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麽好意思呢。”張木春口頭上推辭,身體卻很誠實,任由唐伯爵接過暖壺,“謝謝老唐,我家老二啥時候斷夜奶喲,我都三個月沒睡過整夜覺了。”


    張木春拍拍唐伯爵的肩膀,“我真羨慕你,單身真好。每次夜裏給老二喂奶,我就想當初為什麽結婚呢?不結婚,就沒有老大,沒有老大,就沒有老二,沒有老二,老娘就能睡個安穩覺。”


    唐伯爵笑了笑,不說話。


    前麵排隊等候的同事們卻炸了鍋,噓聲頓起:


    “張科好沒意思,上周末你家老二過百歲,紅包拿得手軟,抱著老二笑那麽開心!有照片為證!”


    “得了吧,咱們博物館就你兒女雙全。”


    “你不結婚,你家老胡答應不答應?”


    “文化局出名的中國好老公,你不要,我們要!”


    “剛才那話我都錄下來了,把百歲宴紅包還給我,否則發給你家老胡聽。”


    “你不結婚,就沒有老胡。”


    張木春笑道,“我不是因為結婚而結婚,我是因為老胡才結婚。不和你們胡扯了,我要回去眯一會。”


    張木春的話再次引起公憤。


    “臨走了都要撒狗糧。”


    “你剛才真錄了?給我發給老胡出出氣。”


    “沒錄——發了也沒用,老胡是為了張科才調到咱們二線城市的,人家背景厲害著呢,正兒八經的紅三代。”


    “老胡這麽厲害,為什麽不把張科調到京城去?”


    “據說張科以前犯了錯,記大過處分……”


    無論同事如何討論張木春的私生活,唐伯爵都沒有參與,腳邊放著兩個暖壺,低頭刷著手機朋友圈,大拇指在屏幕上有規律的移動著,雙眼卻沒有聚焦,思緒早就飄走了,不知想著什麽。


    十分鍾後,唐伯爵提著兩個暖壺走出開水房。他先送給張木春,然後回到自己座位上,泡上一壺紅茶,浸出紅亮的茶湯,倒在一個印著“西海區博物館最佳出勤獎”的白色搪瓷大缸杯子裏。


    拿起桌上的蜂蜜瓶子,往杯口用力一擠,一瓶蜂蜜至少去了三十毫升,他嗜甜。


    唐伯爵喝著蜂蜜紅茶,同時翻開日報和早報,兩份報紙其實出自一個出版集團,內容沒有大的區別。在如今智能手機普及的時代,看報的人已經很少了。


    他幾乎是勻速翻動著報紙,無論是時政要聞、財經、娛樂、體育等什麽板塊,在他眼裏都是一樣的。


    如果沒有喝茶的動作,就是一個機器人看報紙。


    十點整,蜂蜜紅茶喝完,報紙看完,唐伯爵去了趟洗手間,回來從抽屜拿出一雙黑色套袖,仔細套到胳膊肘部,去了隔壁樓的文物修護室。


    他要開始工作了。


    青銅器修複室。


    隔著木門,就聽見一陣陣有規律的振動和呲水聲,唐伯爵輕輕敲了敲門,裏麵傳來張木春的聲音,“稍等,還有五分鍾。”


    五分鍾後,張木春開門,提著一個裝著吸奶器的洗漱包和一瓶約六十毫升新鮮母乳,“其他科室都有人,不方便,借這個房間一用。”


    唐伯爵進屋,看見櫃子上安裝的攝像頭被一個哺乳胸罩蓋住了,“張科,你的衣服。”


    為了保護隱私,張木春用吸奶器時會蓋住監控。


    張木春回頭說道:“就留在那裏,我和保安部打過招呼了,我隔幾個小時就要來一趟,要不及時吸出來堵在那,老二喝奶粉倒是餓不著,我會得乳腺炎的。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太影響工作了,頂多撐一個月,我要給老二徹底斷奶。”


    唐伯爵說道:“當媽媽真辛苦。”


    “等老二上幼稚園就好很多了,人類的全部智慧在於那兩個字——”張木春揉了揉額頭,“《基督山伯爵》那句話怎麽說來著,瞧我這腦子,一孕傻三年。”


    唐伯爵正在關門的手微微一滯,“人類的一切智慧都包含在兩個詞裏,等待和希望。”


    “對,等待和希望。”張木春長吸一口氣,給自己鼓勁加油,抓了抓頭發,把馬尾盤成幹淨利索的丸子頭,去古籍修複室工作了。


    唐伯爵關門,反鎖,五年了,博物館的人都知道他工作的時候習慣獨處。


    唐伯爵從鐵皮櫃子取出各種化學試劑,和太白/粉、鬆煙、石黃、砂綠、品綠、群青等顏料。


    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個錫箔紙包裹的銅佛像,居然和bbc記錄片裏劉頓家裏出現的佛像造型一模一樣。


