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辭退父母接到長沙的過程是比較煎熬的,因為他父母總在反複問我的年輕、職業、收入以及與二妹的戀愛經曆。老人對後代婚姻的關懷,這種心態,你還不能叫它八卦。


    扯開話題躲閃,或者,編造一個故事,都是很累心的。古人講,直心是道場,那是一個聰明省事的辦法。要想不累心,永遠不撒謊。


    而二妹呢,不僅幸災樂禍地不幫忙給我打圓場,還表現出添油加醋的興奮,這讓我編故事的難度,陡然增加。


    好在我智商高,並且二妹坐在副駕,兩位老人在後麵坐,看不到我紅臉。我是一個會說話的人,但在純樸的山區老人麵前,撒謊也不是很自然。


    有一種底蘊叫做良心,在你學會了各種卑鄙後,它仍然存在,隻是你不知道它有如此強大而已。它會在你最滔滔不絕時,偷襲你一下,讓你突然感到無地自容。


    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如同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真不好熬過來。其實最開始我跟二妹商量過,在一些路況好的地方,她來開,一是練習技術和膽量。另一方麵,我也可以得到稍許休息。


    但我堅持自己一個人開車,以安全為理由。但真正的原因是:如果我閑坐沒事,兩位老人還會問個沒完沒了,我怕自己編不下去了。


    還好,老人們隻是關心二妹的生活和我的情況,並沒有注意到我故事的諸多邏輯漏洞,他們不是來破案的,心中沒帶測謊儀。


    好在我找到了一個好的話題,成功地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以親情對親情,以關心對關心,這是直接有效的辦法。我問起了二妹她哥哥的婚姻狀況。


    兩位老人顯然被這個話題所吸引,一邊責怪二妹沒把自己家庭的狀況給男朋友講清楚,一邊熱心地跟我介紹。


    她哥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學習成績實在是不太好。當年二妹算是他們中學學得好的,所以貧困的家庭隻好棄一保一。按二妹的說話:“我哥是為了我,才輟學的。”


    當然,喬姐的媽媽還是疼愛這個侄女的:“也不是,他當時的成績,隻能讀個職高,不如出去打工呢。”


    在外麵打工如果沒技術,是很吃虧的,舍得力氣是一方麵,沒有上升渠道,就沒希望有前途。在外幹了幾年,覺得不行,又回鄉,承包果場,但果場的難題也在於技術,他也沒經營好。現在,在縣城賣水果,鋪麵是租的,也沒什麽生意。


    人年紀漸漸大了,就得尋思找媳婦。但是,現在找媳婦的行情已經看漲了。在中國大部分地方,有重男輕女的習慣,因計劃生育的壓力,有很多人,利用b超技術,打掉已經懷了幾個月的女嬰,隻留下男孩才生下來,這人為造成了男女比例的嚴重失調。


    當然湘西並沒有這個風俗,當地對女兒還是比較看重的,倒沒有這種滅絕人性的做法。我記得,四川老家,也很少有這種做法,男女比例倒大體相當。這估計是與我們的民族結構和生產方式有關。


    大巴山區和武陵山區,都是各民族雜居之地。漢儒文化以及後來走向極端的程朱理學,並沒有浸淫很深。人們倒還保持著樸素的生育觀念,對生命有一份起碼的尊重。孝與不孝,並不以男子的傳承為依據,也沒有很嚴重的姓氏家族概念。


    這裏雖然也是漢族居多,但這些漢族,大多是外來移民,祖先並不在這塊土地上,所以算客隨主便,也就隨了當地民族的習慣了。


    在北京時,碰到一個人口學專家,他專門研究八十年代以來,中國人口性別比。他說,四川和重慶,是中國男女比例最平衡的地方。


    除了民族原因,也與生產原因有關。在這貧困的山區之上,男女是要同時參加勞動的,女人的付出和生產活動,對一個家庭的存續,具有極大的意義。吃苦耐勞,是這裏女性的基本品格,她們用汗水,給自己在家庭中掙得了一分尊嚴。她們靠自己活著,並不僅依靠男人。


    在四川老家,許多家庭並不是男人說了算。隻要女人能幹,就是天然的當家人。經濟地位決定社會地位,女人在家庭的地位,是與她們的生產密切相關的。


    這種情況,在雲南也比較常見,麗江的納西族是典型的女性當家。其實白族女性壯族苗族的女性,都享有很高的社會地位的。


    過去,我們把走婚等習俗,看著是母係氏族的遺存,並稱之為社會發展落後的地方。但今天看來,或者有另一個解釋。


    按中國最主要的曆史進程來說,主要是長江文明與黃河文明。夾雜在兩者之間的,是中原文明。


    黃河以北的地方,按卦像來說,屬陽,是男性當家的地方。陰陽這個詞,最先讓人聯想到的是太陽的光線與樹蔭。在北方,太陽出來時,異常溫暖。但即使是最熱的天氣,隻要你躲到一個樹蔭下,馬上就感覺到涼爽。


