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沫躺在自己的床上,疼痛襲來的時候,什麽都不算上,水溶在的時候還能說說話,他一走,帳篷裏安安靜靜的,想找點事情打發時間都不成。他能聽到帳篷外頭士兵走來走去的聲音,能聽到宮女們煎藥的輕手輕腳的聲音,但是又好像什麽都聽不到,雖然平日裏忙得要死的時候,巴不得有哪天能叫他安安心心地睡上一整天什麽都不想,可不應該這麽樣子疼啊。


    實在無事可做,他隻能想些事情打發時間。比如說今日裏來找他的水汲。義忠老千歲僅存的一個兒子,到底是在偏遠的皇陵住得太久了,別人說什麽他都信不成?義忠老千歲去得時候是哪一年?他被先生救起,可是擺了酒席慶賀的,在場那麽多的太醫名士,都看不出來這個孩子是一歲還是三四歲?先生是去了,當年在場的人可都好好地活著呢,隻悄悄打探一聲不就得了。允郡王偏偏就這麽沒腦子地信了。信也就罷了,還跑來說這些,林沫實在是沒法,隻得問道:“便是恢複了往日裏的熱鬧又如何?你能指望文武百官對你的恭敬越過當今的幾位殿下嗎?”


    水汲果然就生了氣。


    他想著允郡王的憤怒,隻是覺得好笑。


    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麽公平不公平,一朝天子一朝臣,義忠老千歲當年的盛況,誰也想象不到,隻怕欺壓皇弟的事情也沒少幹,如今,別人給上皇一個麵子,不落井下石也就罷了,你安安心心地過你的日子,若是要爭,也該有點眼力見識,如今兵權在誰手上?要同皇帝作對,你又不是太上皇,能倚老賣老。皇帝自己的兒子勾結朝臣,都算是大罪,何況你這個造過反的廢太子的遺腹子?


    隻是水汲那眼神,著實叫人心驚膽戰,像是若不拉一把,這人就能徹底魔怔了,指不定使出什麽手段來,害人害己,還要拉無辜的人陪葬一樣。林沫雖不想高看他,也隻能說:“王爺因何回京?皆是老聖人的恩寵,他想您的父王了。您是義忠老千歲唯一的兒子,在上皇的孫子中,地位有所不同。您如今想要立足京師,最該仰仗的,應該是您的皇祖父。至於皇上,他是個仁君,向來孝順上皇,皇後娘娘又和藹慈祥,斷不至於為難您。您也不想想,真正為難您的是哪一個?是誰毀了為您接風洗塵的酒宴?是誰把您父王的門客收歸旗下?又是誰,最擔心您收回原有的勢力?是皇上嗎?不,他的人,同您父王的人,本來就不重合。您一門心思地要做人上人,卻連自己的對手是誰都不知道,叫我怎麽敢同您一起?”


    水汲這人,想來在娘胎起就沒過過什麽好日子,他生母又隻是個普普通通的侍妾,沒什麽教兒子的大本事,既然義忠老千歲壞了事,皇陵偏遠,能吃飽穿暖都不容易,家裏女眷一個個地典當偷藏起來的財物的不在少數,自然不舍得給他請什麽先生。如今雖然回了京,人情世故一概不通也就罷了,連局勢也看不清。水浮就有本事不動聲色地把他拉進自己的陣營,而允郡王,怕是連三殿下的零頭都比不上。


    林沫覺得慶幸。雖然水汲一直以來都是皇孫身份,如今更是被封為郡王,然而又有什麽呢?


    皇帝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打一生下來就背負了不詳的預告的孩子,被幾個王爺當做武器來攻擊自己的父親的孩子,被太上皇斥為“何所用”的孩子,便是留在王府裏又能如何?隻怕當今強留了他,也做不得皇帝了。當日裏,皇帝摔死了奶娘的兒子——而奉命抱養他的奶娘,聞此消息痛不欲生,縱然忠心耿耿,也起了旁的心思,隻是到底淳樸,沒舍得掐死摔死,而是放到了河裏,任由他流去了,隻是皇帝既然有那份逐鹿的心思,又怎麽會真是溫良無害的人?除了奶娘外,自然也有別的心腹人看管著小兒子,見此情景,忙追了出去——幸而沒追多遠,就見到了打太醫院當了差回家的林清,挽了衣衫去撈河裏的幼兒,將他帶回了家。


    那奶娘自是沒了活路,而那位心腹,便在林家做了個小小的管事,看顧他直到如今。


    他何其不幸,又何其幸運。若當初收養他的不是林清,而是那位懷著怨恨的、大字不識幾個的奶娘,他如何做到如今的地位!那時候,便是聖上有心彌補,給個良田千頃一官半職的,他多半也如同水汲現在這樣,被幸運衝昏了頭腦後,便越發地不滿,想要連原先的份一並收回吧?