    區別是修複室裏的佛像是剛剛出爐的仿品,光亮可鑒。劉頓的佛像黯淡無光,還有各種顏色的斑點鏽跡。


    唐伯爵打開手機,放在木製支架上,手機屏幕裏正在播放劉頓家裏佛像的3d旋轉影像,每一處鏽跡和顏色大小一目了然。


    他要製造一個足以以假亂真的高仿品。


    用毛筆沾著二氯化鐵水溶液塗在仿品佛像表麵,產生的化學反應使得佛像立刻變成黑色,做舊了一百年。


    用清水洗淨佛像,晾幹,塗上一層漆皮汁,首先製作銅像最多處的銅綠鏽色。用砂綠粉、群青和少量太白/粉,用漆皮汁調和,對比著圖像鏽跡相似的顏色,然後用毛筆蘸顏色塗在銅像各處,塗兩遍。


    用鬆煙配鈦白/粉,調成灰白色,用牙刷蘸取汁水,然後拿著小竹刀撥動牙刷,借著牙刷刷毛的彈性,比照圖像鏽跡生長痕跡,將繡色彈到剛才塗著顏色的地方,隨著顏色和灰白汁水的融合,就像銅像自然生長的鏽跡。


    按照同樣的方法,將錫紅、藍綠、土黃等繡色一一做上去。靠的不僅僅是匠心和靈巧的雙手,還要靠審美和多年對古董銅器雕像的把握,每個步驟都小心翼翼,細節處的鐵鏽是在放大鏡下進行塗色彈撥。


    到了十二點,手機設定的鬧鍾幾乎和敲門聲同時響起,做舊工作才完成了佛頭的一小部分。


    “老唐!我要進去了。”張木春提著洗漱包急切的敲門,寬大的衛衣上,胸口已經濕了一片,她的胸漲得石頭一樣硬,乳腺一陣陣的痛,有那麽一瞬間,張木春想練葵花寶典,揮刀自宮,割掉這兩個磨人的小東西。


    唐伯爵將雕像裹上錫紙,放進保險櫃裏,開門,放張木春。


    張木春打開洗漱包,急切的給吸奶器插上電源,唐伯爵替她關門,門合上的瞬間,聽到張木春給食堂大廚打電話,“老關,熟麥芽有吧?麻煩熬一鍋湯,我中午吃飯時提著暖壺裝上回來喝……對,回奶用的,我一個月都堅持不住了,沒法投入工作,還打擾同事,必須立刻斷奶,我還想升副館長呢……”


    中華流傳五千年的斷奶神器——熟麥芽,正在挽救張木春的職業生涯。


    中午吃完飯,太陽正好,刮了一上午的北風也漸漸消停了,唐伯爵戴上帽子手套和口罩,雙手背在後腰,像個退休老幹部似的圍著博物館四座德式古堡散步遛彎——就差牽一條狗或者小短腿胖孫子了。


    一點整,唐伯爵準時回辦公室,再次泡一壺紅茶蜂蜜水,一邊喝一邊刷著手機社交軟件。


    喝完正好半小時,唐伯爵正要去工作室繼續暗中製造高仿佛像,辦公桌上的座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博物館內線,0001號,來自王老館長辦公室。


    “小唐,來我辦公室。”


    同事都叫他老唐,隻有王老館長一直叫他小唐。


    電話裏,王老館長蒼老嘶啞嗓音裏有種按捺不住的興奮,好像冰皮雪媚娘裏的芒果醬,輕輕舔一口就溢出來。


    館長圓形辦公室位於古堡的尖頂塔樓,可以俯視整個博物館,風景獨好。


    “館長,您找我?”唐伯爵敲了敲門。


    “小唐啊,進來,坐。”王老館長指著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你稍等一會,我在給領導們的朋友圈點讚。”