    這種溫度的強烈對比,讓人產生了陰陽的聯想。氣候上的巨大衝突,造成人的肌體的巨大壓力和亢奮,這是陽卦的最形象體現。既然北方屬陽,尤其是西北是乾卦所在,當然是至剛至陽的地方,這些地方,男人有絕對的主宰權力,好像也符合卦象。


    長江以南,是陰地。是坤卦之所在,因為氣候變化不劇烈,溫度在光線到與不到之地,表現得不明顯,因為水霧的調節作用,造成和諧平衡的滋養狀態,很像坤卦的卦象。


    坤是至陰至柔的,女性的作用體現得比較明顯。


    而長江流域與黃河流域之間,就是典型的中原地帶,是陰陽互動的地方,這地方產生了偉大的漢文明,陰陽的衝突和平衡,是這裏最長久的主題。


    這隻是個粗略的概說,並沒有精確的依據。


    按理說,男女數量大體平衡的地方,婚姻問題好解決。但是,這裏因貧困和時代的變化,婚姻狀況也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因為中國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以流域和山地劃分的地理阻隔被打破了,中國進入了人口大流動的時代。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個趨勢一旦形成,所有以前的傳統和平衡,都將被打破。


    不是湘西的女孩子少了,而是外出打工不回來的女孩子多了。那麽,留守在故土的年輕男子,找對象就成了一個大問題。


    這塊土地啊,沈從文讚美過的地方,黃永玉描繪過的地方,為中國其它地方貢獻了女性,貢獻了美,而它的男人們,卻在煎熬。


    二妹他哥,人也老實,幹活也舍得力氣。祖先教導的好品行,他都有。但祖先能夠得到的好家庭,他卻難以建立了。


    今天在湘西,縣城沒房的,家庭困難的,沒有固定工作的,這三者隻要點有兩點,娶媳婦就困難了。


    按他們的說法,喬姐是他們村第一個到北京的人,也是第一個為父母在縣城買房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呢。“生女兒好啊。”喬姐的父親感歎到:“還接我到長沙去住,去看病,我一生,這也是第一次到長沙呢。”


    我明白他的感歎,農民身上沒什麽,隻要能夠帶出他走出貧困,他就會自然地尊重。


    他不知道喬姐在北京,經曆過多少掙紮與磨難;他不知道他女兒,為了帶富整個家庭,費過多少努力和心機。喬姐本是一個純良的人,但她沒有權利追求感覺上的幸福啊。至少在她以前的日子裏,她隻能追求錢財,因為,這都是貧困給逼的。


    窮人都有一個恐懼,害怕重新墜入當年貧困的深淵。


    喬姐決定把這縣城的房送給表弟,對她今天的錢財來說,也許並不算什麽大事。但是,這個舉動,可是改變了一個親人一生的命運。甚至,這個舉動,也改變了二妹一家人的處境。


    現在看到的情況是,喬姐以一已之力,改變了她全家以及二妹全家的命運。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功績,她對得起生養她的父母和土地。


    她得到了什麽呢?她最高興的,莫過於得到了與我身體上的歡愉,我是她聊以自慰的亮色,或者說,是對她美麗的獎賞。當然,這種獎賞是雙方的,我在她身上,也得到了如姐如母的溫暖,以及作為男人可以享受的最好的激情。


    “自從有了這房子,給我哥說親的人就多起來了,估計,差不多,今年春節,就要結婚了吧。”二妹說到。


    “還要快些,估計冬月間,他們就要結婚了。我們這一走,過幾天,你媽就得搬過來,畢竟需要準備。家裏的東西我們都沒帶,都留給你媽了,反正,你哥結婚後,你媽還是要跟他們住在一起的。”這是喬姐的媽說的。


    此時,我發現一個問題,他們始終沒提到二妹的爸。我問到:“就你媽一個人與你哥住一起?”


