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沫人逢喜事,高興至極,連今天在宮裏的那些擔驚受怕都可以忽略不計,他甚至不打算計較王夫人這個不速之客的無禮——隻要她明天不說什麽太過分的話。他原先就一直住在洛念院裏,因有著十年無子方可納妾的祖訓,並沒有給靜嫻另外安排院子,就在洛年院的東廂給靜嫻和陪嫁的下人安置下來了。隻是自成親來,兩個人中間就仿佛隔了個梗,靜嫻躲進了帶著佛堂的拂語軒,林沫也時常在書房湊合一晚上。不過初一十五按例去拂語軒。後來靜嫻心裏妙玉的心結沒了,林沫又放下了身段去,兩人才算親密了一些。到底年輕,雖都對男女□不甚在意,到底有了。


    林澈已經打拂語軒裏出來,見了他就眉開眼笑:“恭喜哥哥了。明日我叫鋪子裏的老掌櫃過來一趟,伺候的嬤嬤和婆子們該備下了。”


    “未免太早些。”林沫拍了怕他的肩膀,“困麽?不困的話叫上嘉兒,陪哥哥喝兩盅。”


    林沫不常喝酒,他無趣得像個老頭子,身子上有舊疾,自己也知道保養,今日從宮裏宴上歸來,還想要喝,看來心情是頂好的。林澈也樂意奉陪,隻是聽到要叫容嘉,道:“嘉哥哥隻怕想得多呢。”


    “你個小鬼頭,知道什麽?”林沫覺得好笑。


    林澈湊近他,小聲道:“我總覺著,嘉表哥對姐姐。。。。。。”他這話說出口才自覺不合適,趕緊閉了嘴,等著林沫的罵。


    然而林沫心情好,竟沒有說他,隻是看了他一眼:“嘉兒也到年紀了——連你都長這麽大了。該叫你嫂子幫著相看相看了?”


    林澈趕緊閉嘴:“才不要。”如大哥這般夫妻相敬如賓的還好,二哥娶了個刁鑽的媳婦,夫妻兩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若非林白氏還撐得住場麵,把二嫂整伏貼了,家裏隻怕要亂套。林澈那時候年紀小,還住在內宅,從此對娶妻視為洪水猛獸。


    林沫想起二弟妹也好笑,娃娃親果然不是能隨意定的,定下個靜嫻是這模樣,定下了涵兒媳婦也是這樣。怪道師娘說澈兒的媳婦不急著找,要,慢慢相看才行,家世長相都拋到一邊,性子和順才行。


    老人家總是矛盾的,如林白氏,對著林清的時候,定然是欣喜林家不得納妾的祖訓的,隻是對著自己的兒媳婦,可就不覺得這祖訓好了,當年給他身邊派了聞歌,給林涵派了雲初——雲初這丫頭是聰明的,還沒見到二奶奶,下聘的時候瞅了未來二奶奶身邊的奶嬤嬤一眼,就自請去服侍林澈去了。不知道林白氏後來媳婦進門的時候後沒後悔當時應下了,否則,以雲初自小服侍林涵的情誼,加上這丫頭的腦子不笨,和二奶奶就算不能鬥得天翻地覆,省了二奶奶在別處的心思也好,至少添個堵。


    林澈咋舌:“大哥莫非有心。。。。。”


    “我可什麽都沒說。”林沫道,“我就這一個妹妹,可得寶貝寶貝,現在還什麽都說不準呢,也得她自己拿個主意。”


    林澈道:“母親同姨母定是高興的。”


    “她們當然是高興啊。”林沫道,“我如今也是高興的。”一個是自小看著長大的表弟,親昵無間,與旁人有所不同,一個是相依為命了幾年的妹妹,不離不棄,算得上是風雨同舟,很是看重,若真能成一樁姻緣,也不失為好事。


    他心裏盤算著,見到容嘉的時候眼裏就帶了審視。


    林家下人口風破嚴,故而縱是親密如容嘉,也不知道靜嫻有喜的事兒,瞧見林沫林澈兄弟兩個過來,還道:“表哥今天勞累了一天,就算自己不當回事,也體諒體諒我同小澈兩個沒見過世麵嚇壞了的,倒有閑情逸致喝起酒來了。”他聽說靜嫻身子抱恙,一回了府就叫了林澈過去看脈,心知是嚇壞了,饒是景寧郡君,今兒個的陣仗也太大了些,表嫂雖說出身好,到底也年輕,嚇住了耶是情理之中。於是道:“表哥不去看看表嫂?”


