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後頭有人跟著。”齊三早前一直跟著白時越,雖然沒見識過多少帝都的勾心鬥角,倒是真的對生生死死的事兒保持著警覺,他被白爺留下來跟著林小爺,就是因為他在大白天的被人堵路上給一通血雨腥風,還折了申寶。


    其他的幾個小廝也緊張了起來,勒住了馬等吩咐,但林沫本來坐在車裏假寐的,聽了這話,也就隨口說了聲:“你朝後頭張望張望,動作大些,讓他知道你曉得了就行。”


    齊三奇道:“爺知道是誰?”


    “我知道如今這時候,京裏頭什麽人都有,是有多想不開才在大街上動我。”林沫扶了扶眉心。真要對他動手的人不會這麽蠢,更多的還是朝堂上下個套子,真動刀動槍的,要麽是薛蟠那樣的蠢貨,要麽就是隻是想出口氣,嚇唬嚇唬,本來也沒存心真要折他。不過剛那麽巧在戶部門口遇上了水溶,一回頭後頭就跟上了人,他倒也不用猜。


    他跟水溶,本來就不需要這麽猜來猜去的,互相提防、鬥智鬥勇不是這麽用的。


    他拜訪景瑞年,也不是什麽需要瞞著誰的事兒,早前黛玉就幫他備好了好茶做禮,又翻出了一本林海的古本來:“父親在的時候我還小,不太記得什麽事兒,就隻記得他說過,他那班同僚,若不是愛錢愛權,就是愛這些風雅之物,孔孟之談,唯有景瑞年,是愛老莊的,這書哥哥帶著去。”林沫拒道:“這本是老爺留給妹妹的,我雖是儒生,倒也不至於一本兩本老莊古本都找不出來。”黛玉卻執意道:“我雖不知哥哥去找景大人做什麽,也知道他是父親的舊友,不過是我做小輩的心意。”


    隻是進了景家大門,林沫卻啞然失笑,隻怕妹妹當年確實年紀小,誤會了林海的意思。景瑞年倒確實是向道的,隻怕不一定是讀老莊之言,而是和賈敬一樣,喜歡修仙煉丹之術。林沫是醫藥之家出來的,一向視這些為邪門歪道,不過倒不會說出來,甚至還斂了氣息步伐,顯出十二分地恭敬來。


    不過景瑞年到底是老江湖,這麽細微的動作要討好他,也不算容易,倒是叫他麵色更是和藹:“我與令尊共事多年,他高風亮節,頗是叫我輩欽佩,早年與他通信,一直說著江南鹽政,不改不行,隻是如何改,改成什麽樣,卻是得從上到下,謹慎小心的。老夫本以為,至少得有斬妖除垢之勇,大刀闊斧之勢,如今看賢侄的樣兒,竟像是要實現我們這些糟老頭子多年夙願的樣子啊。”


    林沫心裏冷笑,這些人位高權重,人脈廣闊,若真有心改一改朝堂上的風氣,比他可要輕鬆多了,不過說是這麽說,人家不願意做出頭的,想著混日子,他也說不出什麽責備的話來,隻能把“世伯謬讚”之類的話又顛來倒去地說了幾遍。他的沉穩是整個帝都公認的,在年輕一輩裏頭算是出挑,故而景瑞年喝了一口茶,也就緩緩道:“老夫每常聽人提起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是說林侯柳郎,其實你們哪裏一樣!都是張狂的性子,他就狂得外放,一篇文章就叫別國都知道他的暴脾氣!你麽——”


    林沫笑道:“小侄倒也不是想這樣。隻是我們吃著皇上的俸祿,也算是少年得誌了,要是一點朝氣也沒有,皇上又何苦養著我?當年文章比我好的又不是沒有,偏偏是我加官進爵,若我真的什麽都不懂,那也就太蠢笨了。”當今喜歡用年輕人不是個秘密,林沫這話雖有自謙之意,卻是個大實話,他當年的文章,翰林院的幾個老先生讀完,都隻有“銳不可當”一個評價。隻從遣詞造句,就看得出來是個桀驁不馴的性子,以至於殿試時,還有不少人不信這個溫文爾雅,說話都輕聲細語叫人如沐春風的年輕人便是那個恨不得啼血紙上的少年。


    景瑞年歎了口氣:“這路不容易啊。”


    “若是因為這個就不敢走這條路,我的子孫當如何?便就是我的子孫能夠錦衣玉食,高枕無憂,這世上那麽多無爵無祿的平民百姓當如何?”林沫一拱手,神態端敬,“父親生前,也必是有此宏願,他已經鋪好了路,做兒子的跟著走,也算不上辛苦。”


    林沫被過繼給林海,那是皇帝的主意,隻怕原先的打算也不是真替林海傳宗接代,而是想著林家的爵位,捧著這個誰都看得出來有些皇室血脈的年輕狀元。林沫說實話,壓根就沒見過林海,心裏是不是真的拿他當親爹尊敬也難說,至少麵上從來都是恭謹有加的,景瑞年道:“隻是看賢侄的意思,如今多是管著江南那塊兒的賬,還記得你七歲那會兒寫的詩嗎?”


