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暖又夢見了一片虛空,這次她沒有站在熟悉的地方, 四周是一片雲霧, 她穿著火紅的長裙, 長發被風吹拂得有些亂, 赤著腳踝走著, 漫無目的, 滿心平靜。


    她看見遠方有個男人,一襲廣袖道袍,泰然清臒,風清月朗, 漆黑的長發隨著風緩緩飄散, 隱有些含蓄威重的氣場,連通整片大地之氣脈,也叫人下意識忽略了他的身材和樣貌。


    鬱暖頓了頓, 急忙提著裙擺向那個人走去,可是無論怎麽走,她都接近不了他。


    男人永遠都離得那麽遠。


    她停住了腳步,對著那個方向清淺道:“請問……這是甚麽地方?”


    鬱暖疲憊極了, 促不防便一腳踏歪了,撲通一下軟坐在地上。


    但她卻沒有受到什麽傷害, 甚至一點痛感都沒有, 可肌膚觸碰到冰冷地麵的感覺, 卻那樣真實。


    再抬頭時, 那個男人已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遠空中的一個聲音, 緩慢低沉道:“無色天界。”


    世俗和物質外的存在,沒有歲月,沒有情感。


    超脫六道,眾生不存。


    “也是你的家。”


    鬱暖捂著額頭,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無邊雲海中,輕聲抵抗道:“這裏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我夫君那裏。”


    那個聲音帶著點笑意道:“是麽。”


    鬱暖又疑惑的慢慢起身,皺眉道:“你是誰?你是那個當初……把我從他身邊帶走的人嗎?你為什麽這麽做?”


    他沒有回答,聲音很平緩的從天際傳來:“你很想回去?”


    鬱暖道:“當然想,為什麽不想?”


    他了然歎息道:“你一直不喜無色i界。”


    鬱暖覺得他們沒法交流,腦回路不在一個頻道。


    於是她隻道:“我想立即回去,求您了。”


    她又跪在地上,雙手交疊,極虔誠的給他磕了三個頭,她認為那個男人一定看著自己。


    男人的聲音似乎沉吟著,又笑了笑道:“那麽喜歡人間?”


    鬱暖反駁道:“我喜歡有人情味的地方,可不止是人間。像這個地方我就不喜歡,多呆一瞬都不喜歡。”


    這句話來得毫無預兆,但鬱暖說出來卻這麽任性,仿佛是她理直氣壯說了無數遍的話。


    他道:“可。”


    這次隻有一個字,沒有情感,甚至懶得再問她甚麽。


    鬱暖又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又怎麽會穿進一本書裏?這實在太奇怪了……”


    她說著又背過身去,目光垂地,看著層層皚皚的雲霧,不知想些甚麽。


    聽那個遠空的聲音平寂不言,鬱暖又笑著道:“算啦,不知道也沒什麽不好的。”


    “我都可以,所以無所謂啦。”


    過了很久,她眼前的瀚海緩緩分流,露出底端的深淵峽穀,潮汐起伏多變,隻有她麵前的世界那樣寂靜駭人,而深邃的漆黑中,有一處水晶棺,裏麵隱約躺著一個少女,穿著火紅色的衣裙,膚色冰白似神女。


    鬱暖搖了搖頭,輕聲道:“給我看這個作甚呀,求您讓我回去罷。”


    遠空的聲音傳來。


    “你向來記得。”


    鬱暖輕輕笑了起來,眼角流下一點淚水,慢慢道:“我記得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記得我的夫君,我的孩子……”


    “你記得你的諾言。”


    鬱暖聽到此,麵色放空,凝視著遠方不說話,似乎隻是拉著臉與他對抗。


    她卻慢慢起身,走了兩步坐在峭壁上,筆直細長的腿懸於深淵上,偏著頭看遠方沒有日月的天空,柔弱身子瞧著要危危墜落,她卻悠閑晃動了白軟的腳丫。


    她伸出手點著天上的流雲,笑了起來:“我想要有凡間的星空,流雲實在太無趣飄渺了,我不再喜歡了。”


    於是很快,無聲無息間,天上便出現了一片星海,就像鋪陳在巨大的絲絨布上,無數華麗的鑽石爭相璀璨。


    可她還是不高興。


    鬱暖終於看著星河,托腮回答道:“但我不記得,您這麽卑鄙。”


