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班長突然明白過來:“對了,你還沒說,你跟你班長是在哪裏碰上的?”


    “嗨,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販菜到北京菜場,在菜場附近的一個小餐館,我們碰上了。”


    “那幫他賣車還貸款的就是你了?”


    我點點頭:“當時我雖然錢不多,但這點錢還是拿得出來的。我把他介紹給另一個老板當司機,收入比他販菜要高些。我當時還想,我在北京沒親人,有班長在,我們互相也有個依靠。”


    趙班長說到:“他後來的事業,與你也有關了?”


    “算是有關,但主要的是,班長的能力在那裏擺著的,隻要有機會,老板自然會重用。”


    趙班長笑到:“我說嘛,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當年你班長真是喜歡你啊,結果你今天回報回來了。這不是命好,是好人有好報。”


    “各位班長都是好人,當年幫助我都很多。所以,今天我們緣分到了,坐在一起喝酒,是不是?”


    “大學生,果然會說話。”李班長邊上,是孫班長,他向我舉杯,我們對飲了一下。


    李班長說到:“人的命啊,說不清楚。比如我當年退伍,安排的單位,大家都看不上,但我也是沒辦法,沒關係,人又不會說話,被迫去了。算是國家單位,有什麽挑的呢?”


    “李班長,既然是國家單位,怎麽說看不上呢?”我問到。


    趙班長笑到:“你不知道他的單位,當時我們確實有點看不上,你知道他在哪裏工作嗎?”趙班長故意停頓了一下,自問自答:“環衛,是政府事業單位,但是,這算是最低端的單位了,誰願意去?”


    向班長接著說到:“誰知道,他還去對了!這個單位旱澇保收,對不對?政府的經費是從來不敢少給的,因為路麵馬上就反映效果。他在一幫子掃街的人中素質太高,現在,人家已經是環衛所的所長了,管著百多號人、幾十台車呢。牛不牛?”


    李班長謙虛到:“還不是掃地的?”


    孫班長說到:“你這個所長當得,幾十台車光運行的油費國家撥多少?工人加班福利國家撥多少?勞務外包國家撥多少?搞文明城市建設國家又追加撥款多少?你當我們心裏沒數嘛?”


    向班長笑他:“老孫,你當過司務長的人,就是算得細。政府不跟他算錢,就要效果。他把路麵搞幹淨了,效果出來了,領導就滿意,誰有空跟他算細賬!你大姨子,不也安排進去了?掃了多少地,給了她多少工資,你沒數?”


    孫班長嘿嘿笑了起來:“那倒是,沒老李,她還安排不進去。一個農村婦女,也算是在縣城找了個工作,誰讓他是所長呢?不幫戰友幫誰?”


    “廢話,就你算得精”趙班長說到:“你當年當司務長的時候,沒請我們幾個老鄉喝過幾餐酒,退伍後天天找戰友,我要是老李,就不幫你,怎麽樣?”


    老孫不好意思:“好,話說錯了,自罰一杯。”


    我問到:“趙班長,你到鎮政府,現在還在那裏?”


    “在啊,當時確實把果園保住了,村裏也沒人欺負我們了。但現在的問題是,村裏為什麽沒人欺負我們呢?因為村裏沒人了,都出去打工了。果園是保住了,但也掙不到錢了,你說我這忙得。”


    “果園怎麽不掙錢呢?我看北京水果賣得挺貴的啊?”


    “我們的果園,種的是柑桔,每到收獲的時候,就必須及時采收下來運走,耽擱不得的,要不然就會爛在地裏。我們那裏是山區,雖然有條公路,但也隻在山腳下。如果要采摘,就需要大量的人力,從果園摘好往下背到車上,人工成本非常高了。關鍵現在農村沒有壯勞力,全是老頭老太太,每天每個人工至少一百,他們能夠背多少?有一年,一個老頭在背水果時摔傷了,還花了我一萬多診療費,虧大了。”


    “那你沒種了嗎?”


    “種還是種,我父母還算做得動,我有時也回去幫忙。隻是每年收獲的時候,叫水果販子自己去收,收多少算多少錢,大不了便宜點,反正,這也不是掙錢的活了,每年爛了不少,可惜。”


    “你還經常回去幫忙,上班不緊張嗎?”


    “嗐!我當年也是鑽錢眼去了。剛開始當個民政專員,後來公務員改革,我的性質是工人,沒辦法當幹部。領導找我談話,我就選擇了福利比較高的廣播站去了。”


    “廣播站福利好?廣播不是沒有了嗎?怎麽還有福利呢?”


    “全稱是廣播電視站。我們鎮上包括附近鄉村,都裝了閉路電視,政府出錢裝,我們收收看費,每年每戶兩三百元,這就是收入,來維持日常維護費用,當然以加班費等名義發些福利,這也很正常。我們鎮有兩萬多戶,每年收看費大致有五百萬,養我們這幾個人,是綽綽有餘的。”


    向班長此時補充到:“他們雖然是財政供養單位,但屬於部分自收自支的,自己有錢,有可適當多發點。”


    我不太明白:“財政供養單位,不就是吃公家飯麽,怎麽還有差別?”