    王老館長左手拿著一個超大屏手機,黑色真皮筆記本式皮套套著機身,看不出品牌,右手食指用力戳著心形符號點讚,發力堪比段譽的一陽指,點的咄咄作響。


    唐伯爵嚴重懷疑老王館長上個手機是點讚點壞的。


    約過了三分鍾,王老館長終於完成了今天的官場例行社交任務,放下手機,將皮套蓋在手機屏幕上,抬起了頭。


    王老館長幹瘦的臉就像放蔫了的蘋果、發際線就像二戰時初期的馬奇諾防線——連連潰退,一退再退,快要禿到後腦勺了。


    唐伯爵看電影《功夫》時,覺得裏麵反叛火雲邪神就是王老館長本色演出。


    老館長看起來不像是檔案上的年紀——六十歲,說他七十五歲都有信,但是老館長真實年齡是六十五歲。


    他是西海區博物館工齡最長的員工,高中畢業入伍參軍,複員後在博物館工作,從保安臨時工做起,慢慢高升,轉正、科員、主任、科長,期間入黨,還不知從那裏弄了個碩士文憑。


    老館長曾經遭遇過中年危機,在副館長的位置坐了十幾年,像姨太太似的始終不能扶正。


    那幾年官場流行改年齡,越年輕越好,那個二把手不想當一把手?老館長順應潮流,給自己減了五歲,結果真的熬出頭了。


    六十五的年齡,六十歲的檔案,七十五歲的相貌,王老館長一把手還沒當過癮,還不想退位,也不知他如何運作的,以退休返聘的身份霸在館長位置上,不可撼動。


    王老館長把辦公桌筆記本電腦屏幕轉過來,是一張山區的地圖,伸出點讚的一陽指,可憐的電腦屏幕被戳了一個窩,“小唐啊,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魯西北一個偏遠山區獸夾村,考古群裏說,當地村支部書記發現村裏出現一群陌生人,拿著探測儀器到處走,自稱考古隊,還給村支書看了紅頭文件批文。村支書是個謹慎人,打電話核實,發現那幫人是騙子,偷偷報了警,警察來的時候,騙子們跑了。省考古研究所的人去看了,考古鏟打到五花土,發現有古墓,為了防止盜墓賊卷土重來,於是申請搶救性考古挖掘。”


    古人挖土造墓時,會破壞原有各種顏色的土層結構,回填時各種土層混合在一起,形成五花土,考古鏟俗稱洛陽鏟,是盜墓賊發明的細筒形狀的長鏟,如果長鏟打到了五花土,基本上下方必有古墓。


    中國有幾千年的盜墓史,但考古史不足百年,新中國之後才有正規考古團隊,考古人借鑒了盜墓賊的技術,洛陽鏟成了考古鏟。


    “聽說有大墓,機會難得啊。”王老館長激動得搓著手。


    唐伯爵不解,“老館長,我們這種基層博物館根本沒有考古挖掘資質,去了也屬於違法,是要坐牢的。”


    王老館長說道,“我們的確沒有資質,但是我們——你有最頂尖的儀器啊,去年博物館上傳文物的3d激光掃描圖像到數據庫,咱們的圖像比省博還清晰,幾百萬的激光掃描儀比十幾萬塊錢的儀器強多了。省考古研究所的領隊打電話給我,說要借咱們——你的掃描儀一用,把墓室內部進行高精度的3d掃描建模還原,這對考古是一大貢獻呐。”


    王老館長壓低聲調,“挖掘工作完成,考古隊提交文物移交分配方案的時候,可以對挖掘的文物分配提出意見和建議,考古隊領隊說,隻要我們肯借給那台幾百萬的掃描儀,到時候分配方案上絕對少不了我們博物館。對我們這種缺乏收藏品的基層博物館而言,機會難得。”


    唐伯爵似乎被老館長的話打動了,身體微微前傾,盯著地圖裏的獸夾村,“可是掃描儀也不是我的,是找國外的朋友借的。”


    “有一就有二,為了咱們博物館,你再借一次嘛。到時候你親自把儀器送到獸夾村,教他們調試運作,用完還給你。”


    唐伯爵還有顧慮,“老館長,你可能忘了我的國籍,根據規定,外國人不能隨意出入考古場所的。”


    唐伯爵忙著造假佛像,沒時間去偏遠山區的考古現場,於是找各種理由推脫。


    王老館長拍著骨瘦如柴的胸脯,“小意思,我給你以技術員的身份弄一張準入批文就行了。你快去借儀器,等儀器空運過來,你的批文也就到了。就這麽說定了,你去忙,我給你搞批文。”


    王老館長拿起電話,唐伯爵起身離開的時候,那邊電話接通了,坐在椅子上的王老館長的腰彎成了蝦米,“老師,您不記得了,我是您的學生小王呀。”


    六十五歲的小王:“那年上黨校,老師您給我上過一節課,印象極為深刻,受益至今。”


    “……雖然我年紀比您還大,但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必須得叫您一聲老師。”


    “……我經常給老師您點讚,上周您發了個孫子的滿月照,我點了讚,還留言了,這孩子天庭飽滿,將來前途無量。”


    “……也沒啥事,就是一點小事,請老師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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