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雖早,然而林家人都是慣常早起的,他姐弟二人剛給林白氏請了安,林沫夫婦便相攜著到了,林沫微微一笑:“你們兩個倒來得早。”也沒有提昨日的事,但是靜嫻眸光一閃,不過她素來是淡淡的,又寡言,於是倒也沒說什麽。林澈同黛玉忙起了身,各往後頭挪了個位兒。於是林澈便在林沫上首坐了,倒是靜嫻與黛玉互相推辭一番,終究是推不過,坐到了她上首。


    “我一會兒便要去當值了,今兒個姨母同容嘉還有四表妹是要來給師娘送行的,你們也稍稍等我會兒,我應當趕得及回來。便是趕不及了,我叫申寶回來送信。”林沫說給林白氏聽,又問,“崔嬤嬤可是下廚去了?今兒個可有口福。”


    林家雖然人口簡單,口味確實天南地北的,也極少坐在一塊兒用早膳,林白氏心裏高興,便道:“都是一家人,也不拘什麽分桌子了,便一起吃了吧,隻是聞琴喜兒可小心著些,澈兒的口味刁得很,給你們姑娘、奶奶布菜的時候仔細點,別吃著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林澈自幼身子骨兒康健,故而雖然吃食上十分古怪,林家倒也沒攔著他。他素來愛早上吃些鹹津津、酸酸甜甜的小菜,搭配著口味清淡的素粥,自以為十分得味。


    故而滿桌的糕點生煎他一概不試,隻就著麵前的三個小碟子喝著幹幹淨淨什麽都沒加小米粥,一疊醬菜炒肉絲,用了點辣椒,炒的十分足味,一疊去了核的鹽津楊梅肉,還有一疊果脯,眼色鮮亮可愛。三個碟子都是美味,隻是都不像是早上飯桌上該有的東西。林澈卻目不斜視,一口一口地喝著碗裏黃橙橙的小米粥。


    黛玉看著有趣,問道:“最近螃蟹挺好的,雖不如秋天肥美,蟹黃卻夠鮮,我是不能多吃的,三弟不嚐嚐這包子?”


    林沫笑道:“你別管他,他素來就是拿這些看戲時候零嘴兒當早飯吃的,在太醫院這麽長時間,可快把他憋壞了。也稀奇,他就愛早上這麽吃,別的時候碰也不碰這些果子的。”


    林白氏屋子裏的八仙桌不算大,幾個人熱熱鬧鬧地圍在一起,房裏燒著炭火盆,因著孔靜嫻進宮請安的時候,皇後聽說林侯不能聞炭味兒,賞了不少銀絲炭下來,故而林沫也不忌諱,熱熱鬧鬧地燒了幾盆,吃了頓熱乎飯。


    林澈吃相極好,哥哥姐姐挪揄他他也不理,細嚼慢咽中也能瞧得出儀態頗美,卻是忽然停下銀箸,濃眉微皺,招呼身後的雲初遞手絹與他。


    雲初哪裏敢叫他銀子動手,忙鋪了一層方巾至他唇下,林白氏也奇道:“今兒個小米沒淘澄幹淨麽?”一邊看身後的萍艾,萍艾也有些急著:“米是我親自淘的,崔嬤嬤又檢查了一遍······”


    林澈擺擺手,卻是吐出了一顆牙到帕子上,他接過聆歌遞上來的溫水漱了口,才溫聲細語道:“不是不是,我這顆牙搖了好幾天了,今兒個總算掉下來了。”


    “張嘴。”林沫就坐在他上首,此時輕而易舉地扳過弟弟的頭,往他嘴裏細看了一會兒,“新牙都出了頭了,這會兒才掉,你前幾天疼不疼呢?也不知道想想辦法。”


