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發


    第九章


    祁景遷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他跟攤肉泥似的,任“人”擺布。


    一會兒像是被浸在水裏泡,一會兒像是被架在火上烤,還老有把不甚柔軟的小刷子在他身上刷來刷去。


    這是要吃烤狼?要不要那麽饑不擇食啊?


    他惶恐地努力睜開眼睛,拚命地努力睜開眼睛,試了一次又一次,終於叫他給成功了。


    迷迷瞪瞪望著金黃色的龍紋床幔,床頭懸著兩顆麒麟鏤空銅球,祁景遷知道,那裏頭放著時令幹花,宮女們常收集的是桂花玫瑰臘梅桃花一類。


    想坐起來,渾身不得勁,“嘶”了聲,直挺挺倒栽下去。


    “皇上?哎呀,是皇上醒了,來人啊!快來人啊!”尖利的嗓音響起,從而引起一係列慌慌張張的動靜。這場麵,倒不像素來有規有矩的婢子太監們,很像洪家村的婦女們在喊:“哎呀,周家媳婦兒要生啦,快來人呀,燒熱水,快快快!再拿剪刀,快快快!”


    短暫出了會神,焦切的深淺腳步聲逼近,旋即是一疊聲哭喊。


    聽得眉頭簇起,祁景遷努著眼瞧自己。


    是了,胳膊是人的胳膊,指甲是人的指甲,他現在這張臉想來也不是狼的臉了。


    “朕……”嗓音似幹涸裂口的貧瘠土地,祁景遷索性拿眼張望四周。


    寢宮裏的一桌一櫃本都該是他熟悉的一切,可不知為何,卻有些陌生得教他說不出話來。


    “皇上。”站在最前頭的太醫院院使奚崇震驚欣喜地望著他,“請容許臣為您搭脈。”


    祁景遷定定看他一眼,是默認的意思。


    跪伏在榻邊,奚崇認真把脈,他麵上不便露出太多情緒,但心裏像是一鍋攪亂了的雜粥,很不清明。


    脈象居然沒有任何變化?除了虛弱些,這和之前那個正正常常健健康康的皇上一模一樣。


    昏迷期間,皇上一直如此。


    是了,若非如此離奇,又怎會令他們這幫素有經驗的禦醫們束手無策?


    讓婢女端杯溫水給皇上潤喉,奚崇慚愧地站在旁側,頭耷拉著,眼睛掃著地底。


    潤了潤喉,祁景遷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沙啞著說:“奚院使不必自責,朕恐怕是因為……”


    話語頓住,他眸中劃過一絲震驚,仿佛遇到了匪夷所思的事情。


    頓了頓,祁景遷再度嚐試啟唇:“朕的病情應該是因為……”


    說不出來?


    金焰狼、魂魄轉移,但凡他昏迷期間的遭遇,所有一切的一切,他竟沒辦法告知旁人?


    整個僵住,祁景遷眸子裏滿是肅穆和質疑。


    難道這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是黃粱一夢?


    不對,怎麽會是夢呢?


    關於這個神奇荒謬的故事,他連隻言片語都不能敘述,不正正證明了它確實真真切切的存在著?


    突然,“砰”一聲,太醫院院使奚崇猛地沉聲跪地:“皇上,臣有罪!請皇上治罪!”


    他這一跪,身後的禦醫宮婢黑壓壓跪了一通。


    良久,祁景遷無奈歎氣:“起身,你們都盡力了。”又神色倦怠說,“你們都先下去吧。”


    眾人魚貫而出,寢宮寂靜無聲。


    屋子裏縈繞著淡淡的熏香,祁景遷微眯著雙眼。


    他這是死了嗎?“他”指的是灰狼。


    傷勢慘重,又逢天公不作美,灰狼怕是在劫難逃。


    祁景遷首先想到的是那一窩狼崽,其實他與它們也不過相處短短七八日的光景,要說感情有多深厚那是假的。


    腦子裏緩緩浮現它們的模樣,親昵的,憤怒的,依戀的……


    搖頭揮去畫麵,祁景遷不知是否應該感到慶幸,畢竟他終於不用再做那便宜“奶爹”,也不用日日啃著野果青草果腹。


    那段悲慘兮兮的日子,恐怕是他此生最黑暗的時期!


    不多時,太後駕到。


    免不得又是一番哭哭啼啼。


    祁景遷被情緒渲染,也很悲戚。


    末了,太後握著他手說:“皇帝,上次木蘭山春獵,你應該有瞧見那幾位姑娘們,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選?幾日前,哀家讓欽天監推算了良辰吉日,下月初八便是個極好的天道。哀家想著,皇帝倘若有了合心意的人選,就……”


    祁景遷叫了聲“母後”,淡淡打斷她的盤算。


    母子間好不容易升起的溫情逐漸冷卻,祁景遷嗓音不疾不徐,恢複以往的沉著:“此事不急,以後再說。”


    “怎麽能不急呢?”太後欲言又止,拾起帕子拭淚。


    沉默片刻,祁景遷緩和語氣說:“等朕休養一段時間再立後不遲。”


    “好吧!皇帝說得也對,是哀家有些著了急。”


    “母後也是為朕操心,朕都明白。”


    “那皇帝好好歇息,哀家不打攪你靜休,要記住,身子一旦有什麽不適,一定要傳禦醫們,他們都值守在外間。”


    “是,母後慢走。”


    珠簾拂開,人影消散。


    寢殿恢複沉寂,祁景遷盯著滿屋死物,突然有些懷念起那些濃鬱的綠。


    身為皇帝,他這場病大概是嚴重了些。


    膝下無子,情況大概是更嚴峻了些。


    也虧得衝喜這種不上台麵的事情都上了門道,祁景遷默默閉上眼,暗想,灰狼已經死了,難道事情就這麽結束了?


