來。


    他這種笑法容嘉再熟悉不顧了,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有些後悔。好在林沫隻是拍了拍他的腦袋,甚至還說了句叫他十分高興的話:“姨母不是看好日子了?你到時候來就是了。”


    他應了一聲,扭頭給水溶又行了禮,撒腿跑了。


    林沫站了起來。水溶有些不大高興。他同容嘉在一起的時候表現得相當自在,而容嘉一走,就又挺直了腰板,沒剛剛那種懈怠感覺了。好在林沫目送表弟走,就把手裏頭剝好的桔子塞到了他手裏,還問了一聲:“你後頭服侍的人呢?”


    原來扔水裏的是橘子皮。水溶有些可惜。他一直覺得林沫的手指頭相當漂亮,骨節分明,手指纖長,剝起果皮來簡直賞心悅目,可惜自己沒看到,好在他還是記得事兒的:“你才是,這是你自己家裏頭,一個人都不跟著?”


    “和仲澐說事呢。”不想叫人打擾到。


    “說什麽?”水溶嚐試著問了一聲。


    “舅舅的事兒。”林沫低聲道,“我覺得,席老將軍的行為,並不算是很蠢。”他聲音很小,“對於不喜歡自己的新君,當然要防著他。我現在想想——”他謹慎地轉了轉頭,“如果三殿下現下即位了,我也要擔心擔心自己的腦袋呢。”


    防患於未然,是每個人都要做的事,他或許沒有席菘曦這種破釜沉舟的癲狂,但是到底是要做準備的。怎麽準備?興許是從此小心翼翼地,不叫當皇帝的拿住把柄——可是皇帝要你死,你避得過?實在不行,嶽飛是怎麽死的?他當然沒膽量去拿自己比人大英雄,但到底心裏是個結。當年初遇水浮,倒也是知遇之恩一見如故,可是後來,漸漸就多了猜忌。加上中間燕王又壞了事,雖說如今見麵,水浮還是和和氣氣的,可中間那道鴻溝,不用人說,林沫自己就知道有多深。


    趙王這樣的,到底是他親兄弟,滿朝文武都看著,就算是為了百年以後史書上的那一筆,水浮都得客氣些。加上水遊雖然也同他小打小鬧過,都在明麵上,又沒牽扯到什麽利益,他自己又讓了那麽幾大步,水浮還真會放過他,不過林沫——


    水溶也沉下臉來。


    之前也有人問過他新歡舊愛幫哪個,他怎麽回答來著?誰看得見摸得著就幫哪個。當時嘴一張,話就說了出去,隻是現在腦子清醒了,就明白這事兒還真不簡單。先不說皇權至上,他橫行了這麽些年,還真沒動過那方麵的心思。


    “你你想怎麽樣?”他猶豫著問。


    林沫笑彎了眼睛:“我就說說,你急什麽?皇上身子好著呢——周翰林往這邊來了。”


    水溶隻得略過不提,返身與周翰林見禮。


    周翰林年紀大,輩分高,但真按周薈的輩分算,幾乎與水溶平輩,他是容嘉那一年的座師,又是齊王的丈人,才名遠楊,為人自然也就多了幾分傲氣。林沫這人,孔聖人之後的女婿,狀元出身,行為偏激卻有魏晉之風,他素來喜歡,對水溶就有些又恨又愛了——這位周家的女婿權勢滔天,卻一點也沒有出手幫他們的另一位女婿的意思。


    “見過北靜王,靖遠侯,侯爺原來在這兒享清閑。”他笑嗬嗬地道。


    “我不愛聽戲。”林沫撓了撓頭,“哦,尚未恭喜周大人。”齊王妃有了身子,周翰林要當皇子外公,當然值得恭喜。不過這事兒本該是家裏女眷去做,但靜嫻身子不便,林沫索性一手挑了。


    “同喜同喜啊。”周翰林果然樂嗬嗬的。


    水溶覺得有些沒意思,不過臉上仍是笑著:“齊王今日也來了吧?我陪他喝兩盅去。”


    林沫的身份特殊,又太得皇上青眼,過分榮寵之下,難免皇子們會對他又妒又疑。


    到底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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