    而這位允郡王,眼裏隻看得到他正得聖寵,如日中天,位居要職,有的是人奉承,卻想不到,他的根基也不深。最重要的是,他壓根跟什麽義忠王府,沒有任何關係。即便是有幾分聯係,這麽多年過去了,追求的東西也不一樣。


    隻是林沫卻也懶得提點他。


    有些人可以利用,有些人卻是會惹禍上身的。


    林沫聽著帳篷裏細微的聲音想著水汲,忽的想起了一件事:“我今天睡在北靜王這兒?他睡哪兒?”


    鄭力回道:“北靜王讓把您放到他帳篷裏的時候,奴才就問了他,他說您與小衛大人同住,很是不便,就安置在他的帳篷裏,他自己隨便去哪裏都無妨的。像是韓王殿下邀他同住了。”


    大殿下向來愛結交人才,會邀他同住,秉燭夜談什麽的也不稀奇,隻是林沫有些好奇,往常皇帝倒也經常圍獵,但多半要留幾個皇子在朝裏監國,這一趟卻是承恩侯與幾個內閣相爺一道商議處理,有難以裁決的,快馬加鞭地送來圍場,幾個皇子俱在,不知道要考較些什麽。


    思及水溶說的今夜要出事情,不覺心裏癢癢的。


    他從來不嫌事情多,事情大。所謂不破不立,如今這樣四平八穩下波濤洶湧的局麵已經持續太久了,皇上占據著絕對的優勢,可是為了粉飾太平,還沒有開始動手,但若是有了一個由頭,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把最上頭的瘤子去了,要動那些老臣,就能變得簡單些。


    他下午對皇帝使得苦肉計,雖然拙劣,但還是管用的。做皇帝的,稅銀給底下的人貪去了好還是充上國庫的好?誰都有決斷。隻是把握住機會,才能成事。而若要成大事,除了把握機會外,更要製造機會。


    眼下就有個好機會。


    林沫這麽想著,倒也打發了些時間,過了半晌,水溶一直不回來,他料想著該是去歇息了,打聽不到消息了。便有些索然無味。鄭力小著聲提醒他該喝藥了,一邊說著一邊端上一碗來。他也不要人喂,自己接了過來,看了一眼帳篷外麵:“現在是什麽時辰?”


    “回侯爺話,已經是酉時了。”


    深冬時節,夜黑得快,林沫挨著那三分癢七分疼,盯著手裏這碗湯藥看,鄭力道:“侯爺怎麽不喝?涼了可就不行了,奴才喂您?”


    林沫偏頭看了看,兩個小宮女不知何時出去了,門口的士兵木頭樁似的,不像會動彈。


    這藥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哪裏不對勁。他想,以皇帝的性子,若是這個鄭力不可靠,也不至於派他來服侍自己。可若是說他可靠,這碗湯藥的味兒又確實有些古怪,他用湯勺挑了挑,能辨出藥渣子裏頭確實有些方子上沒有的東西。試想,若是有人收買了皇帝身邊的紅人,還收買得神不知鬼不覺,會被用來折騰自己一個小小的靖遠侯麽?必定有更大的用場。


    這帳篷裏,又沒有其他的人。


    他於是便直直地盯著鄭力看了幾眼,將湯藥緩緩地倒在了地上。


    “這——”鄭力也沒料到他這樣,愣在了原處。


    “把這兒收拾收拾,再煎一碗吧。”林沫一邊不動聲色地說,一邊打量著鄭力的臉色。到底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沒一點不甘心不情願,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是”,便親自動手收拾倒出來的湯藥渣滓,又弓著背出了帳篷,輕聲囑咐門口的衛兵。


    林沫幾不可見地鬆了一口氣。


    他如今癱在床上,約等於一個廢人,若真有什麽事,還真的應付不了。


    水溶這家夥,怕是在好好地喝茶吃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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