    “今天叫她好生歇著吧,我去了,便是不想折騰,她那些嬤嬤丫鬟們也得折騰一回。”


    容嘉道:“所以我說,詩書大家出來的,好是好,總是煩些。”


    “說的像你已經有了媳婦似的。”林澈道,“我要喝梅子酒,雲初去拿。”


    雲初笑吟吟地看著林沫,待林沫點頭後,才輕手輕腳地出門去,聆歌笑道:“這兒有我們伺候,你還不放心三爺?同她們玩牌去。”


    雲初隻道:“沒有爺在喝酒,做丫頭的歇著的道理。”便走遠了。


    容嘉道:“小澈這丫頭,原先跟著涵兒的時候悶葫蘆一樣,到了小澈身邊,居然機靈了不少,倒有些聞歌的樣子。”


    林澈道:“當著我大哥的麵兒你也敢來說我家的丫頭了,嘉表哥這幾年膽量見長啊。”


    容嘉嘻嘻一笑,也不在意,隻是伸手攬過林澈的脖子晃了兩下:“好你個澈小子,我今天陪你擔驚受怕了一回,哪裏叫你不舒服了?句句針對我,是準備跟你嘉哥哥我比劃兩下?”這兩個人打小就在一起玩鬧,打了架拌了嘴就各自回去找大哥出頭,也算是兩家的交情。


    林沫不理會他們兩個,直接問:“姨夫大約什麽時候到?”


    “昨兒家裏來了信,說是準備啟程了,信快馬送來也要些時候,我估摸著,他其實已經動身了,月底前一定能到。”容嘉道。


    林沫衝他笑了笑。


    容嘉被他笑得心癢癢:“表哥有什麽話直說唄。”


    “我隻是想著,你這回是要行冠禮了。”林沫摸著下巴道,“姨夫年前就得回去,姨母也是要跟著的,你說,他們這回會不會給你定個親事下來?”


    林澈插嘴道:“這是當然的,他們家娶妻從來都早,大表哥娶妻的時候,才十四歲吧?”


    容家臉一白,又一紅,平日裏伶牙俐齒的,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雲初聆歌兩個親自端著酒壺上來,紫玉壺裏蕩著清冽的梅子酒,眼色頗是鮮麗。這酒是林沫去年親自釀下的,取了新鮮的梅子,去核瀝幹,倒上酒槽糖水,封在缸裏埋在地下,酒味不重,吃的就是個果子的清甜味,這酒不能燙著吃,熱了就半點風味不存,故而本不應當在冬天裏吃的,隻是今兒個高興,林沫也管不了許多。


    雲初給林澈端上了佐酒的碟子,果然又是一盤冰糖梅子,林澈道:“雲初,也不能事事依著你們家三爺,這喝著梅子酒呢,又吃什麽果子?也不怕胃裏酸,聆歌,去取一疊綠豆糕點來,別叫三爺積著。”


    聆歌笑著應了。


    容嘉此時已經反應過來了,林沫這人,從來不多說廢話的,便是要調侃他,有的是東西調侃,何必拿婚事出來說?心裏必定是有意的。他隻覺得心髒都要跳出來,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他未來京時,母親已經細細囑咐過許多回,表哥如今多了個妹妹,寵愛有加,叫他好生相待,不得怠慢,那時候年紀小,心裏還不樂意,隻是在表哥的府上見過一回,清麗雅娟,見之忘俗,再得她細致入微地照料過一回,被褥飲食無一不精,便是泥人兒,心裏也是存了些念想的。


    如今兩年過去了,自己沒什麽長進,表妹卻出脫得越發精致了。


    林沫沒要下人伺候,自斟自飲,這屋裏就他們兄弟三個,容嘉心道豁出去了,也不管許多,隻道:“表哥,我知道我說了你定是要揍我的——不過就算是挨揍也得說!林表妹,林表妹端莊賢淑,我心向往之,肯求表哥成全!定不負······”


    林澈道:“你這傻子!竟真的說了!”一邊挽起袖子來,“哥,揍他哪邊臉?”