    做人有做人的責任,做狼有做狼的義務。


    姑且就先當是一場夢吧!


    太後這般著急,其實也是害怕他的病情引起朝中震蕩。


    順從地喝下中藥與雞湯,祁景遷又讓老太監攙著他走了幾圈活絡筋骨,這才重新躺到床上歇息。


    他睡得不是很深。


    靈魂似乎有知覺,但又看不見清晰的畫麵。


    恍惚中,小刷子又兢兢業業地開始刷他了。


    從頭刷到尾,裹著溫暖的濕意,柔柔撫過他的雙眼、鼻子,然後是耳朵。


    濕濕黏黏的,暖暖癢癢的,透著股認真勁兒,祁景遷的一顆心莫名其妙被刷出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刷完身體,他的嘴被毛茸茸的東西撬開了。


    帶著腥味的液體猛地灌入他口中,祁景遷要吐,嘴卻被死死摁住。


    抗議無效,他憋屈地無可奈何地咽下去。


    心想,自打被黃狸貓和鼴鼠欺辱後,他對自己的定位真是越來低賤了。


    這一夜,祁景遷睡得很是舒坦。


    鳥兒啾啾吟唱聲中,他睜開了雙眼。


    明黃的床幔提醒他這裏依然是皇宮。


    揉了揉額頭,祁景遷望向屋內,明明沒有擺置新鮮花草,他怎麽像是聞到了植物與泥土的清香?就像仍然身處在那座遮天蔽日的原始叢林似的。


    昏迷多日,積累的朝事需要處理。


    宣幾位重臣入宮覲見,祁景遷讓他們口頭陳述。


    緊著重要的決策給了批複,剩餘事情祁景遷全權交給他們,便讓人攙著去了通天閣。


    通天閣收集了許多古往今來的書卷,是單單針對皇室的專屬“書閣”。


    在民間,傳言睿侯爺的書錄閣藏書三萬餘卷,是唯一一處與通天閣比擬的“藏書館”。祁景遷未登基前慕名去過幾次,確實旗鼓相當。


    給出關鍵字,通天閣辦差的太監們忙碌起來,架著梯子翻找書籍。


    坐在通天閣窗下,祁景遷抬眼遙望天際。


    等了小半時辰,他問:“找到了嗎?”


    主事官員鼻尖沁出些許汗漬,點頭又搖頭:“回稟皇上,關於平利縣女媧山鄉的書已經找到一部分,還沒找全。”


    祁景遷改了主意,起身要走:“行,姑且擱置著,朕想看時再來。”


    什麽金焰狼,什麽詛咒,什麽報應。


    他或許不應該再追究。


    縱然憐憫那三隻小狼崽,可身在京城的他又能如何?


    快馬加鞭趕去?那也需好些日光景。


    一切想法都太不現實了,就這樣吧,祁景遷默默問自己,不這樣又還能怎樣呢……


    太陽沉沉往西墜落,一天將逝。


    金碧輝煌的宮殿在豔霞籠罩下莊重而旖旎。


    遠在千裏之外的女媧鄉群山也披上了一層橘色新衣,密林高處,還有雲做的彩紗在緩緩流淌。


    森林深處的“秘密根據地”裏,奚念知正蹲在昏睡的灰狼身邊,十分艱苦地做漁網兜。


    雖說雨後放晴的傍晚特別美,但她根本沒有閑情逸致去欣賞。


    昨晚去洪山村偷雞蛋時,她順帶叼回了些殘破的漁網,準備嚐試著做個捕魚的工具。


    山上溪澗清泉多,透徹水底時常看見小魚甩著尾巴優哉遊哉地順流而下。


    奚念知想著,她沒有武力,但她有智慧好嘛!


    作為一隻智勇雙全的貓咪,是時候展現出她的真實水平了。


    沒法捕捉獵物又怎樣?她有辦法捉魚呀!隻要做個漁網放在溪澗,從山頂滑下來的小魚就會被盡數攔截,然後全部跌入她的漁網裏,嘖嘖,簡直不要太完美!


    眸中透出亮光,奚念知幹勁十足。


    四爪與嘴並用,偶爾力道太大,還會摔個底朝天。


    經過大半夜的奮鬥,四根木棍支撐起來的粗糙版漁網兜新鮮出爐,奚念知興奮地給灰狼敷草藥,然後在它耳邊“喵”了一聲,叼起漁網歡快地跑了。


    呐,灰狼,今天晚上也要好好努力不被吃掉好嗎?喵大人我現在去給你捉魚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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