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本來覺淺,即便昏昏沉沉地睡下了,也不過了一兩個時辰就醒了,一張開眼睛,屋外頭點了燈,倒也不算刺眼,他還什麽沒說,守夜的小丫頭已經湊了過來,輕聲問:“王爺喝不喝水?”他正巧口渴難耐,便微微點了頭,那丫頭旋即捧出一壺溫在棉布裏頭的水來,看著像是準備得好的。


    水溶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見她俊俏靈氣,隨口問了聲:“你叫什麽名字?幾歲了?”


    小丫頭應了一聲:“奴婢名叫雲茵,過了年就十四了。”


    水溶興致缺缺的:“你們大爺呢。”


    “大爺今晚歇在大奶奶院兒裏。”雲茵道,“他說太晚啦,怕擾著王爺歇息,我們外頭的被子今兒個卻拆開洗了還沒幹,他又不願意叫姐姐們半夜裏去庫房拿新的,正好有虛度話要與大奶奶說,就在大奶奶無厘頭歇著了。”


    水溶看她一個一句,口齒頗是清晰,也覺得好笑,心想,這小丫頭難道是替他們大奶奶不平不成?隻是他倒也沒必要跟一個小丫頭鬧什麽,隻又問了:“什麽時辰了?”


    “還有半刻到子時,王爺還是再睡會兒吧。請恕奴婢冒犯,給您探探額頭?”


    水溶輕聲“嗯”了一句,雲茵便小步上前來,摸了一把他的額頭,道:“謝天謝地,燒像是退了。王爺出了汗,眼下可覺得難受?”


    “罷了,泰隱都舍不得大半夜地折騰你們,何況我這個客人。”水溶眯著眼睛,“湯婆子你拿去,怪冷的,你還小,別凍著了。”


    雲茵自是不肯,到底被他硬塞了一個。


    水溶心想,他到底是病糊塗了,竟到林沫這兒示弱來了。林沫是什麽人?他看不出來北靜王府如今的局勢?看不清楚這朝中的風雲?隻是人家沉得住氣罷了,別說他水溶還能活蹦亂跳的,就是真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要他出手助北靜王府,也難說。


    這風寒之症本就可大可小,水溶半睡半醒地想著,要不幹脆趁著這病先退一退?總比與父王那般要好些。隻是到底心有不甘,何況他們這樣的,一旦哪天真的失勢,那離死又有幾步之遙?母妃叫他去求外公舅父,隻是這事,到底牽扯太多。而君是君,臣是臣,舅父再得重用,也不過是一介臣子,他若真為北靜王府試圖要挾君上,那才是真正的大禍臨頭。


    如今這局勢,除卻那些看不清楚的,誰還敢說,皇上會顧著所謂的老臣的體麵?


    方說妄不是姓甄的,能說出“皇上就是看我甄家幾十年服侍的老臉,也斷不會叫你難看”之類的胡話大話。水溶心想,有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林沫能幫他說幾句話?


    又想,若是浮之能提前上位呢?


    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不過過了腦子,他也就立刻甩了出去,水浮這人他簡直太熟悉了,若真是動用了什麽不得已的手段,他事成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要除去那些知情人。


    說起來,水浮林沫,在冷心冷肺,用過就丟上,還挺像的。


    水溶說完,自己也覺得挺好笑,他自己不也是這樣?


    林沫這主人也做得挺不客氣,說著怕吵著景寧歇息,日上三竿了才起來,他今兒個休假,搖搖晃晃地來看水溶時,他已經發了汗,神清氣爽,坐在案前由雲茵和妙荷兩個伺候著用早膳,見了林沫,也不過眼皮微抬:“昨兒個叨擾了,實在是對不住。”又說了一句,“昨兒個同王大人一道去了趟戶部,左侍郎瀆職,恭喜泰隱了。”


    林澈跟在大哥身後,聽得他沙啞懶散的聲音,忍不住上前行禮道:“見過王爺,王爺身子可還好?請容在下為王爺把上一脈?”水溶滿不在乎地自己挽了挽衣袖,伸出腕子給林澈。林沫隨便找了個位兒坐下:“你知我誌不僅在戶部的。”又笑嘻嘻地問了一聲,“你倒是怎麽跟王世伯走到了一處?”


    “奉命行事罷了。”水溶道,“聽王大人訴了一路的苦,我昨兒個腦子漲的疼,也不太記得他到底說了什麽了,隻隱約記得,他覺得我既然同寶玉交好,就該幫他勸著點賈璉,我記得是跟他侄女兒有關?真是不知道把我當成什麽人了,就是阿敏沒了,我也不愛管這些家長裏短的事兒。怎麽誰都覺得他們家的寶玉跟我好?”