    向班長解釋到:“你沒在政府部門工作過,你不太了解。財政供養的單位分好幾個類別。按性質分,可分為機關行政單位,這裏麵的幹部全是公務員,按照國家公務員法的方式管理,所有工資津貼由國家訂標準,由財政統一發。比如甲鄉鄉長與乙鄉鄉長級別一樣,都是公務員,那麽,他們的工資待遇和福利,大體上應該差不多。還有國家政法編製,就是公安局、檢察院、法院的幹部,管理模式和工資待遇模式跟公務員差不多,都是國家編製,相當於全國糧票,穩定性通適性和可比性比較強。其次,就是參照公務員管理的事業單位,屬於省級糧票,是各省人民政府定的編製,工資津貼也按國家公務員的方式,但這種單位的產生和撤銷,是由省政府文件決定,穩定性稍差。再其次,就是事業單位。比如交通事業、衛生事業、教育事業。雖然這些事業單位的領導是公務員,但這些單位職工的主體是事業編製。工資津貼的算法就不同了。主要分全額財政撥款的事業單位、部分財政撥款的事業單位、自收自支的事業單位等類型,其穩定性漸次降低,人員和工資的靈活性也漸次加大。廣播電視局是有收支功能的事業單位,財政撥付工資,而福利,得從自己的收入部分中解決。”


    我問到:“碰到專家了。那李班長的環衛呢?”


    “正式職工屬於全額財政撥款,還有部分臨時聘請人員,那得從其它事業經費中擠出來給他們發,向財政要錢,是我們單位一把手的基本功。”李班長自己回答了。


    我對趙班長說到:“那你不好嘛,既拿國家的,又拿自己的,錢還多些嘛。”


    “鄉鎮的事,就是這樣,有這樣一個好單位,各位領導都看上了,把七大姑八大姨都往這裏安排,我剛進去的時候,隻有五個正式職工,外加三個民工,現在你猜多少?二十多個正式工,外加十多個民工,擴張了四倍。”


    我說到:“人多清閑些嘛。”


    “錯,還忙些。你不知道,這些後進來的人,都是有領導關係的,如果他有本事,早進其它單位了,如果他沒關係,也進不了我們這裏來。民工裏麵,大多是不怎麽會幹事的,也是領導裏麵最不能幹的親戚,讓我們給口飯吃的。怎麽辦?來了人不得供著,待遇不就下來了嗎?況且,人越多,事就越多。人是會自己產生事情的,在處理人事糾紛和矛盾中,就牽涉了大部分精力,誰抓生產,隻有我們這幾個老職工囉。”


    我感歎到:“人一多,就把一個好單位吃窮了。”


    向班長說到:“縣鄉兩級都是這樣,經濟不行了,就都想吃財政飯,財政飯保險嘛。財政維持不動了,就報貧困縣爭取國家貧困資金,吃國家補助。總之,有點關係的,在縣城就吃財政。沒關係的,要麽開個小店子,天天交各種雜七雜八的稅費,賺不了幾個錢。要麽外出打工,農村就沒人了。”


    我學過經濟學,知道拉稅收邊界這回事,就問到:“稅費收多了,店子生意差了,豈不要把店子收垮,那財政不是受影響了?”


    向班長說到:“你說得是有道理。但有關係的人,你不僅不能亂收,還要減免。要完成稅收任務,隻有逮住那些沒有關係的狠收了。所以,在我們縣鄉兩級,哪怕做一點事情,都得有關係,不然是混不下去的。這就是人情社會,也是生存法則。老趙以為到鎮政府就給老家父母撐腰了,也是這個邏輯。”


    人情社會,全靠關係。這是中國農業社會的特征,今天中國從事農業的農民越來越少,農業社會的特征應該減輕了啊。我在溫州在北京就很少有這樣的感受,他所說的仿佛是我原來讀書出來之前的農村,中國近幾年發展這麽快,想不到這種事事靠關係的風氣反而更加深入了。


    憑關係可以,起碼做事要像點樣子,這才是進步。


    我想到一個大問題:“按你的說法,現在的農村是比過去好了還是不好了?”


    向班長說到:“當然是好了,至少農民可以用腳投票,不在你這裏幹了,農業稅也不收了,對不對?千百年來地方官府壓榨農民的機會沒有了,是不是進步?我們縣的經濟就是個打工經濟。為什麽?大部分勞動力都外出打工,老人孩子留在農村或鄉鎮,得寄錢回來吧?年輕人寄錢回來老人孩子消費,就有市場了。況且,有的年輕人落戶大城市有困難,在外麵掙了點小錢,要回鄉買房買門麵做生意,這也是為他自己養老作打算,這也推高了縣城和鄉鎮的房價,也支撐了政府的稅收。但是,我總有個憂慮,也許過不了好多年,當這些年輕人老了,他們的後代在大城市紮根了,我們縣城鄉鎮的市場衰落了,我們稅收收不起來了,哪個來支撐財政?光靠扶貧救助款,能吃飽?”


    我直觀反應是:“那就削減財政供養人員吧,比如老趙那個廣播站,恢複原來七八個人的編製不就行了?”