    她的聲音清麗婉轉,卻隱隱冷漠至極。


    他笑了笑:“三千小世界,唯有六十七個有你神思,剩餘的貳仟九百叁拾叁個世界,都沒有你。”


    鬱暖軟軟哼一聲道:“那也沒有您這樣,做盡了令我痛苦的事。”


    “你的心已是我的。”


    鬱暖起身,冷冷道:“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你這個討厭的人。”


    沒人阻止她。


    鬱暖便一路走了很久,直到路邊繁花盛開,綠草茵茵,星空變成了碧海的倒影,魚兒在瀚海中遊動,搖晃起點點漣漪,如鏡般的海麵倒影起繁世間,比人界的天空還要美麗深邃。


    但她卻一直走一直走,不肯再回頭。


    後來,鬱暖的麵前出現了一叢荊棘,她走不過去,於是氣得踢了一腳,白生生的腳底將要碰到硬刺,可刺上卻開出累累花苞,一點點在她麵前綻放,軟和托住她的足底,血紅冷豔,卻也柔弱雍容。


    鬱暖忍不住打了花瓣一下,卻不舍得用力,抬頭賭氣道:“你放我回人間。”


    道祖沒有回答。


    鬱暖淚水漣漣而下,哭泣道:“你把我害得這樣痛苦,我的心口一直疼,有時做錯了事,就連腦袋都疼得要命。”


    “你說你愛上我,可我才不信你的鬼話!你從來不心軟……”


    其實她知道,道祖也不記得了。


    即便有三千神思,但他承諾過會封去所有神識,可她便是要無理取鬧,誣賴他,他也不舍得辯駁。


    記憶如流水般湧入,她有些無措難堪起來。


    她以為的劇情,不過隻是道祖為了囚禁她而創造出的世界,一草一木都是真的,隻是所有的事都因她而起。


    而所謂的按照劇情走,不能於人前崩人設,也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


    也是,他哄騙她的暗示而已。


    所有的疼痛和因果,都是為了迫使他們傾心相愛。


    她在床榻上練習新婚之夜如何將他拒之千裏,這樣的事很早便叫他知曉,又如何能稱作是不在旁人麵前“崩人設”?她想要避孕,甚至不惜傷身,又何嚐不是在“崩人設”?


    可這些自以為掩飾得極好的做法,卻早已被發現,經過了整密精確的算計,能推動下一個因果,由此牽一發而動情,像是凡間的多米諾骨牌那樣,一件件事體倒下,倒下,再倒下,最後她終於被打動。


    終於願意許下那段諾言,從此對他傾心相付。


    而在這之前,是無數個世界的推演失敗,無數個世界的他們,因為荒謬的因由而分離。又無數個小千世界中,沒有所謂“劇情”的迫使,她甚至沒能見他幾麵,便匆匆死去。


    又有一些世界,有了“劇情”的迫使,但在她自刎後卻被戾氣強盛的戚皇囚禁起來,對他由愛轉恨,由恨生怖,最後早早死去。


    另一些世界裏,她消失了,但卻被他找到,早早的跟著回到長安,沒有消磨他,沒有契機表達滿心的彷徨疑慮,所得到的結果便是再次被囚禁,像是從前數個世界一般含恨早死,而他也抱著心愛女人的身子餘生了了,不複溫情。


    最後一個世界,是煉化了她所有神識須脈,又推算演練了數千萬遍,所得出最準確的脈絡綱要。


    不啻於把著她的手,一筆一筆,把愛情交融於心,力道強硬又不容拒絕。


    的確,那不是鬱暖的本願,那都是他的算計。


    但當世間萬物都在助長他們的愛情,她避無可避。


    她知曉,若道祖沒有封閉記憶,根本不需要這麽麻煩。男人信守了諾言,但她卻耍賴任性,偷偷從幾千個小世界中剝離出自己,讓他空等一場,沒有任何結果。


    他這樣縝密耐性,一點也不怪罪她,把她一步步誘入最深沉的牢籠。


    過了很久,鬱暖緊緊攥住自己的手心,又道:“好罷,我承認,我愛上了您。”


    她又道:“可再愛,我也不會願意呆在無色天界中。”


    “我的回答還是同樣的。”


    千億年的時光如梭而過,道祖又如何不寂寞。


    他若不寂寞,便不會剖開自己的胸膛,取下一截近於心口的肋骨,創造了她。


    她一睜眼,男人便告訴她,她是妻子。


    他是丈夫。


    她懵懂而無知,被他把著手,一筆一劃的學會怎麽寫字,怎麽讀懂天道。


    天道是道祖所創,是萬物的本源,與生生不息的法則。


    多少人一生追隨,卻隻得參透大道下的萬千小道之一,螢火之亮,不堪皓月之光。


    但她一睜眼,便甚麽都懂,因為她是道祖的妻子。


    可妻子是什麽呀?


