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頭已經西斜了,金色的夕陽光落在屋簷上。元瑾抬頭看著金烏西沉,遠山的巒影,沉默了片刻。


    在她死後,太後甍逝,父親因貪墨被斬首。曾經西北候家的權勢滔天,也不過是現在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而被她救回來的,自小信任養大的朱詢,卻在這場浩劫之後成為了太子。發生了什麽事昭然若揭。


    他背叛了她和太後,換得如今的榮耀。


    甚至說不定,她便是被他親手殺的。


    他們都活得好好的,唯一改變的是她和太後,以及西北候家罷了。


    她閉上了眼,感受到天際之間一絲涼意的風吹來,拂過她的麵頰。


    她正出神,身後半大的小丫頭杏兒低聲提醒:“四娘子,咱們該回去了,再晚些,太太該說您了。”


    元瑾才回過神來,嗯了一聲。提起小竹籃走在了前麵。


    元瑾如今所在的薛家,是太原府一個普通的官宦家庭,家裏最大的官也不過是個正五品,是長房的大老爺。而她父親薛青山是第四房,庶出,謀了個地方苑馬寺寺丞的官職,既無實權也無前途。


    薛元瑾現在的母親崔氏,是並州一個鄉紳的女兒,沒讀過什麽書,亦是個普通的的婦人。


    元瑾剛踏進西廂房房門,就看到崔氏迎麵走來。


    崔氏穿了件丁香色十樣錦褙子,三十出頭。明明是初夏的天氣,她卻拿著把團扇扇風,看來火氣很盛,一見著元瑾就瞪眼:“你怎麽這時候才回來!”


    元瑾把小竹籃放下,才說:“今天教針線的嬤嬤來得晚。”


    崔氏拿起了她竹籃裏繡的牡丹花樣看,忍不住說:“你繡得這樣歪歪扭扭的,誰敢拿來用?你如今也十三了,好好給為娘省點心,將女紅練好些,以後談婚論嫁,媒人也有個說頭。”


    元瑾隻是喝著水。崔氏見她這樣不聽,一手抓住她的耳朵:“為娘說的你可聽到了?”


    元瑾被揪得耳朵疼,立刻說:“我聽著呢!”


    崔氏放開後,她才揉著自己泛疼的耳朵一陣陣氣惱,這要是放在以前,誰敢這麽對她。


    虎落平陽被犬欺!


    她做丹陽縣主的時候,就從沒有學過女紅刺繡。倒是詩詞書畫都能懂,精通兵法,對政治時局也能解一二,但這些現在有用嗎?


    女子無才便是德,在崔氏眼裏,這些加起來都比不過會做一手針線活。


    “你還小,哪裏知道嫁個好夫婿的重要。當初娘便是嫁了你爹這個庶出的,現在在你嫡出的幾個伯母麵前,才低了一頭。”崔氏拿自己的切身體會教育她,“你出身不如你幾個堂姐。努力把女紅針黹練好些,博個賢惠的名頭,以後才能嫁得好。”


    元瑾並不想聽這個話題。


    畢竟之前能和她談婚論嫁的都是京城屈指可數的世家公子,現在告訴她嫁人改變命運,實在是很難感興趣。


    更何況崔氏這也太天真了,有個賢惠的名頭也並不能讓她嫁得好。還不如有個出眾的家世,或者有驚人的美貌。她現在的模樣倒也長得好看,但還沒有完全長開,這是沒定數的事。


    她問崔氏:“您找我究竟有什麽事?”


    崔氏被女兒一提醒,這才想起正事,麵露喜色跟她說:“這可是一樁好事,明日定國公家開遊園會,咱們府裏的女眷都要去!”


    元瑾聽到這裏停下了喝水,這定國公府她倒是知道的。


    太原府隻有一個國公爵位,而且名聞整個北直隸,便是定國公。這位定國公驍勇善戰,被封為一等公。又有兵權在手,所以權勢極盛。沒想到這薛家竟然還七拐八拐的和這種豪紳家族有關係。


    “太原府裏頭,得是有些頭臉的人家才能去。雖咱們家是定國公府的旁係,但若不是老太太跟老定國公夫人關係極好,咱們家還沒這個機會去。我給你做了身新衣裳,一會兒你試試合不合身。”崔氏叫丫頭把剛做的衣裳抱出來給元瑾。


    “她穿什麽新衣服!”外麵傳來一個稚嫩的男聲,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帶著人走進來。他小小年紀,臉還肉團團的,長著一雙與元瑾相似的杏眼。


    此人是元瑾的親弟弟薛錦玉。由於崔氏隻得這一子,故十分嬌寵,性格驕橫目中無人。


    他坐到崔氏身邊,拉著崔氏的手撒嬌說:“娘,我晚上要吃冰糖肘子!”


    這親弟弟專愛和她過不去,平日時常冷嘲熱諷,沒個好氣的。元瑾看著他肉肉的小臉,說道:“都這麽胖了還吃呢。”


    薛錦玉最聽不得別人說他胖,立刻就跳起來:“我哪裏胖了!昨個嬤嬤做的栗子紅燒肉,還不是你把肉吃了。”


    崔氏護子,抱過薛錦玉哄他說:“你姐姐跟你開玩笑罷了,男孩子就是要長得壯一些才好。”


    崔氏好不容易又親又抱地把小祖宗勸住了,瞪了元瑾一眼。“惹你弟弟做什麽,趕緊去把你的鞋墊做好才是要緊!”