    林沫笑道:“不是你的那條汗巾子都係在人家腰上呢?撇清關係也沒什麽。”


    林澈覺得這話越來越不像他大哥能說出來的了,忍不住抖了一抖,小心說道:“王爺這幾日可是睡得不好?加上受了涼,心事又壓著,才感上了風寒,好在王爺昨兒個發了汗,身子底子也好,一會兒我給您煎一帖藥,王爺趁熱服下,這幾日注意調養,想來是不妨事的。”


    水溶像是沒聽見有人說話似的:“我哪裏知道!我何時給過他這個,倒像是哪天賞個戲子的,竟到了他那兒,要是這能成證據說我同他熟,我不知道多少衣裳在你這兒呢!”


    林沫斜眼看了看他,忽的一笑:“用過的貼身衣物可沒有。”


    他二人還不如何,林澈覺得自己的臉簡直要發燙,忙借口去幫水溶煎藥跑了。


    水溶慢條斯理地喝完一小盅牛乳杏仁茶,又道:“你這弟弟,見識也太少了些。別的不說,你像他這麽大的時候,跟他似的懵懂,什麽也不知道?”林沫道:“他要是真的什麽都不懂,也不跑了。我當哥哥的都不擔心,你硬要逗他?不過那個戲子想來也是個稀罕物?原來忠順王在的時候就把他給捧成了角兒,走了聽說還鬧了一場?前幾天,我可是聽說,榮國府的那塊寶玉為了他到你府上哭了一場。”


    “戲子也是人呢。你倒好,直接叫人家稀罕物了。”水溶閑道。


    林沫嗤笑了一聲。


    “罷了,知道你看這些人不慣。忠順王那會兒去找賈寶玉麻煩,你以為隻是為那個戲子?是覺得榮國府不聽話呢。如今他沒了我才敢說。他要是真拿那戲子放心尖兒上,我也不敢給他賞了。”


    “你有什麽不敢的!”林沫打斷他,“你北靜王為了紅顏一笑,做出來的傻事還少?那可是掏心掏肺淘肝掏血,不惜自己一身泥巴也要把人護得周全些,自己血淋淋地嚇人。”


    水溶知道他在說自己對水浮,也沒什麽話說,隻是笑笑。


    “王爺知道許一霖以前和哪邊處得好?”林沫試探著問。


    水溶眼皮子跳了跳,而後長呼了一口氣:“許一霖當過山西巡撫,山西多礦,那時候,有人懷疑他包庇私煤礦主,不過,這倒是冤枉他了,他最要好的,還是布商。”


    布商。


    林沫抿了抿唇.


    “許一霖是在我出生那年發跡的,所以,我父王對他挺有印象。那年事發之時,我十三歲,許一霖的事情倒是好說,他跟江南織造關係格外地好,同一些大布商也頗有來往。”水溶低眉道,“你看,你一早就能來問我,我也許會瞞你,但絕對不會騙你。”林沫歎了一口氣:“山西離江南,還挺有距離的,布料綢緞也是南方的多,他倒是不怕麻煩。不過你看,你知道這麽多的事,到底得小心點。”


    水溶苦笑:“你知道了?”


    “你昨兒個差點哭給我看,在我這兒打滾呢,不記得了?”林沫笑著問他。


    水溶雖然知道自己昨兒個燒了些,但他到底還是清醒的,雖然示弱了一會兒,但是還不至於真像林沫說的那樣,他也就幹脆問:“靖遠侯心疼不心疼?”


    林沫歪坐著,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水溶,豐神俊朗,眉清目秀,果然是一表人才,隻是他還是笑嘻嘻地:“王爺,我當初問你的話,你還記得嗎?”


    林沫當初問過什麽話?


    若有一日,我與三殿下站到了對立麵,王爺你護著哪一個?


    “你二人鬥法時,自然是風雷湧動,天崩地裂,我能有生存之位已然不易,哪裏還有護著你們的能力?”水溶道,“我原來自視甚高,總覺得屈服於你,是為了浮之來隱忍,後來才明白,原來我竟是發自內心地懼你怕你,到頭來是什麽樣,我也看不太清。反正我二人,頭頂上都有刀懸在那兒,你以為如何?”


    林沫慢條斯理地笑:“我這人,不但自私,還很沒用,若什麽人不能為我所用,我自然是要撇開的。”


    “你身邊多少兩邊靠的人,隻要能用你都留著,何必對我如此嚴苛?”


    “王爺若想我待你如同那些人,不是早就是了嗎?”林沫倒是不肯他鬆口。


    水溶慢慢地走到他麵前,他二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明明他在高處俯視著,這般看時,卻又忽然覺得,那人眉目全是桀桀傲氣,水溶心想,天地之間,生出這樣在紅塵之中汲汲營營卻又清雅自成的男兒出來,多麽地不易。


    他,還是水浮。


    其實早就做出選擇了,不是麽。


    “若從今後,浮之有事對不起你,我自然陪你,你贏,我們共富貴,你輸,咱們同苦楚。”他聲音很輕,卻像是許諾了整座北靜王府。


    然後,他覺得很暖和。


    林沫伸手環住了他的腰。


    仿佛兩個人都升在半空一樣,輕飄飄的,仿若鴻毛,迷失在晴朗的冬晨。


    從此,北靜王府與靖遠侯府,共進退,同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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