    於是道祖告訴她,妻子是凡間的稱謂,是伴侶,是此生的依存,是一生的摯愛。


    她很好奇,凡間又是甚麽?


    道祖說,凡間不是她的地方,即便是天界也不是。


    她生而住在至高的無色天界,沒有人比她更高貴。


    阿暖卻反駁他:“您不想去凡間,又何必說我是您的妻子?這個稱謂本就是凡間的稱謂。”


    他卻笑了笑,沒有反駁。


    阿暖後來知曉,就連天道都是他的,那“妻子”這個稱謂,其實本就不屬凡間。隻是道祖原本從沒有妻子罷了。


    他生於混沌,寂寞慣了,再是寂寥,也不過一個阿暖能滿足。


    她那樣軟糯天真,事事依賴他,在他創造的無邊世界裏,她想要甚麽都可以。


    但阿暖想要的很少很少,她隻是想要真正的情而已,很多很多的情,親情,友誼,愛情。而道祖對她,不過是占有和操縱,她生來是滿足他欲望的工具,也是他躲避塵世,穩固道心的器皿。


    道祖道心不穩,有了戾氣,有了占有欲。天道與道祖一體,於是便不能穩固。


    蒼生萬物,六道輪回,便無法平靜。


    他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一切因緣起,一切因她起。


    隻有她真正甘願愛他,那他的戾氣才會被消磨,隻餘下無盡歲月的溫存。


    但是阿暖不甘願,她被禁錮在無色天界,每日都能看見很多有趣的東西,有時是天際的紅日,被抓來捧在她掌心,溫度灼熱卻那樣真實,有時是人間清晨的露水,滴在她的指尖,微芳清涼,混著塵土的氣息,卻那樣動人。


    她也見過華麗的羅裙,享有過雍容華麗的宮殿,有過道祖神識化出的友人,但那些都不是真的。


    無色天界哪裏會有物質存在?


    在參透一切掌控天道的男人眼裏,所有的一切皆不過是骷髏黃土,隨風而化,虛無中是一片幹淨的白茫茫,隻有一點梅紅的嫣然少女是真的。


    她是他的肋骨,也是他支配擁有的愛人。


    她愈是思凡,他便愈是不準許,甚至不惜毀滅了人道,卻在她的淚水中又一次泱泱繁榮,生生不息。


    他終於開天辟地以來頭一次妥協,答應她,陪他經曆三千世界,若她無法甘願許下承諾,無法甘願深愛他,那他便放她走,曆經千萬次輪回,嚐盡酸甜冷暖後再回無色天界。


    阿暖答應了,她不認為自己屬於他,也認為自己會許諾。


    但她輸了。


    於是,她要在無盡的時光裏陪伴他。


    但阿暖又流了淚,細弱道:“我想再與您一起、過完這輩子,好不好?我想阿花妹妹,想哥哥,他們不是我們的孩子麽?”


    豔放的花瓣衰落萎靡,天際的瀚海也化為煙霧,隨風而散,她的四周又是一片白茫茫的空寂,鬱暖明白,是道祖在表明自己的態度。


    可是她還是在哭,一邊哭一邊罵他,說討厭他呀,幾十年的時光於他不過彈指一瞬。


    於她,卻是珍貴的一生。


    可這樣冷心冷情的男人,能眼看萬物死去冤屈輪回卻不救的天道,他以萬物為芻狗,視人類與草木為等同,而人類就像是阿暖,總以為自己之於天道是特殊的。


    不過都是一廂情願。


    但或許道祖還是會心軟的。


    對於自己唯一珍視的小姑娘,那樣天真嬌弱,即便知道被操縱霸占,卻隻會抽噎罵他,沒有一點不好。


    即便是淡漠不仁的天道,難道便沒有心軟的時候麽?