    林澈搖搖手,抿唇一笑,倒是頗有他這個年紀的天真了。掉的是兩側的雙牙,他也不在意,接過喜兒匆匆去重新端上來的溫水,好好地清了口。


    黛玉想著方才林沫同林澈的親昵舉動,不覺羨幕,心裏暗暗想道:“我雖與哥哥相依為命了兩年,到底男女有別,也比不得他們互相扶持了十幾年的親密。”心裏也不知如何,一邊心疼林沫一肩擔起闔族的辛苦,一邊又悄悄地在心裏醋著,自己都覺得不像。


    用過了早膳,林沫便要去戶部當值,靜嫻親自替他披上貂絨裏子的厚皮披風,林白氏笑盈盈地看著,也不說話。倒是林沫臨了回頭囑咐林澈:“我收了些孤本,都放在書房,你若是閑著沒事可以去看一看,有什麽喜歡的抄一本留給我,自己拿回去。”


    林澈笑嘻嘻地:“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黛玉自幼喪母,因而對林白氏頗有孺慕之情,並不舍得她走,此刻既吃了早膳,便也懶得回自己房間,留在林白氏這兒說話。她不走,靜嫻自然也不好回去,叫身邊的黃嬤嬤回去屋裏把賬本子拿來,趁著林白氏還在,對對帳,看看可有遺漏的。唯有林澈,雖然年紀還小,也不好總和嫂嫂姐姐在一處,因而便告退去林沫書房了。


    林白氏笑對靜嫻道:“自古以來都是男人當家的,我雖說是擔著當家主母的名兒,然而自老爺去後,咱們家一直都是你家大爺當著的,別管他才幾歲,家裏有個男丁當家是不一樣的。女人呐,甭管出身本事,有個男人護著,到底不一樣。我知道你能幹,和惠大長公主,那也是將來史書上要留名的大人物,可是別累著自己,凡事拿不定主意的,也不要再絞盡腦汁地想了,教給他們男人做,咱們享福就好了。”她這話是說與靜嫻聽的,也叫黛玉聽著了。


    “你們姑嫂二人和睦,我心裏高興,人啊,與人為善,和和氣氣的總是好的,但是要是有人欺負來了,可別跟枕頭似的叫人家掐,好好地回一手才是呢。文宣公的家風就是謙和忍讓,我怕景寧日後受委屈。”林白氏笑微微地道,“我們林家,也不怕你們笑話,戰戰兢兢地過了這麽多年,圖的就是子孫平安,還有個虛名罷了。玉兒年紀還小,再過幾年······總要學著為自己打算打算,不能別人逼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你如今是侯府千金啦,我說句不好聽的,你現在到你親外祖母家去,她們家的孫女見了你,隻怕是要行禮的。便是皇上將你大哥過繼給你父親的時候不曾賜爵,你也要比人家尊貴些,你是我們家嫡親的大小姐,你父親、哥哥都是科舉入仕的,成績還都不賴,懂不懂?”


    豈止是不賴,父探花子狀元,便不是親生的,也夠天下的讀書人羨慕欽佩了。


    饒是黛玉,聽了林白氏的話,也不禁覺得心裏微蕩,她對功名利祿並不熱衷,然而她也知道,父親和哥哥,都是有真本事的人。便是靜嫻,也麵上動容,輕聲道:“師娘放心,大爺一定會護著妹妹的。”


    “有人護著是一回事,自己不要軟和是另一回事。”林白氏道,“這天底下沒有因為你忍讓就不欺負你的渾人。”


    話說到這邊就算點到為止了。林白氏於是就給黛玉講濟南的風土人情,又叫黛玉給她說江南的情形:“人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原先我們家老爺也是說,有了機會要帶我去一覽姑蘇風光的好······你好好地給我說一說,叫我也當是自己看過一趟才好呢。”


    黛玉也是幼時就來了京裏,在蘇州揚州時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過她素來聰慧,揀自家園子裏的那些花樹小食說一說,倒也是別有一番風趣。林白氏也聽得高興,眉目間向往之情流露出了不少,倒叫靜嫻心裏一動,偷偷說與黛玉:“師娘這趟過來,幫了我們不少的忙,我看妹妹房裏有不少工筆,想來也是擅長丹青的······”