    二妹當然明白我在問什麽,她說到:“我爸在我初中的時候就死了,唉,也怪當時在農村,醫療條件差。”


    我不好再問下去了,這畢竟是她的傷心事。


    但喬姐的爸爸顯然對他這個連襟充滿了懷念。“你爸年輕的時候,可以喝三大碗包穀灑呢。力氣又大又愛幫忙,你哥長得就像他。可惜,當時在農村,就一個闌尾炎,發作了,從山上抬下來,鄉衛生院做不了手術,再抬到縣醫院,就已經穿孔了,腹腔大麵積感染,沒辦法,拖了十幾天,還是死了。他要是不死,看到兒子結婚,還看到這麽好的女婿,怕是要笑死了,得喝五碗包穀酒呢。”


    這一瞬間,我被擊中了。二妹,這個火辣辣的人,這個貌似時尚的人,居然與我的命運有如此之多的相似點。


    “別說了”二妹的聲音有點哽咽:“姨爹,我們家,要不是你們幫襯,恐怕是早就倒了呢。”


    “自家的妹子自家的人,妹妹沒娘姐來疼呢。”喬姐的媽說這話時,居然有旋律,她仿佛是唱出來的。如同一首古老的歌謠,平緩而沉靜的敘述中,蘊含著巨大的悲痛和達觀。


    我覺得,每當聽到這種平靜的歌謠中透露出的悲劇色彩,我都會充滿力量。這難道不是一個民族延續的犧牲精神嗎?這難道不是接受痛苦並努力度過的生存情感嗎?這難道不是大地的悲歌被風被雨被禾苗和萬物傳達嗎?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大地如同我們的母親,我們把它生長的糧食和莊稼都吃了,把地下的珍寶和礦產都挖了。她說什麽了嗎?我們給了她什麽?髒東西都留給她了,挖得千瘡百孔的礦山留給她了。她說什麽了嗎?


    子曰:天何言之,天何言之。


    其實我們還要說一句:地何言之,地何言之。


    她從來沒有抱怨過我們啊,因為我們是她的孩子。


    我始終不懂,喬姐吸引我的原因是什麽。如果僅僅是因為荷爾蒙的關係,那麽,比她年輕比她美麗的女生是很多的,我很可能移情別戀。而且,這對我來說,很容易。


    我想,可能我心裏有戀母情結吧,喬姐雖然沒有孩子,卻在我麵前,體現出了一種強大的母性。這種母性是她天生的,來源於這塊土地,來源於她的母親。


    而我,卻最迷戀這種母性,因為從小我缺乏母愛,因而沒有安全感。在喬姐的懷裏,我感到安全,這是在彌補少年時代的夢,也是心理自然的需求。


    但另一方麵,這種聯想卻讓我警覺起來。二妹現在對我的態度,我其實是很明白的,她在追我,或者她很享受跟我在一起做男女朋友的狀態,雖然這種狀態隻是裝出來的。


    那麽,她為什麽喜歡我呢?畢竟這種關係很不正常。如果隻是普通的男歡女愛,那麽,我與喬姐,她是知道細節的。她就理嫉妒和厭惡嗎?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呢?


    假如她是真的單純地愛我,那麽,她就應該很厭煩我與喬姐的關係。那麽,是不是有另外一個可能,她包容我與喬姐這種關係,是不是在報喬姐對她的恩情?不,不可能,報恩的方式有多種,況且,她這樣年輕,感情是隱藏不住的。


    那麽,她隻是戀父情結的延伸,把我當成她的父親,找一個早已失去的保護神?就像我找到喬姐一樣。這種想法,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問題的關鍵是,我並不喜歡她。我不太喜歡這種青蔥的火辣,不喜歡這種直白的攻擊和挑逗。或許,我還不如喜歡喬姐樣喜歡她,連她的身體都不能給我以衝擊。雖然她長得算美麗性感,但不是我喜歡的那一類型。


    從感情來說,我喜歡小池,從家庭來說,老婆就該找妍子那樣的。如果僅講身體,誰也比不上喬姐,讓我依戀並且坦然。這種感覺,在與喬姐一起時,從未改變。


    我喜歡這種確定的感覺,從未改變。我的生活軌跡具有太多的不確定性了,父親的離去、故鄉遠去、母親與家庭得而複失,朋友遠去,孤獨長伴。這種漂泊的生活中,我現在唯一能夠抓住的,是喬姐身體帶給我的感覺。確定而溫暖。


    我受盡了命運變故的攻擊,我就不太喜歡攻擊性太強的女生了。至少,如同小池那樣,僅僅是語言和情感的攻擊性,我都不能長期承受了。何況,這個二妹,還帶有明顯的身體和生活目標的衝擊。