    遠空中似傳來無奈的輕歎,帶著些縱容的寵溺。


    鬱暖忽然睜大眼睛,卻看見自己的身體緩緩消失不見了。


    她又沉沉睡去。


    霜華染月,錦帳春暖。


    鬱暖醒來時還是深夜,她伸手,卻看見自己白皙手臂上些許微紅的痕跡。


    還是睡前那夜,分毫未改。


    夢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她還記得一些最深刻的,卻也忘了許多。虛無縹緲,模糊不堪,卻令她清醒。


    她疲倦的靠在男人懷裏,帶著弱聲道:“陛下,我方才做了個噩夢。”


    她覺得自己也很奇怪啊,為什麽每天都在做噩夢,生活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皇帝素來淺眠,此時便勾唇親吻了她的額頭,溫和道:“睡吧,再醒來便忘了。”


    鬱暖很聽話,窩在他懷裏慢慢合上眼。


    她實在是太累了,如果睡一覺,又甚麽都不記得了,何樂而不為呢。


    ……


    又是一年深冬,天上落了細白的雪。


    鬱暖團著手,坐在禦花園裏,看著小童們跑來跑去,嬉笑著打鬧,也帶著淡淡的笑意,聲音和緩的叫他們慢些。


    再慢些。


    她有些困倦的閉眼道:“這都甚麽點啦?”


    一旁的甘泉上前,給她蓋上暖和的袍子,溫聲道:“酉時未至。”


    鬱暖道:“那我得去尋陛下了,他政務繁忙,用膳都不規律,若我不去啊,他沒準又給忘了,這可不怎麽好。”


    甘泉也笑道:“您說的是。”


    甘泉是清泉的繼任者,而清泉在舊年的隆冬去世了。


    她的丈夫周來運放棄了高官厚祿的機會,帶著清泉的牌位回了鄉。清泉一輩子不曾好生歇息過,現下閑雲野鶴,得償所願了。


    鬱暖沒有見到陛下,因為他又召了大臣議事,於是她便有些無聊。


    困倦間,她看見一個藍衣的小童捏著果子站在外頭,猶猶豫豫,不敢近前。


    鬱暖笑著對他招手道:“怎麽了?”


    小童捏著咬了半口的果子,嘴邊都是汁子,琥珀色的眼睛慢慢氤氳了淚水:“我、我想娘了……”


    鬱暖有些發怔,輕輕撫了撫他的後腦,閉眼微笑道:“你娘啊,一直在天上看著你。”


    原靜舊年也去世了,阿唯是她最後一個孩子,生得艱辛,天生卻有些呆呆傻傻,可原靜愛他如寶。


    她追隨著鬱成朗的腳步,走了一輩子,自總角到青年,卻不至白頭。


    鬱成朗待妻子很好,但不能說十足在意,因為在他心裏,自己的妹妹,父母,永遠比原靜重要。


    他為了妹妹立誓不婚,為了母親的夙願征戰沙場,卻沒有為原靜做過甚麽。


    她是個安靜的女人,即便是怨也那麽無聲無息,過了一些時候,煙消雲散了,便又是溫柔如水的模樣,多少恩怨悲傷埋在心底,她堅韌卻不尖銳,溫柔得十足十,賢惠得像個無休的楷模。


    鬱成朗握著她的手,在床頭弓著腰哭泣,脖頸青筋暴起通紅,卻不能挽回香消玉殞的女人。


    原靜說,和他這一生,她很知足。


    但下輩子就此別過,各生歡喜。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聽見了,原靜走得很安詳,就連唇角都是彎著的,像她童年時吃著蜜果,甜甜的陽光灑落在小姑娘的發間,而她靠在門邊對他笑。


    鬱暖想起,便也覺得很遺憾。


    人生百態,冷暖辛酸,終不如願的事十有八九。


    但誰又知,在下一個輪回裏,有些遺憾和痛苦,會不會終於得到償還呢?


    藍衣的小童又問她:“那、那我還能見到娘親嗎?”


    鬱暖點點頭,肯定的對他道:“所有的別離都是暫時的。”


    他有些開心的咯咯笑起來,把果子拋到天上,又抱在手心,樂嗬嗬顛顛的往外跑。


    鬱暖半探著身對他道:“慢點……慢點!跑慢點!”


