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邊兒賈母回了榮府, 隻覺得心口處一股子悶氣憋在那裏, 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鴛鴦小心地扶著賈母歪在了軟榻上,又替她將頭上勒著的抹額摘了, 這才喚了小丫頭過去倒茶。


    賈璉進門的時候就吩咐了一個婆子去請了賈赦賈政等過來。此時見賈母臉色尚且不好,忙叫人過去又催了一遍。


    賈母朝他搖了搖手, 有氣無力道:“我無事,且不必驚動了別人。”


    鴛鴦替賈母捶著腿, 輕聲勸道:“老太太, 時辰不早了,可要用些什麽?”


    賈母閉著眼搖了搖頭。


    鴛鴦看了看賈璉,賈璉看著這個樣子, 也覺得無法。想了想, 隻得上前低聲勸道:“老太太,還是多少用些罷, 這麽空著肚子睡下, 隻怕過一會子心裏難受。”


    賈母不語。


    賈璉朝鴛鴦一攤手,又躬身道:“老太太若是乏了,不如我去告訴大老爺他們都別過來了?老太太歇一會子,再看看如何?”


    等了半晌,不見賈母反應, 賈璉便果然躡手躡腳退了出去。到了遊廊上,喚了兩個婆子過來,分別往各處去傳話。他自己卻是不急不緩地回了院子。


    鳳姐兒平兒兩個都不在家裏, 賈璉隻得喚了一個丫頭進來伺候自己換了衣裳,擦洗了一回,隨即躺在床上合著眼養神。


    過了許久,外頭才傳來了腳步聲。聽著那個架勢,該是鳳姐兒帶著人回來了。


    果然,鳳姐兒風風火火地進了屋子,看清了賈璉正躺在床上,脆生生笑道:“呦,真是難得了。二爺竟是比我還早些。”


    說著回頭叫平兒:“去,趕緊著叫擺飯。這半日折騰的我連口水都沒喝上,這會子餓的我心裏發慌。”


    平兒忙忙地出去傳飯。鳳姐兒便走到床前,推了賈璉一把,笑問:“今兒你跟著老太太出去的,這是怎麽了?我方才到老太太那裏去,瞧著臉上顏色都不對,飯也沒吃。問鴛鴦,鴛鴦又不說。可是林表妹那裏有事情?”


    賈璉睜開眼,在她臉上摸了一把,笑道:“林妹妹有事老太太也不至於這樣的,是林表弟。”


    瞧著屋子裏頭無人,隻將在林家的事情說了一遍。鳳姐兒吸了口冷氣,鳳眼眯了眯,冷笑道:“看著樣子是個知禮的,怎麽這般糊塗?竟敢對老太太這麽無禮?他把咱們府裏當什麽了?”


    “當什麽?”賈璉霍然坐起來,冷笑道,“別一口一個咱們榮府。人家話雖難聽,可你也想想,要是寶玉把你們王家的姑娘臉麵名聲放到腳底下去踩,你願意?你能平心靜氣地把妹子再送過來?”


    鳳姐兒兩眉一軒,“二爺這是把自己當誰家人了?子還不嫌母醜,何況老太太呢?就算今兒就說要接了林妹妹過來的話急了些,那也是長輩,又是身有誥命。林家那裏,也忒不將人放在眼裏了。”


    賈璉方才躺在床上思來想去,此刻也不欲與她爭辯,隻斜睨著她道:“你既是要打抱不平,隻管去林家試試。這裏跟我說了有何用?”


    鳳姐兒看他神色不似往日,也略略收斂了些,將手搭在賈璉肩上,巧笑道:“我若是能出去,要二爺做什麽?難道方才二爺竟沒說話?”


    頓了一頓,又歎道:“依我說,林家表弟也忒莽撞了些。他自己倒是痛快了,可這要是氣壞了老太太,咱們兩府裏可還能來往?叫林妹妹也不好自處的。何況,宮裏頭娘娘若知道了,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賈璉聽見提起元春,也猶豫了下。他先是打算著即便是賈母那裏與林琰翻了臉,自己也不能遠了他。這時候倒有些躊躇。鳳姐兒說的不錯,好歹這裏還有個貴妃在宮裏。林琰今兒這麽對老太太,可不就是再打元妃的臉麽?


    外頭平兒帶著幾個丫頭提了食盒進來,又有兩個捧著沐盆布巾等物。鳳姐兒幫著賈璉挽了袖子,輕聲笑道:“別的我是不管的,我隻知道我是餓了的,一會兒恐怕還有事情,竟得先吃飯才是呢。”


    賈璉才拿起了筷子,外頭就有丫頭進來找:“大老爺那裏找二爺呢,叫二爺吃了飯趕緊過去。”


    賈赦性子不好,賈璉哪裏還敢等吃完?隻忙忙地吞了幾口飯菜,便急著過去了賈赦那裏。


    賈赦才從姨娘屋子裏出來沒多會兒,身上猶帶著脂粉味,正在邢夫人房裏把玩著這兩天才得了的一把扇子。


    賈璉進去時候便瞧見父親和邢夫人一人一邊兒坐在炕上,中間一張紅木小炕幾,兩隻鬥彩蓮紋茶盞裏頭冒著熱氣。忙過去請了安,坐在了下首。


    “今日老太太是怎麽了?”賈赦漫不經心地問道,“往常可沒見過這臉色。”


    “正是呢。我們問也問不出話來,倒是璉兒說說。”邢夫人忙道。


    賈璉斟酌了一番,還是將今日之事說了,尤其,將林琰的話說的十分細致。


    “著啊!”邢夫人一拍大腿,“我就說麽,世人眼睛是亮的。凡事啊,再逃不過一個‘理’字去。”


    賈赦瞪了她一眼,邢夫人忙訕訕地閉了嘴。賈璉低下了頭,不敢看父親臉色。


    賈赦的扇子不住地拍著左手掌心,晃頭道:“我們這裏隻說著老太太那裏的事情呢,你閑扯這些作甚?”