    林沫笑道:“左邊。”


    林澈於是真就把容嘉拉過來,往他左邊臉上招呼過去,容嘉也不躲,他跟林家兄弟做了十幾年的兄弟,見他倆這模樣就知道沒真的生氣,心下也是一喜,雙眼睜大,就這麽冷生生地挨了林澈兩下,眼巴巴地盯著林沫看。


    林沫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告訴姨媽一聲——改天我問過妹妹了,叫人到你家裏去。”他此生隻有這一個妹妹,比不得涵兒澈兒這樣的男孩子耐打耐摔,如今他自己身世未明,鹽案與他心心念念想要弄明白的山西賑災銀兩的去處,無一不是得罪人的活計,他縱然已經做好了九死一生的準備,也決計不舍得叫妹妹跟著自己顛沛流離。他心裏覺得有些對不住靜嫻,更不忍心叫妹妹受苦,也思量著,一年大二年小的,倒真該給她說個人家了。


    他是個自私的人,並不樂意妹妹與自己疏遠——雖然瞧著黛玉不是那樣的人,但十年、二十年後呢?林海為官多年,手上的人脈關係,他也不舍得放手。容嘉是個好孩子,他親眼看著長大,為人有些機靈勁兒,又不愛去爭搶些什麽,在京裏穩穩當當地生活下來是足夠的。何況他是次子,身上的擔子也輕,就這幾年看,是不會吃虧的孩子,也像是會心疼人的孩子。


    他想,就算憑良心說,縱然有些不服氣,容嘉的家室模樣才品也算得上號了,何況他也喜歡酸幾句詩彈幾下琴,應當與黛玉有話說。


    林沫自己的婚事是伯娘替他定下的,涵兒也是打小定下的娃娃親,父母之命,似乎沒有小孩兒說話的份兒,但是這妹妹到底不是一般的,總得問問她的意思。


    容嘉裂開了嘴,殷勤地給林家兄弟斟酒,叫林澈好生笑話了一回。


    那廂喝著酒高興,客房裏頭的王夫人卻睡得不大好。


    她素來是知道林沫有些狂的,卻沒料到黛玉也這麽不識好歹,公然給她沒臉。她來之前,本就有些不樂意,賈母細細叮囑過,要好生地接了玉兒回來,不能叫她受驚——“便是為了寶玉罷”。可是,她好好的寶玉,憑什麽要委屈了來叫這丫頭高興呢?


    隻是黛玉說話也忒狠,竟是連親戚也不願意做?


    她還真當林家是什麽?賈家又是什麽?


    王夫人隻氣得心口痛,聽得林沫回府了,正要與他好好理論理論,卻隻等得來一個小丫鬟:“賈太太,侯爺說,天晚啦,太太姑娘們的名聲重要,他就不來了,有什麽話,明兒個早上再說。”


    她從未見過對她這麽無禮的親戚,探春勸了她好一會兒,才將她勸睡下,自己出去問來送話的丫頭:“林表哥同表嫂回來,可說了什麽不曾?這事是怎麽解決的?”


    聞琴聽了這話,隻是笑:“三姑娘這話我可就聽不懂了,我們大爺同奶奶進了趟宮,能有什麽事?”


    探春道:“你瞞我又有什麽用?現在這個點,說晚也談不上,若是擱在我們家,才剛吃完了飯呢,林表哥雖說知禮,避諱多,倒也不至於現在就不來見我們——定是出了事,是好事還是壞事?”


    她好說歹說,聞琴卻隻是搖頭,一點口風也不露。


    惜春冷笑道:“我倒不知道太太同三姐姐急什麽,便是林哥哥真有什麽,他們林家也是家大業大,侯爵在身,能一下子就壞了?就算怎麽,林姐姐的心向著林家,我們又何必去討這個不好。”


    探春道:“縱是如此,也是一家子親戚·····”


    惜春道:“三姐姐,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呢?這是親戚不親戚的事?非得林姐姐光明正大地說出來,這事輪不到咱們家操心才好看?”


    探春氣得沒法,指著迎春道:“你好歹看看二姐姐,她同容家的婚事是誰說下的?若是林家就此沒了,二姐姐可怎麽的好?”


    迎春本欲睡了,聽了這話,隻道:“怎麽扯到我了?”便不再說話,聽聞容嘉也在府上過夜,隻管睡自己的去。


    那司棋卻悄悄說與她聽:“二太太到底想什麽?剛剛玉釧兒還來找我,說是聽說容二爺也宿在林大爺家,叫我去找找容二爺的下人說說話,打聽打聽今天的事——她也不想想,姑且不論姑娘現如今還沒真的定下來,便是定下來了,哪有去找二爺的下人說話的?”


    迎春道:“你管這麽多做什麽呢?且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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