    孩童的笑聲無憂無慮,沒有浸染過霜華,是世間最原始真誠的事物。


    這日夜裏,寒風呼嘯,鬱暖被皇帝抱在懷裏,兩人每日都要閑聊。


    不論她說甚麽,仿佛對於男人而言,都有無盡的耐心傾聽。


    鬱暖比著手,氣哼哼道:“我和你講,阿花這孩子愈發不像樣了,成日把兒子閨女扔在宮裏,自個兒同駙馬遊山玩水,好不逍遙。我這當母後的,都成她的仆從啦,說好的小棉襖,我看這丫頭就是個小棒槌哼!”


    她頓了頓,又道:“還有阿狗啊,這陣子天天陪著太子妃進進出出的,眼珠子都要掉人家身上了,前幾年還冷著臉,三棍子打不出半句話,現下倒是轉了性兒。”


    皇帝隻是聽著,又給她遞了茶盞。


    鬱暖氣呼呼說完了,又覺自己話太多,才發現他眉心有些疲憊。


    隨著歲月的流逝,男人的眼角也多了紋路,眉間有一道因皺眉而起的紋路,使他看起來威嚴儒雅,比青年時更有風度,也更自持平和。


    鬱暖親了他一口,慢慢道:“算啦,咱們早點兒歇息罷,陛下?”


    鬱暖看上去和年輕時候沒什麽區別,皮膚白皙而柔軟,琥珀色的眼眸含著溫潤的光澤,隻是眉眼多了幾分沉穩和淡然,看上去像是個心態很年輕,又保養得宜的長輩。


    他卻捏著鬱暖的下頜,慢慢一吻,帶著笑意道:“朕不累,有阿暖在,便不敢累。”


    鬱暖勾著他的脖頸,抵著男人的額頭道:“好想叫時光走得慢些,再慢些。”


    更慢些。


    鬱暖在七年後的冬至走了。


    她的身子本就不好,但其實也沒有更差了,一直好生調養著,與常人沒有半點分別。


    但她是個很自私的人,有時總是期望自己能早點走,如果她先一步離開,那就不用獨自留下承受那些孤寂痛苦。


    可鬱暖從來沒有和陛下說過,因為她認為這對於他不公平,而他年輕時聽到她說要抹脖子,總是眼眸含戾,冷然不準她再多言。


    可世事總是能如意,或許她這一輩子,太過輕而易舉。


    鬱暖想要先一步走,於是她真的先離開了。


    她躺在床上,看著百子千孫的床帳,鬢發有些斑白,兒孫們在她身邊跪著哭泣,而皇帝握著她的手。


    鬱暖也不難過,隻是望著他淺笑道:“陛下,我們來生再見。”


    淚痕從眼角流下,落入鬢發中,她恰似多年前初見的樣子。


    他也笑,承諾道:“好。”


    喪鍾聲響起,他終於又做了一世寡人。


    ……


    乾寧帝生平政績卓著,少承大業,統一中原,平定西南,兼並極北顎族,勤政愛民,幾無聲色之娛,而此生隻得一後。淑珍仁皇後薨逝,他餘生未娶。


    最終同樣駕崩於冬至。


    鬱暖站在虛無的天際邊,每一刻都覺無限煎熬。


    但直到某一日,她看見眼前的紅日再次緩緩升起,卻一點點縮小成光球,落入她的掌心。


    那是一顆跳動泛著金芒的光球。


    是道祖的道心。


    在很久以前,它是古樸昏暗的,觸感微礪,使她百般抗拒不願收下。


    她是他的道,將道心打磨成她摯愛的樣子。


    鬱暖終於收攏了掌心,清澈的淚水順著麵頰流下,自無色天界滴落凡塵。


    她聽見有人在遙遠的天際,緩緩低笑了一聲。


    鬱暖也笑起來。


    她偏了頭,知道他不愛露麵,故而想也沒想,任了性子從懸崖上閉眼跳下去,風聲唳唳,她的手指微顫,卻被男人摟著腰接住。


    他們轉眼卻站在了一片廣袤的原野上,紅日又一次從地平線上升起。


    她很喜歡這樣變幻萬千的場景。


    鬱暖親吻了他的唇角,軟和道:“我也,等了您很多年。”


    “很多很多年。”


    男人抵著少女的額頭,含笑低沉道:“那,我們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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