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呆愣愣地坐在房裏,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他既有龍陽之癖,與周薈的夫妻情誼也有限,但到底這麽一路走過來,相敬如賓,也沒紅過臉。周薈因著守孝,與兄嫂不親,在家裏活生生地拖成了老姑娘,好容易嫁到北靜王府來,才算過上好日子。


    這個孩子她求了許久,得了自然是小心翼翼的,連床都不大敢下,誰知道反而壞了事,胎兒養得太大,自己又不常運動,加上太醫竟沒能給她診出雙胎來,一時力竭,竟沒能熬得過去,最後出血過多沒了。


    宋太醫膽戰心驚地看著水溶的臉色,無論如何,沒能好好勸王妃活動活動,沒診出雙胎來,是他們的失職。水溶堂堂一個王爺,雖然不能明著弄死他們,但要他們丟了官職、暗裏弄弄他們,簡直是易如反掌。


    北靜王把臉埋進手裏,聲音喑啞:“我兒身體如何?”


    “大姑娘身子很好,哭聲嘹亮,脈象也穩健,就是二姑娘,因為出生的時候艱難了些,在王妃肚子裏卡了一陣兒,心肺有些不順。”宋太醫小心道。


    水溶道:“治好我兒,自有你的好處,若是治不好,本王與你算總賬!”


    宋太醫暗暗叫苦,道:“王爺有所不知,這些娘胎裏帶出來的體弱,治不若養。說起養身之道,並非卑職妄自菲薄,實在是太醫院的有些方子,還不如善杏堂、善仁堂,當年俞太妃有心去要,林清大人都不曾給,可是林家調養心肺的藥膳,又確實比別家強些。。。。。。”這種掉腦袋的差事,他也顧不得麵子了。林沫與水溶的關係,京裏頭有過不少閑話,但他作為林澈的師傅遠遠看過去,卻什麽都瞧不出來。然而不管是不是,林沫與水溶有些交情是真的,若能要來方子,可算是高枕無憂。


    水溶看了他一眼:“宋太醫是麽?本王不通藥理,也知曉因人施藥的道理。你都到了什麽時候了,還在動歪念頭?”


    宋太醫大驚,忙下跪討饒。


    “我還是那句話,治好我兒。”水溶瞥了他一眼,“走吧。”


    他這幾天遭遇的事情太多,連兩個女兒洗三的時候,都有些蔫蔫的,太妃看了不忍,道:“可惜敏兒拚成這樣,竟也沒有生個孫子。”孫女兒她自然也愛,隻是北靜王府三代單傳,看水溶這樣,留下這點血脈已是不易,難道真要斷了?轉而,又苦笑道:“不過也好,省得宮裏惦記著。”


    北靜太妃早年也是個奇女子,出身淮南方家,現如今的雲南總督方家彥乃是她的親堂兄,丈夫去得早,她有氣魄幫水溶襲到了王爵,在諸多虎視眈眈的目光裏把他拉扯大,安安穩穩地做著北靜王。隻是當年丈夫的事一直梗在心頭。北靜王府被皇家忌憚,她早知道,又該如何應對,她卻不明。


    畢竟,要兒子的命還是要北靜王府的傳承,連她的丈夫都不明白,何況是她一個婦道人家?兒子隻得了兩個女兒,她是有喜有憂,苦中作樂地想,這回皇家應該高興了,不用他們動手,北靜王府自己就眼瞅著要絕了後。倒是溶兒的命,看著像是安全了的樣子。


    她不知林沫與皇家是何關係。隻是林沫與允郡王既然如此之神似,身上的皇家血脈簡直是不用明說。而皇帝看林沫又明顯比水汲要好得多。自從兒子傳出了與靖遠侯的閑話來,北靜王府做事倒是便宜許多。這中間由不得她多想。隻是既然如此,兒子與林沫的事,她就更不會橫加阻攔。先頭水溶就有話說,有人天生就是慈母。她不知林沫深淺的時候,尚還動過既然兒子喜歡,便想法子給靖遠侯說和說和的念頭。


