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想起來了。


    母舅說有禦史上書,建議皇帝對待功勳子弟任用,也要效法官員京察大計,一來挑選有用之才報效朝廷。


    二來皇上也要一碗水端平,既然寒門學子年年歲考,世家子弟也該年年考篩查,不合格者,當降級降級,當罷黜罷黜,朝廷公職乃是國家公器,不能任人唯親,豢養一些屍位素餐的廢物。


    張家舅舅責令賈璉多讀些書。


    賈璉頓時醍醐灌頂一般,眼下府考在即,自己已經獲得推薦文書,可以越過縣試直接參加府試。


    原本賈璉對此避如蛇蠍,幾次推脫。如今賈璉思緒敏銳,文思泉湧再不怕了。


    且他知道今年主考官的秉性,所考內容也有大致方向。在外人眼裏他策論不大通,賈璉並不著急,他母舅可是文章錦繡之人,隻要做幾篇文章請舅舅批閱斧正,通過府試理所當然。


    誰敢懷疑一個內閣大學士教不出一個秀才來?


    賈璉頓時心情鬆快不少,重新做人就從府試開始吧。


    管你是誰,誰也別想擋著我奔前程。


    賈璉又得意起來,一雙眼睛黑亮黑亮,似乎要閃出火花來。


    一番高興一番恨,一番仰天大笑一番哭,亢奮不已,幾乎把他幾輩子的精力都透支了,就是那吃奶的力氣都耗盡了。


    他今日一早去吊唁母親,也沒有心思吃飯,隨後又被他舅舅橫眉豎眼一番訓斥,心裏不痛快,也沒找補,午時被他老子責罵,而後罰跪,中飯更沒撈著。


    如今罰跪,晚飯自然也沒有了。


    他一天幾乎沒吃飯,方才又是精神亢奮,思慮過頭,透支所有精氣神,這會子平靜了,竟是餓的前胸貼後背,再沒有一絲力氣了。


    賈璉摸著肚子隻歎息,真餓啊。


    一時又恨興兒幾個,兔崽子們平日一個個嘴甜得很,如今爺們倒黴了竟沒一個人想著自己。白瞎自己平日帶他們那般好。


    這又餓又累,如何熬得過去!


    時隔二十年,賈璉也記不得當初如何熬過去,當初似乎沒得這般慘啊?


    賈璉摸著絞痛的肚腹,暗恨鳳姐,這個女人除了拈酸吃醋,討好老太太,何曾把自己這個丈夫真放在眼裏呢?


    就說今日這事兒,她明知道今日是自己母親忌日,自己必定心裏不痛快,早飯吃被不好,中午又被父親罰跪,必定要受罪挨餓,她卻到了這般時候也不來瞧瞧自己,不說送點吃食,衣服棉絮也不使人送些來。


    自己這些年對她也夠好的了,產業銀錢盡交於她,不想這個婦人卻是這般冷酷無情。


    最毒婦人心啊!


    前世害得老子慘死,這會子又不給爺送吃喝,等爺得了勢,看我如何收拾你!


    賈璉捂著肚子哼哼唧唧,暗罵鳳姐,想著是不是跑出去找點吃食,想起看院子的老蒼頭又熄了心思,這老家夥可是焦大拜把子,當初跟著老祖宗出生入死的倔種,弄不好吃食沒撈著,還要挨頓罵,不惹也罷。


    賈璉慢慢靠著門檻喘氣,好歹挨到天亮吧,明日老祖宗應該會來救自己了。


    這般想著,賈璉不免泄氣,說來說去還是要靠女人。


    他心裏憋屈有無奈,不由長歎一聲:“嗨,大丈夫不拘小節!”


    正在自怨自艾,忽聽得院子裏噗通一聲悶響,賈璉很有經驗,這是興兒給自己送吃食來了,賈璉忙著出來了,也不敢吹那火折子,悄悄一陣摸索,果然摸到一個包裹,拿起來一陣香氣撲鼻。正要胡吃海喝,忽然間一陣嬌聲俏語飄進賈璉耳裏:“二爺,二爺,您睡了嗎?奴是平兒,二爺?”


    賈璉聞此聲音頓時心花怒放,好平兒,二十年不見麵了,真是想念得啊。


    賈璉三步兩步摸到院牆根兒,仰著脖子,眼睛裏滿是激動:“平兒,平兒,是你麽?你可來了,虧得你還有良心,若你再不來啊,爺今日隻有餓死了!”