    車子好不容易到了長沙了,遠遠看到高樓大廈,得到她父母的陣陣讚歎。


    他們沒見過的東西還很多,我知道,他們的餘生,肯定在思念故鄉中,保持著一份滿足和驕傲。當年,我母親也是這樣,如同從地獄來到了天堂。


    也許城裏人生活久了,會說出這個城市的種種不好。但對於久居農村的人來說,這裏就是個精彩紛呈的地方。


    二妹負責把兩位老人攙上樓,我負責行李。當喬姐擁抱著她母親時,居然痛哭起來,而她父親,顫抖的手,在一邊,無處安放。


    這頓晚飯是喬姐親手準備的,很豐盛,充滿了湘西土菜元素與長沙菜的混合,唯一顯示出高檔色彩的,是餐具,這是套嶄新的景德鎮瓷器,釉麵光潔,青花幽藍,胎質細膩,造型典雅。


    當餐具發出叮叮的清脆之聲時,是喬姐在給父母盛湯。二妹讚歎到:“姐,這瓷器是哪裏來的?這麽高檔?”


    喬姐的媽顯然不明白高檔是什麽意思,隻是說:“我隻覺得這碗這盤子好看,怎麽高檔法?”


    我解釋到:“大媽,這套餐具,沒上萬,是買不來的。”


    她父親肯定是被驚呆了:“上萬,賣一頭牛,也換不來這幾個碗?”


    喬姐說到:“叫你們吃菜,你們研究碗幹什麽?”


    她說話時,臉上到語言,驕傲無法自抑。真正的驕傲,是讓父母為你而驕傲,她此時,應該是最幸福的人了吧。


    吃完飯,二妹洗碗,喬姐也要我去幫二妹的忙。結果被她媽製止了:“就讓小莊陪你爸說說話,二妹能幹,她一個人沒問題。”


    我們就帶他們參觀房間,帶著介紹各種電器的使用方法。當看到房間的陳設時,他父母是一陣又一陣的讚歎。


    “這床上的東西,亮閃閃的,全是綢緞的吧?”


    “對啊,綢緞的對皮膚好,睡著也舒服。我給你們買的睡衣,也都是綢緞的,滑滑的,你們沒穿過,來這裏,就該享受了。”


    她母親摸了摸這些被麵和睡衣,搖了搖頭。“這麽滑的東西,在身上掛不住。萬一晚上睡著睡著,被子滑到地下了,我們不是要凍涼?”


    凍涼是土話,也就是感冒的意思。


    “大媽,沒事,你要是習慣,就覺得它好了。況且有空調開著,凍不了您的。當然我媽從農村到城裏時,也是剛開始不習慣,後來還離不了呢。”


    我這一說,就明白自找麻煩了。因為她母親馬上就問到:“你媽在哪裏?是在長沙嗎?方便的話,我們可以見個麵?”


    此時喬姐迅速救場:“媽,小莊的媽已經去世了,你就別問了。”


    “唉,可憐的孩子。沒媽沒家,你也沒盼頭了。”大媽的感歎,簡直是個哲學家。她沒什麽文化,卻說得極其深刻。沒有媽就沒有家。最主要的是,我的人生沒盼頭,這是我最大的痛苦。我不知道為誰而活,為誰而努力。


    我沒有值得驕傲的事情可做了,因為我無法讓我的父母為我驕傲。


    此刻是喬姐最幸福的時刻,我在一邊添油加醋。仔細介紹每個家具電器和用品的好處,順帶還在陽台,看了看外麵的風景。


    今天的陽台被收拾得很幹淨,沒一件晾曬的衣服。喬姐買了個烘幹機在衛生間,在陽台上安放了兩把竹椅和茶幾,方便老人們曬太陽。


    這裏是長沙最繁華的地方,正麵高樓林立,下麵車水馬龍,而隱隱約約的湘江,橫穿市區,給人一種沸騰的感覺。


    “看來,我們是住在天上的!”她爸爸這句話,差點讓我們都笑起來了。這個樓層高,當然如在空中。還有一個意思,就是,他們來到了他們想象不到的天堂。


    此時二妹已經收拾完畢,也來到我們身邊。她靠近我,假裝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作親熱狀。畢竟,在喬姐父母麵前,我是二妹的男朋友。


    但此刻的尷尬,有誰說得清楚呢?我偷瞄了喬姐的眼神,她也在瞄我,仿佛有鼓勵和調戲的味道,讓我差點臉紅起來。


    “好了,小莊,你跟二妹回去吧,把店子整理一下,爸媽要休息一下,明天到醫院,小莊,你跟二妹開車來接我們,早上八點,好不好?”


    “不嘛,我想跟姨爹和姨多呆一會,你這就趕我們走?”二妹故意嬌嗔,把她的頭,在我肩上蹭來蹭去的,搞得我很難作出適當的反應。


    “聽話,二妹,你跟小莊回去。今天跑長途很累,你估計沒開車,都是小莊開車的吧?你不心疼他,姐還心疼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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