    她並不管兒子有沒有利用的心思,若林沫真能叫水溶多活兩年,怎麽樣她都認了。


    “女孩兒家矜貴,你是做父親的,給她們取個名字吧。”她道,“二丫頭身子不好,倒是要取個能壓得住的名字。”兩個女孩兒雖是雙胞胎,長得倒一點也不像。二姑娘生得更清秀些,身子卻叫人擔憂。太妃已經盤算著要給姑娘找個替身出家,隻是這名字卻要好好想想。


    水溶道:“我取也沒什麽用,倒是要找個積年的老人,給二丫頭過過壽氣。”


    這麽說來,連太妃的年紀都不算長了。


    她道:“罷了,現在還活著的老人,有幾個過過幾天平安日子?都不順遂。你是她父親,就你取名吧。我聽說太醫推薦了善仁堂的方子?倒是要去看一看。敏兒就留下這兩個姑娘,咱們若是不好好養大,將來都沒臉去見她。”


    思及亡妻,水溶沉默了半晌,又聽得太妃道:“你身上有王爵,不用替王妃守著。隻是我想著,她到底來了我們家一場,又是為生我們家的孩子沒的,好歹給她送一程。雖說快過年了,這喪事還是得辦。你憐香苑的那些個班子,都散了吧。”


    憐香苑是北靜王府的戲班子所在,還有一兩個名角。北靜太妃平日裏聽戲卻愛從外頭叫戲班子,故而沒幾年,那苑裏頭都隻剩些清秀的男孩兒學戲,誰都知道是幹什麽用的。北靜太妃心裏想著,華太皇貴妃如今病得像是在熬日子了,早晚得沒了,到時候就是國喪,家裏的戲班子趁早解散了,他們也好提前謀個出路。


    畢竟,那些也是男孩兒。


    水溶應了一聲,他並不是真的一點良心都沒有的人。周薈與他雖無夫妻情愛,然而一起過了這麽久的日子,一起期待腹中的孩童期待了這麽久,又一向地溫婉賢淑,從不給他惹什麽麻煩。為她做點事情紀念一下,就當是為了女兒,他不至於這都舍不得。何況那些孩子雖然清秀可人,也不過是王府的玩物而已。北靜王有財有貌,要什麽樣的人都有。


    隻除了林沫。


    因為那個人比他還要再高貴,再聰明,再驕傲一些。


    大丫頭水朝洲,二丫頭水朝沅。他最後棄了那些“梅、春、蘭、琴”,給女兒取了男兒的名字,也是打算充男兒教養。他如今就這兩個孩兒,寶貝得不行,先後換了兩個乳娘,才算是安心,太妃見他又要忙周薈的喪事,又要照顧孩兒,主動提出來:“丫頭我幫你養著。你且安心。”


    “如何敢勞累母親。”水溶苦笑道。


    如今誰都是腳不沾地的時候,孔靜嫻果然與周薈十分地交好,明明身子不便,還想著要來祭拜一番,倒是叫林沫給攔住了,林家的大姑娘、將要成為帝姬的黛玉倒是來了,一舉一動依舊如常,沒一點要成為公主的得意。北靜太妃心裏歎了一番:“容家的運道果然十二萬分地好。”這姑娘有才情,有性子,還能不驕不躁,算得上是大家閨秀的典範,也是個宜室宜家的。她親自牽著黛玉的手進去,倒是小心提醒了一句:“容太太也在呢。你要不要去裏麵說話?”


    黛玉先是一怔,後又擰頭想了一會兒,才道:“我先祭過周姐姐,再去給姨娘請安。”她看起來還是有些羞澀,甚至有些懊惱,但是很好地掩蓋住了,甚至比一些嫁了人的新媳婦還顯得大方一些。太妃道:“我們家如今兵荒馬亂的,是我安排得不周到。”


    “不,是我冒昧前來,沒有提前跟主人家打招呼。”黛玉道,“嫂嫂與周姐姐相識一場,交情甚深,她在家裏很是傷心,想著要來祭拜周姐姐,隻是如今身子不便,我代嫂嫂來送周姐姐一程。”她想到周薈,眼圈還有些泛紅,周薈字敏,叫她不由地想起她早逝的母親來,“周姐姐溫柔大方,可親可愛,可惜了。”


    太妃道:“景寧郡君待朝洲朝沅她們母親確實是真心。她娘家親嫂子都沒有景寧親。你回去,替我們謝謝你嫂子,叫她保重自己的身子,女人家這個時候最是關鍵,她別不拿自己身子當回事。”又說,“我也有事要求林姑娘們。我家朝沅的身子骨兒弱,三個太醫輪流看著,也沒什麽效果。雖說有替身替她出家,誰都知道,就是圖個心安的。宋太醫薦了善杏堂的藥膳。這都臘月了,善杏堂也忙,你看看,能不能叫你哥哥派個大夫來給朝沅看一看,開個方子?”


