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發


    二三章


    奚念知緩了會兒, 彎腰從網兜取出個水蜜桃。


    桃是真大, 她手是真小。


    兩相對比,是真的鮮明。


    桃身大半是深深的粉紅,淺淺的大紅,唯獨桃兒尖尖像染了胭脂滲了蜜,紅得誘人,讓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這樣漂亮的它被托在白淨柔軟的手裏,愈發襯得那手光潔細膩, 如同上好的小玉盤。


    “你送我的?”語調含著笑意, 眼梢隨著嘴角上翹, 弧度恰恰好,甜得不膩。


    她不笑時姿色算不錯了,笑的時候呢,整個就開始像星星一樣, 有點閃閃發光。


    祁景遷想點頭,腦袋將要垂下的瞬間,想起來了,他是狗啊!狗不應該曉得點頭的。


    憨憨望著她,把尾巴搖了搖。


    “嗚歐嗚歐……”鎖在籠子裏的狼大生氣了,生無可戀地蜷縮到角落, 它不想再多看奶爹那沒出息的樣子一眼。


    很好, 狼的麵子裏子全被它丟光了。


    這些天, 它忍受孤獨饑餓恐懼侮辱, 強撐到現在容易嗎?


    像它這種有骨氣的狼, 是不會吃他們一塊肉喝他們一口水的。


    餘光不經意瞥見鐵籠那邊空了的水碗食碟,狼大滴溜溜轉動眼珠。


    立即改變說辭,嗯,像它這種有格調有底線的狼,是絕對不會向他們諂媚搖尾的。


    將平平小狼崽的鄙夷盡掃眼底,奚念知抿抿唇,心想,大灰狼若不是為了你,也不至於低聲下氣了。


    為大灰狼佩服叫屈的同時,又打從心底的很想笑怎麽辦?


    事到如今,她確定了。


    蹲在她身旁的這匹狼它真不是狼,當初它為救石寶妹妹而身負重傷時,她就應該覺察出貓膩。


    在動物眼裏,大概唯有食物和幼崽能讓它們心甘情願付出生命,譬如那隻黑熊,得知村民大批上山,它便識時務為俊傑,拋卻食物和仇恨灰溜溜逃跑。


    反觀這匹狼,未免過於冥頑不化了些。


    伸手輕輕撫摸它腦袋,奚念知有一瞬間真把它當做了狗。


    一條好狗,是應該得到她的撫摸的。


    當溫熱的指腹觸碰到他頭頂的瞬間,祁景遷內心是拒絕的。


    可惜狼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忍,忍還不行嗎?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不管怎麽默默催眠,還是很難習慣。


    他身份擺在那裏,幼時太後重心集中在後宅爭寵,對他鮮少關切愛護。


    摟摟抱抱親親摸摸這種軟綿的事情,在皇家顯然不合規矩,若是姑娘家,倒也罷了,對待皇子皇孫,就是大大的不成體統了。


    僵硬地像根木樁被釘在地上,祁景遷一動不動。


    奚念知摸了幾下,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


    倏地縮回手,有些尷尬。


    藏在大灰狼皮囊下的靈魂究竟是誰?若真是那位的話——


    她可開罪不起。


    想著,驀地如坐針氈,餘光偷偷瞄它兩眼,奚念知幹脆站起來,假裝去看窗外風景。


    她當真沒那麽大的肥膽,她哪敢在那位麵前坐著啊,他們闔府的小命都捏在他掌心呢!


    小小的雜物間安靜下來。


    祁景遷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她單薄的身子立在窗下,睫毛眨動得較快,像受了驚的蝶。


    大抵是在考慮什麽吧!她右手下意識反複揉捏左手腕的袖擺,這是許多人入神時都有的小習慣之一。


    祁景遷非常謙謙君子地移開目光。


    等等——


    視線剛挪走,迅速轉回去,他定定望著她纖細腕上的彩色手環。


    好家夥,竟然把鑰匙串成手環戴在手上?祁景遷眼睛幾近冒出火來,好你個看起來毫無攻擊力的小女子,心思居然這般縝密可怕。


    你往手腕上戴,朕可怎麽偷哇!


    計劃多半要涼,祁景遷怒氣衝衝,掉頭就往門口走。


    憤懣不平地想,那些花那些桃可真真是白送了。


    跨出門檻之際,耳畔依稀傳來一聲極輕的“嗚歐”,顯然是從腹部發出來的。


    祁景遷扭回頭,望向鐵籠。


    狼大正睜著幽藍色的眼睛看他,眸子裏盛著幾絲不易察覺的挽留與求救。


    目目對視,不過短短刹那。


    祁景遷承認,他心軟了。


    深呼吸數次,默默退回雜物間內。


    從穿成狼,他就開始擔任飼養這三隻小狼的“奶爹”,時間越久,他好像就越來越有股直覺,這是他的任務。


    甭管究竟是不是這回事,他真能棄狼大於不顧嗎?


    它好歹是他喂養過的,在他心中,到底是有些不一樣的。


    奚念知並沒注意到這些細節,她想問題想得魂不守舍。


    雖說多有糾結,但首要目的很明確,她必須慢慢試探出“大灰狼”的真實身份。


    是不是那位獨一無二尊貴的人還不好說呢,何必把自己嚇得夠嗆?


    該怎麽試探呢?