    黛玉道:“我父親在時喜愛這個,我不過幼時學了一些,筆法稚嫩得很,隻求嬸娘不嫌棄了。”


    她素來對自己的才華不曾妄自菲薄過,何況靜嫻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當場二人便拍了板:“嬸娘這幾日便要走了,怕是來不及細細地畫,先用重墨描個意思,叫嬸娘來得及帶回去,日後再細細地畫一幅,叫人給送回去,如何?”


    靜嫻道:“如此甚好。”


    她雖與林沫解除了間隙,也住到了一塊兒,然而到底不太理解自己的丈夫想著什麽,她畢竟年輕,青燈古佛相伴也不適宜,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也樂得打發時間,何況她的書畫雖稚嫩些,倒也是得過大家的指點,她父親文宣公也誇過。黛玉生於江南水鄉,父親是有名的才子,家中門客學生中能人甚多,二人的書畫倒真算是脫俗。


    故而也不互相謙遜,著下人添置了各色顏料畫筆,準備吃過午膳便動起筆來。


    “我看你那燕子塢前頭的渚雲苑,日光又足,又暖和,還清淨,我同你大哥說了,便把那兒改成你的書房如何?我們在那裏畫畫,也舒服些。”靜嫻又道。她幼時博覽群書,嫁人的時候十裏紅妝中也有父兄替她準備的不少藏書。林家雖然不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那一套,但是她也不能正大光明地占著丈夫的書房。便是黛玉,這幾年也不去了。


    黛玉心裏一陣欣喜:“可以麽?”


    “有什麽可不可以的?”靜嫻道,“我也要去你書房裏看看書寫寫字,咱們在一起,倒也有幾分小時候在女學念書時候的意思了。”孔家是詩書大家,除了家學名聲斐然,人人向往,族裏還有女學,想要念書的女孩兒可以去聽課。後來去的人漸漸就少了,她也被祖母接回去了,心裏其實不是不懷念。


    黛玉是家裏的獨女,便是到了榮國府,賈家對女孩兒上學什麽的也沒多大興趣,探春她們幾個說是上學,不過就是跟著李紈學學針線認認字罷了。


    姑嫂二人商議完了,聽得到丫鬟來報:“容太太和容二爺、容四姑娘來了。”


    容嘉像是又長高了不少,臉上也多了些肉,瞧著愈發地俊朗,他和林澈相交多年,一見了麵便湊到了一起,從穴位說到了拳腳,天花亂墜的模樣倒真有幾分少年人的天真可愛。


    容白氏和林白氏關係頗好,此刻見了林白氏一身藏青素裙,心裏也感慨,姐姐雖說養了三個好兒子,到底青年寡居,心裏隻有難受的,把這麽一大家子撐了下來,還打理得井井有條,不能說不是本事,瞧瞧林沫不在,便道:“沫哥兒怎麽不在?我昨兒個還特地跟他說了,好好地給你送個行呢。”


    “他戶部事兒忙,一會兒還是要回來的。”林白氏替兒子開脫,“你也真是的,好好地送什麽行?像是你不打算回濟南來似的。若是耽擱了沫哥兒的差事,我心裏可過意不去了。”一邊說一邊叫萍艾去張羅著,“先把桌子擺起來,廚房裏該弄的弄起來,按著表太太的口味做,咱們坐在這兒說說話。”


    萍艾剛出去,聆歌卻急匆匆地進來,叫了幾個小丫頭,把已經擺好的兩張圓桌麵兒再分開些,中間拿了塊山水屏風遮著。


    “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林白氏道。


    “太太,剛剛申寶跑馬回來叫我們準備的,大爺帶了翰林院的柳學士回來了!”聆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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