    黛玉自己也是娘胎裏帶出來的體弱,林海賈敏二人也是為她光求名醫,會吃飯的時候就開是吃藥,後來還有個和尚到她家裏去要她出家才行,林沫那時候在家裏守孝,也有空閑,三天兩頭地開方子給小廚房,倒是告訴她“藥補不如食補,也省得你少遭些罪”,幾年下來倒是養得好了些,咳得不如幼時厲害了。她心裏想著朝沅可憐,一麵又想起幼時的自己,被庸醫耽誤了多少年,忙道:“這有什麽,左右我三弟在家裏也沒事做,便請他來給小姑娘看看。”


    太妃又謝過她,才領她進了女眷們待的內室。北靜王府家大業大,屋子也多,她倒是巧妙地把黛玉領進了一個清貴世家女眷所在的地方,倒是避開了容白氏:“我還有些事情,得先走開一會兒。”


    “太妃請去忙吧。”黛玉道,“我也就坐一會兒。”


    “路上冷,多坐會兒吧。”太妃這句話倒是真心實意。


    她一個侯門千金,身份本就尊貴,何況如今又是鐵板釘釘的帝姬,其他的夫人小姐自然不敢托大,紛紛站起來與她見禮。


    黛玉看到了周家三奶奶,也是周薈的親嫂子儲氏,周翰林是去年舉人的座師,齊王妃也出自周家,足以見皇帝對周家的重視,是以周儲氏整個人都神采奕奕的,帶著世家慣有的矜持。她嫁入周家許多年,周薈隻比她的大兒子略長一兩歲而已,她對這個小姑自然也說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如今連黛玉看起來都比她要傷心幾分。


    “周三奶奶,節哀。”她真心實意地道。


    而後,便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豪門大戶的親情,也就是這樣。


    她也坐了一會兒,便也就走了。如今已經進了臘月,林家要忙的事業多,靜嫻的情緒不穩倒也是要忙的,林沫今兒個特地歇著在陪嫂嫂說話,此刻也在外頭祭拜了,她叫雪雁出去問問林沫好了沒有。問了許久,倒是回來說:“大爺在同北靜王說話,叫我們再等一會兒,他就來。”


    “哥哥若有事要忙,我們等等也無妨的。”黛玉道。


    可林沫隻過了一會兒便叫齊三來報信了。


    “哥哥不是有話要與北靜王說?”黛玉問道。


    林沫笑了一笑:“傳個皇上的口諭,不是什麽大事。”


    這都不是大事,還有什麽是大事?黛玉低頭笑了一笑,也不說話。林沫見今兒個天時還行,騎著馬來的,送妹妹上了馬車,就上了馬回家了。


    結果北靜王府跑出來一個管事:“侯爺留步。”


    他也不下馬,便問道:“何事?”


    “王爺問侯爺,何不留下用個晚膳再走?”


    “你回你們家王爺,他如今這姿態,真不好看。要麽給我看些誠意,要麽就不要提往事,我要是那麽好糊弄,也不至於這麽著。”林沫微微頷首,黛玉馬車裏頭,雪雁已經探出頭來,像是在問車夫什麽,他於是回頭通知一聲,“走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黛玉在車裏卻聽到了,冷笑了一聲。雪雁不解:“姑娘笑什麽呢。”黛玉道,“我也不知道我笑什麽。不過哥哥大約是知道的。”


    她笑水溶姿態不好看。也笑林沫,說起大道理來一套一套的,自己卻是愁眉苦臉的,卻不自知。這世道就是這樣,她哥哥也不是神通廣大,萬事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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