    林沫知道景瑞年這趟來不是找他吃飯喝茶的,卻沒料到他這麽直切主題。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山西當年那批不翼而飛的巨額賑災銀款,卻是林家上下老小心裏頭的一道疤。這麽多年來,林沫每每覺得不夠疼了,就自己撕開那疤,重新體會一趟鮮血淋漓的感覺。他甚至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興奮地哆嗦了起來,死死地捏緊了手爐,甚至燙著了手指也毫不在意。


    景瑞年道:“賢侄當真是大勇毅,大丈夫。”


    “隻求無愧天地。”


    “當年的事,也沒多少人記得了,便是記得的,也不敢說什麽。”景瑞年沉默了片刻,緩聲道,“我們這些人,知道的多的,都走得早。如海兄過半百而亡,都是因為積勞成疾,憂心過度。老夫此刻也覺得,賢侄過繼給了如海,如今又與北靜王相交,仿佛是老天爺開得玩笑。”


    林沫半癱坐在椅子上:“還請世伯明示。”


    “賢侄呐,我就是個糟老頭子啦,平時溜溜鳥,逗逗孫子,我也就高興了,這些事,本來我打定了主意不摻和的,可是總是成天成夜地做夢,我當年的那些老夥計,一個個地跑來問我,記不記得那年山西死了多少人,不是被震死的,就是沒吃的沒穿的活活凍死餓死的,我的心啊,不踏實。”


    這種感覺,林沫嚐了十幾年,怎麽會不懂。


    “多謝世伯。”他訥訥地說。


    “賢侄覺得,誰手上的錢最多?又流得最快,最叫人不容易察覺?”景瑞年怕他想歪了,忍不住又提點了一句。林沫低下頭,聲音抖動得不像他自己的:“商人。”他一直覺得,這樣一比巨款,放在任何一家錢莊都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消失,何況是眾目睽睽,戶部撥款、舉國之稅湊齊,兵部撥人親自派送的?就算有人貪了去,除非他熔了重鑄,否則這麽一大筆的銀款,真沒哪家票號敢收。卻從未想過,自古官與商,就不是能分得開的。


    景瑞年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林沫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他卻一直沒緩過神來,本來以為能了卻一樁心事的,現在卻又在懷疑,自己告訴他,是不是對的,將來自己的子孫怎麽辦。小了他整整兩輪的姨娘扭著腰上來給他捶肩,他也沒給任何反應。過了片刻終是苦笑:“罷了罷了,莊子言‘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未來如何,都是老夫的命數。”聲音壓低了不少,“也是他林沫的命數啊。”


    林沫臉色不對,齊三怕他身子出事,回家沒得交代,恨不得立刻就要把馬車趕去善杏堂,林沫卻搖手道:“不,先去周翰林家,然後葉先生、於先生家都要去一趟。”


    齊三急道:“大爺!”


    林沫道:“去周家。”


    他無緣無故地拜訪景瑞年,這京裏頭誰還有什麽秘密?索性把林海當年的那些舊友通通拜會過,叫人打消了其他念想。景瑞年甭管是為了什麽,這趟是真的拚了命地給了他這個消息,如今人人自掃門前雪,他能有這胸襟氣魄,也是了不得。林沫還不想連累了他。他自己是光杆司令,妻子妹妹也有爵位在身上,不會因為他就落什麽下場,景瑞年還有一家老小幾十口呢!


    一個下午,林沫都在拜訪父親的舊友,不管世伯們在不在家,反正禮送到,自己陪著接待的老爺少爺們喝喝茶說說話,於家老三送他出門的時候,見他臉色實在不好,不由得問道:“賢弟可是累著了?”


    “今天下午跑了不少人家了。”林沫倒也不避諱,“可惜沒能見著世伯——待到正月,我再來拜年。”


    “林兄弟的禮數,真是沒的說。”於老三笑道,“我送你出門,回去可好好歇著,不然景寧郡君若是怪到我們頭上來,可就不好了。”他的嫡母是孔家旁係的姑奶奶,他同靜嫻,倒也能算上親戚。林沫笑道:“世兄這是哪裏的話,我同你們親近,她高興還來不及呢!改日也請嫂子去我們家坐坐,說說話,看看戲,景寧同我妹妹整日裏在家裏,很是無聊。”於老三連聲答應著,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出了三門,隻差點送他出大門。


    戶部一尚書兩侍郎,又有三殿下坐鎮,林沫這個右侍郎鋒芒畢露的,皇帝又擺明著要培養他,連曹尚書有時候都覺得自己可有可無,更何況比尚書更老、更覺得無所事事的左侍郎。這位老人家,不惑之齡才考中進士,如今早是白發蒼蒼,近來都覺得自己牙齒鬆動耳不能聞了,吏部暗示了許久,他自己也漸漸鬆懈得很。原來按照規製,戶部上午當值,下午留人值守,是輪著來的,但林沫年輕又勤奮,每每都會在衙門待上一整天,左侍郎也就索性倚老賣老了,反正他也這把年紀了,表現得庸碌些,不搶別人的風頭,也是件好事。


    所以今天林沫沒積極,王相親至,守值的員外郎看著水溶的眼色告訴他,縱是內閣要看賬本,也得有侍郎大人做主才行。內閣與六部的關係,從來都不是統禦,王子騰也是無可奈何。更何況水溶就在旁邊,卻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看自己的指甲,王子騰就是脾氣再好也有三分火:“王爺,你說,這可怎麽辦?”


    “我就是個帶路的,甭管什麽事,王相做主就是。”水溶抬起頭來,“如何回皇上話,如何與內閣商議,這些,都沒有我置喙的餘地。”他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到最後,幹脆明目張膽地打起小差來,“方大人,林侍郎今天怎麽回去的這麽早?可不像他。”


    名叫方成柳的員外郎頭頂已經流下冷汗了:“今天不是林大人值班”


    “說的也是,他如今家裏確實有事。”水溶點點頭,對王子騰道,“王相也知道吧,他家裏頭,景寧郡君、另一位帝姬貴主,都需要他操心呢現如今。說起來,王相與他家還有些舊呢。”


    王子騰還能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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