    一時,平兒腦袋在院牆上露出來,笑眯眯的朝著賈璉招小手:“二爺,您還好吧,奶奶這一天都急死了,隻可惜老太太今日不管閑事兒,一早,奶奶又被那邊大太太拉著她不放手,等回了這邊,又被二太太纏住商議事情,指東畫西,樣樣都靠著奶奶,奶奶一刻也不得閑。”


    “可巧兒,今日蘇州林家姑奶奶家的表姑娘也到了,奶奶忙得腳跟沒落地,就這樣子,還沒趕上迎接林姑娘,又怕晚到了老太太不高興,奶奶自己嘲諷了半天才算下了地了。”


    賈璉餓極了,瞅著平兒下飯,已經摸著油紙包裏酥油餅子吃起來了,忽然聞聽林姑爺家的表姑娘來了,頓時嗆了,怪得老太太今日顧不得自己了,卻是林妹妹來了。


    賈璉忙著咽下嘴裏的吃食,問那平兒:“林姑娘看著可好,見過那邊老爺沒有?”


    平兒撇嘴:“咱們老爺今日忙著做新郎呢,如何得空來見外甥女兒?大太太羞愧得慌,還替老爺圓謊呢,說是老爺身上不好,怕見了姑娘更加傷心雲雲,我都替老爺愧得慌,當初一封一封信去催促,要接林姑娘,如今林姑娘千裏迢迢投奔娘舅家,兩位舅舅都沒露麵,一個娶小老婆,一個呢,道把外四路的東西看的還重些。”


    平兒鼻子直哼:“也是林姑娘品性好,還好聲好氣謝謝舅舅們,擱在別人,隻怕要生一場好氣了。”


    “二叔出去了嗎?之前我還看見二叔在勸父親,說是納妾何須擺酒唱戲,怎的出去了?”


    平兒冷笑:“誰知道呢,二太太說是廟裏聽經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聽旺兒說了,有個什麽人投奔來,二老爺其實沒出門,就在夢坡齋呢!”


    賈璉聞言,悶悶不樂,林妹妹真是可憐呢,堂堂官宦千金,這樣被人漠視。


    想著當初,賈璉也是慚愧,他也沒見林妹妹,隻是自己不是被罰跪麽?當時他也不知道父親沒見林妹妹,根本沒人與他說過,不過就是說了,賈璉估計也不在意,姑娘家家都是跟著老太太太太姐妹們過日子,男人不見也沒什麽要緊。


    這會子再聽著平兒之言,覺得父親對於遠道而來外甥著實太輕慢了,外甥投奔舅舅家,兩位舅父都不見,這是對林姑娘有意見呢,還是對賈母有意見呢?


    當初力主迎接林妹妹卻是賈母,老祖宗想的親上加親,賈璉以為後來沒成,是因為林姑父死了,如今看來,大房二房都不樂意林妹妹進賈府啊。


    林妹妹那麽聰明得人,隻怕從進府就嘔了氣了。


    賈母心思大家都知道,大房反正無所謂,大房沒有適齡兒子,管她林姑娘有銀子沒銀子。


    二房卻是不同,王夫人跟那人精似得,賈母一動心思她都知道了,這是要拿寶玉做人情,替老太太兜攬孤女呢。


    王氏這裏不好公然違拗婆母,卻是可以攔著賈政這個不通俗務舅舅接見外甥女兒,借機會給黛玉一個下馬威。


    王氏原本就不喜歡聰明的小姑子賈敏,恨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說,模樣還比自己漂亮,處處壓在頭上,當然也不喜歡她的女兒黛玉進府來再得意風光。


    賈赦不見黛玉,正好給了她一個借刀殺人的機會,她順手攔著賈政,也不使他見黛玉,在惶恐不安的小姑娘心上在踩上一腳。


    這便是委婉警告黛玉,不要以為在舅舅家裏就由舅舅做主了。


    賈母寵愛又如何,親口發話又怎樣?


    我這個當家舅母攔著你不叫你見你舅舅你就見不著。


    女兒家過日子嘛,這是後宅小事兒,憑你舅舅再大的官兒,還是要我這個當家舅媽說了算,所以,你想要好生過日,就乖乖奉承我這個舅媽吧。


    到了此刻,賈璉還想不到王夫人從來沒有喜歡過黛玉,故意刻薄刁難,他就是個兩條腿的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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