    邢夫人度其心思,其實也很是不滿賈母偏心二房的,隻不過身為人子不好說罷了。當即也就放了心,笑道:“是我糊塗了。”


    賈赦因酒色而帶了些浮腫紅絲的眼中竟是閃過了幾分精明,對賈璉道:“昨兒寶玉挨打,今兒老太太又往林府裏去。這裏頭,怕是有事兒。”


    賈璉哪裏敢把寶玉的事情說了出來?這滿屋子都是丫頭婆子,誰知道哪個嘴上沒個把門的?況且邢夫人與王夫人一向麵和心不合,這麽大的笑柄送到麵前,邢夫人有個不去得瑟的?寶玉丟人是小,裏頭還有黛玉的臉麵呢。瞧著林琰的意思,但凡黛玉因此事聲名受累,怕是不會幹休的。人家可也不是白丁,身後還有忠順王那座大靠山呢!


    胡思亂想間,就聽見賈赦吩咐道:“不管何事,與咱們大房無關。你隻別和林家那孩子疏遠了就行。我瞧著那孩子是個有出息的,日後,好生走動著。”


    賈璉忙答應了。


    至晚間,眾人又都往賈母那裏去請安。賈母已經起來了,臉色雖是不好,卻隻字不提在林府裏的事情,隻命賈政這幾天不許為難了寶玉。


    賈政正在火了心的要教導寶玉,聽了賈母吩咐很是為難,可瞧著母親神色,隻好應了下來。


    不管賈母這裏如何,林琰這兩日是十分痛快了的。昨日教訓了寶玉,今日數落了賈母,算是出了一口心裏的惡氣。


    他一直便覺得,這兩個人打著疼愛的幌子,其實對黛玉是最為無情的。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在他看來,都不可原諒。


    他一高興,便提前將關了兩日的林若放了出來。看林若吃了些苦頭,小臉兒上也沒了先前的那種跳脫之色,看了自己隻有些怕怕的,不敢說話。林琰心裏又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待要說上兩句什麽哄哄孩子,又不知道如何開口,隻好叫他自去給黛玉那裏說一聲。


    瞧著林若歡歡喜喜走了的背影,林琰托著腮開始發愁。過不了幾日便是端午了,自己府裏雖然不用預備各處的節禮,少了不少繁瑣事,不過那一日巧的是司徒嵐的生日,可送些什麽好呢?


    兩個人互通心意已久,加上前邊幾年兜兜轉轉的曖昧著,也算是夠久的了。司徒嵐想要的,林琰自然明白。隻是他經曆極為奇特,前世又在這感情一事上吃過虧,故而現在是前進一步,便後退半步,猶豫不決。與他處理日常事務的果斷,真真是天壤之別的。


    扒拉著自己這段日子各處尋來的東西,想著司徒嵐身穿蟒袍足踏朝靴的樣子,林琰撇了撇嘴——這廝雖然平日裏無賴了些,可正經起來也是自帶了一種皇室子弟特有的尊貴的。


    猶豫不決之際,外頭林成管家過來傳話,說是賈璉來訪。


    林琰將書桌上幾個錦盒推了開來,叫碧落好生收著了。自己換了衣裳去招待賈璉。


    賈璉原還有些不好意思上門,隻是心裏掂量了幾個個兒,還是來了。


    林琰命人上了最好的茶葉,隻字不提與賈母的口角,隻笑問:“璉二表哥素來會辦事。先前我也曾聞表哥的名字,都說是極為極擅機變的。二表哥身上既捐了功名,他日又要承襲爵位,難不成就這麽著一直混著,隻管些貴府裏的庶務?我說句不中聽的,有些事情連管家都不必出麵,隻一個二層管事兒的就可以了。表哥這麽下去,未免有些可惜。”


    一席話說的賈璉又是點頭又是歎氣,往林琰那邊兒傾了傾身子,湊近了才道:“林表弟說的我何嚐沒想過?隻是愁沒個門路。我這捐的官兒,跟人家科舉出來的不一樣,不過是掛個名兒好聽罷了。說起來,前年東府裏頭蓉哥兒的媳婦死了,珍大哥為了執事好看些,前後花了足有幾千兩銀子,才替蓉哥兒辦妥了一個龍禁衛的名額。也不過是個名兒好聽罷了,跟人家真真正正的皇帝親隨侍衛,那能一樣麽?”


    林琰便歎息:“那可真是可惜了。我雖然沒在朝做官,可往日也聽過,那外邊兒的州府中同知一職也是個實缺了。事情雖是管的繁瑣,可也容易出政績,升遷再不難的。”


    賈璉眼珠兒一轉,笑道:“我是不行了,不知道林表弟可有法子?”


    林琰低頭撥弄著手中的茶水,笑而不語。


    賈璉覺得有門,當下雖是不好說,心裏卻是暗暗定了主意——憑你什麽貴妃,橫豎沒有幹涉朝政的道理。可這林家這邊兒,那手握大權的王爺就不一樣了啊!


    眼瞅著天氣一日熱似一日,端午越來越近,司徒嵐但凡見了林琰,便要旁敲側擊地暗示一番。林琰越發煩惱起來。


    他這裏煩惱著,榮府裏頭王夫人卻是漸漸地回過了味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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