    元瑾不再說話了。崔氏這麽寵男孩,隻會把薛錦玉養廢。如果換做是旁人,幾頓板子就能把薛錦玉打得服服帖帖的。但崔氏太護兒子,根本不會容許別人插手,她現在也暫時沒有這個閑心。


    崔氏仍然生氣,對著門口跟薛錦玉一起進來的人說:“傻站那兒做什麽,還不快進來!”


    元瑾抬頭,看到門口跟著薛錦玉一起進來的孩子。


    他一直沉默地站著,肩膀極瘦,身上穿的衣袍已經舊了。臉極為瘦削精致。雖然年紀不大,但看他雪白膚色,眉宇間未長開的雋秀,便知他長大了定是容色不凡。


    這人是薛元瑾庶出的弟弟,薛聞玉。


    崔氏本人凶悍,所以薛青山一直不怎麽敢納妾,納妾了也不敢讓她們生養。薛聞玉是元瑾唯一庶出的弟弟。


    薛聞玉的生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逝世了。崔氏對他很一般,畢竟不是從自己肚子裏出來的,派了個老媽子照顧他的日常起居,便不怎麽管了。


    但是這個庶弟自小就有些不正常,他不愛說話,也不怎麽和人交流,似乎是神智有些問題。


    薛聞玉聽到崔氏叫他,也沒有任何回應。還是被身後的嬤嬤拉著,帶到桌前準備吃飯。


    見人都到齊了,崔氏讓翠洗將每樣菜都挑出給薛青山留一些,便帶著三個孩子開始吃飯了。


    薛家雖然不是大家族,但也是官宦之家了,夥食水平自然不差。兩碟炒肉,一碟韭菜蝦仁,還有薛錦玉要吃的冰糖豬蹄,一小菜一個素湯,隻是對比元瑾之前的所吃的山珍海味自然遜色不少。


    但也不知道是自己本來就口味低俗,還是越來越習慣了這些家常菜,元瑾竟然比以前吃得還多,飯後還要加一碗湯。


    幸好她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也不怕胖。


    元瑾喝著湯,看著坐在她身側的薛聞玉。


    她發現他似乎隻夾自己麵前的一盤青菜,從不夾別的盤子的菜。


    她又細看著,才發現他夾菜的手似乎有些不對,動作僵硬,夾得很慢。她眉一皺,問薛聞玉身後的宋嬤嬤:“四少爺的手怎麽了?”


    宋嬤嬤也疑惑:“奴婢也不知道……”


    薛聞玉似乎沒有聽到,繼續夾菜。元瑾卻越瞧越覺得不對,站了起來,一把將他的手拉過來看。


    他似乎想往回縮,但元瑾豈容他往回,打開一看才發現他的手心傷口遍布,傷口雖細,卻縱橫交錯。有些地方血還沒有止住,仍然有血浸出。


    薛元瑾一看這樣的情形,眉一皺又問宋嬤嬤:“這是怎麽弄的?”


    宋嬤嬤猶豫了一下,才說:“下午小少爺說要和他玩,便弄成了這樣……”


    元瑾麵色一冷,方才宋嬤嬤說不知道,分明就是在隱藏此事。她看向了薛錦玉:“這是你弄的?”


    元瑾知道薛錦玉一直對薛聞玉不好,說不好都是輕的,他簡直以欺負薛聞玉為樂。


    曾經大冬天將他推進池塘,凍得高燒四五日才退。又曾將他騙到柴房關起來,直到第三天仆人才找到他。如此調皮荒唐,但在崔氏眼中自然沒把庶出的聞玉當回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每次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算了。


    但是這事落在薛元瑾眼中,就不是這樣的了。


    薛聞玉本來就和正常人不同,無法表達自己的喜悲痛苦,欺負這樣一個庶子,這不就是恃強淩弱嗎?


    更何況這樣的事要是傳了出去,人家在背後指點他們家苛待庶子,對誰的名聲都沒有好處。崔氏就是從來沒把這種事放在眼裏,心粗得可以,不知道薛錦玉行為的嚴重性,薛青山也對內宅的事不怎麽上心。所以才一家子都碌碌無為,毫無上進。


    薛錦玉很少看到姐姐這樣嚴厲的神情,一時竟然真的被震懾住了。


    薛元瑾平時和他鬥嘴,不過隻是逗他玩而已,他其實是知道的,薛元瑾從沒有真正和他計較過。但是她此刻的神情卻讓薛錦玉意識到,她這是認真的,讓薛錦玉忍不住有些心虛了。“是他自己非要玩匕首,傷著了自己,跟我沒有關係……”


    元瑾聲音嚴厲了一些:“你再說與你無關試試?”


    薛錦玉立刻看向了崔氏:“娘……”


    崔氏也很少見到女兒這樣,女兒一向隨和,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她一般也不反駁。一旦女兒嚴厲起來了,她還真的不好駁斥她。


    崔氏打著圓場:“你弟弟大概也不是故意的,我看他似乎傷得有些重,你先帶他去上藥吧,我叫丫頭把晚飯送到你屋子裏去。”


    元瑾冷笑,便是崔氏不在意這種事,所以才把薛錦玉放任自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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