    能用的法子暫時沒想到,萬萬不該用的法子她倒是知道。


    那就是——絕不能直截了當的戳穿,試想,他要真的是那誰誰誰,作為世上唯一一個知道他不堪秘密的她,會得到什麽下場?


    寒從腳底生,奚念知瑟縮了下,伸手揉了揉脖子。


    她這顆腦袋雖不尊貴,但也不能掉啊!


    “姑娘。”突然,萱月呼喚的嗓音從外麵傳來,打斷了她神遊的思緒,“午飯做好了,趙統說別等他,姑娘,你出來先用吧!我去廚房端湯。”


    奚念知應聲,出門時,朝大灰狼招了招手。


    明顯感覺“它”怔了下,然後默默跟了上來。


    從前在奚府,主仆自然不能同桌共食,在那個條條框框的世界裏,許多真性情皆被捆縛,漸漸地,大家都變成了一個模子,方方正正,毫無特色。


    現在不一樣了,再者她昏迷時,多勞趙統萱月照顧,尊卑並不是不可逾越,情誼才是真!


    連著數日,受她熏陶的兩人終於放下所謂的規矩,慢慢敢與她坐下一起吃飯了。


    走出廚房,萱月用抹布端著罐湯放到桌上,冷不丁看到一旁的大灰狗,嚇得哆嗦往後退。


    “呀,姑娘,這……”瞪大眼,“這不是昨晚那條狗嗎?”


    “對。”


    伸手驅趕了下,萱月著急:“姑娘,不趕它走嗎?”


    “不用的,它很乖。”


    “再乖它也是一條野狗,不對,是小色狗。”萱月在堂屋尋覓著稱手的工具,一邊憤怒地討伐,一邊開玩笑地責備它,“你這狗太討厭了,昨兒偷偷溜進來,今天又來,喂,你是愛上我們家姑娘了嗎?你身為一條狗,都這麽好色的呀!還偷看我們姑娘睡覺,你都不覺得臉紅嗎?”


    祁景遷蹲坐著一動不動,穩如泰山。


    他斜了眼那婢女,在心中回:不愛,不好色,沒偷看是正大光明地看,臉不臉紅幹你什麽事?


    “好啦!”奚念知倒被萱月念得耳朵開始泛紅,“什麽愛不愛的,它就是一條狗,懂什麽呀!”


    上前奪走她剛握在手裏的掃帚,奚念知拉她回桌吃飯。


    萱月有點不大樂意:“姑娘,它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


    “還好啦!”


    “什麽還好?姑娘你看它,瞪我呢!”


    “沒瞪啦,它眼睛大。”


    “不是,姑娘。”被摁著坐在板凳,手上緊接著被塞了碗米飯,萱月眼睜睜看著姑娘往她碗裏夾菜,不罷休地說,“姑娘,真的,我瞧這狗有點邪乎,我剛才想打它,它坐著紋絲不動,瞧,它又在看我,眼神怎麽透著股冷意?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對了,昨晚趙統絮絮叨叨說的那些話,我看……”


    動作頓住,奚念知頭疼。


    不妙,怎麽扯回到老話題上麵了?好不容易才繞過去的。


    “小灰,你再不聽話我就打你了。”奚念知厲聲衝它低吼,“你這傻狗,還不過來。”


    祁景遷:“……”倒也慢慢過去了,他討厭被叫小色狗,當然,他也不喜歡“小灰”和“傻狗”。


    萱月愣愣盯著挪動過來的大灰狗,好氣又好笑:“姑娘,你是施了什麽魔法嗎?這小野狗怎麽那麽聽你的話?”


    “它很乖的,就是有點呆愣。”奚念知昧著良心說。


    “我們已經養了隻小狼崽,難道還要再養隻看門狗?”萱月放下筷子,皺起眉頭,“姑娘,咱們說不定馬上就要回去了,到時候它怎麽辦?”


    “再說吧……”奚念知拾筷夾了塊排骨,轉頭喂給它。


    萱月心疼肉,立即將姑娘送到她碗裏的排骨喂進嘴裏,然後往地上吐出骨頭,口齒不清對大灰狗說:“次這個,骨頭,狗最愛吃……”


    不等她說完,祁景遷猛地昂首,把奚念知筷子上的排骨迅速咬進嘴裏。


    他本不願吃的,喂食怪惡心的,他長這麽大,記憶裏可沒被誰手把手喂食的經曆。


    都怪這個叫萱月的婢女,實在過分,居然讓朕吃她吐出來的骨頭?


    你這腦袋是不想要了對嗎?


    氣歸氣,祁景遷怕他再不吃,等下她主子又要凶起來,誰叫她現在手上有鑰匙呢?誰有鑰匙誰老大,萬一這位老大臨時改變主意,從自己嘴裏吐出塊骨頭逼他吃呢?


    嗬嗬,那就真的很尷尬了……


    囫圇吞棗,祁景遷將肉咽下去,骨頭吐出來。


    萱月氣得恨不得拍桌子:“……它居然不吃骨頭?也太叼嘴了吧!這誰家養得起啊?還有姑娘,你幹嘛用你的筷子呀!它可是狗啊!”


    “沒事兒,反正咱們家不缺筷子。”奚念知好笑,手上再夾了塊排骨遞到它嘴邊。


    祁景遷順從地咬住,暗暗反駁萱月,你以為朕是你想養就養的?區區一雙筷子而已,趕明兒朕做金筷子銀筷子玉筷子翡翠筷子,全送給你家主子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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