    趙班長笑到:“請神容易送神難,都是領導的親戚,哪個走?肥的拖瘦、瘦的拖死唄。”


    向班長說到:“你們注意到沒有,原來在八十年代,鄉鎮企業紅火的時候,鄉鎮那欣欣向榮的局麵。但終究競爭不過大城市,現在鄉鎮有什麽企業?綠色產業是麻將館,重工業是烤羊肉串。縣鄉兩級最大的產業,就是吃財政飯,當這碗飯吃不好的時候,也是縣鄉兩級衰退的時候了。”


    我佩服他對政策的了解,也佩服向班長對趨勢的把握能力。我讚到:“向班長,你在政府開車,果然見多識廣。”


    他擺擺手,說到:“我一直在走下坡路,不過聽領導們在車上議論多些,所以就說得多些。”


    “你怎麽在走下坡路呢?跟領導開車一直都是金飯碗的麽?”


    “小兄弟,你不太了解今天的行情。從市場上來說,隻有稀缺性決定價格,對不對?”


    他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他的理論水平確實有點,畢竟跟高手天天在一起,自己也成了半個高手了。


    我點點頭,他繼續說到:“過去我們在部隊,要學個駕駛技術,名額有限,技術好的司機更是少,所以,我們吃香。你要知道,過去車也少,司機也少,所以我們是金飯碗。但是現在,學個駕駛隻需要兩三千塊錢、兩三個月就成了,司機多了,我們就貶值了。車也多了,很多領導家裏都有私家車了,家裏的事也不太需要我們摻和了,對我們的依賴也小了。我們的作為小了,所以我們的地位也就降低了。有作為才能有地位嘛,領導對你的需求程度降低,意味著領導對你的重視程度降低,所以,我們是越來越不重要了。”


    我說到:“管他呢,你反正是正式職工,他們也不能拿你怎麽樣。”


    “那倒是。但我先前說過,一個縣,如果有個好崗位或稍好一點的職業,隻要可替代性強,就會有許多關係進來。我們車隊,進來了十幾個臨時工,都是開車的,都是領導的關係,有的領導更直接,用自己的親戚給自己開車,政府給他發工資。像我們這些正式工,領導還不願意用,為什麽?忠誠度不高,還不太好管理。跟你說,過去我們出車的頻率是今天的兩倍以上,領導依賴我們,所以我們報些修車的發票、加油的發票,都算是我們的福利,算是領導的照顧。今天,這個待遇沒有了,我們的油水也沒有了,隻拿幹工資,窮。小莊,實話跟你說吧,我在部隊給領導開車時的地位,你也看到的。從那以後,我的社會地位天天下降,我到今天才明白,自己是個服侍人的人,比打工仔的待遇好不了多少,收入還比較低。我們車隊司機家庭的離婚率,都超過了50%,相對社會地位下降,後果慘重!”


    “這跟離婚率有什麽關係?”我有點不太轉得過來。


    “我們雖然比你大不了多少,但前些年農村人的婚姻,大多也是搭夥過日子,談不上愛情,你班長跟你嫂子,原來也不是這樣嗎?”


    他這樣說,我也明白意思,就是各有需求,湊合一塊得了。隻要能夠滿足對方的需求,這婚姻就穩定,如果不能滿足需求,婚姻就有可能出問題。這是王班長當年的家庭匹配論已經描述過的現象,當然,這幾個是班長老鄉,對班長家庭的評價是有道理的。


    向班長解釋到:“要說十幾年前,我們結婚的年代,在部隊給首長開小車的,多風光,那是半個首長啊,娶的媳婦,是全村最漂亮的,你隻問這幾個,他們都知道,我媳婦當年,漂亮不?”


    孫班長說:“就這樣跟你說吧,小莊,當年他媳婦來部隊探親的時候,我們戰友都不敢看她眼睛。”


    “這是什麽意思?”我不太懂孫班長的語式。


    “美得逼人!”


    我懂了。


    向班長繼續說到:“雖然沒老孫說得那麽誇張,但人家鎮長的兒子追,她都沒幹,看上我了,怎麽樣?當然,這有軍裝給我外貌加分的成分,更重要的是,我能耐大啊,當年。”


    他自已給自己一杯酒,喝了,將杯子放在桌上,雲淡風輕的樣子:“她弟弟考兵,我跟首長說了,首長一個電話,接兵幹部硬要,招到部隊來了。跟首長出差,別人送的好東西都有我一份,都給她家寄了。平時首長吃飯啊、生活費用啊,都是我結賬我報銷,我多報一點,錢不也掙了些嗎?這樣的女婿,誰不喜歡?退伍回來,縣政府司機也還吃香,所以我們縣政府司機班的年輕人,找的老婆個個漂亮,我跟你說,後來,我們老婆們,都通過我們跟領導近的關係,都幫她們找了工作,成了正二八經的城裏人,在以前,這算不算厲害?”


    趙班長及時總結到:“汽車是工業技術的結晶,司機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小車司機掌握領導的方向,學習領導的語言,方便領導的生活和工作,是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領導都是人民代表,司機在外人麵前,也是半個領導,代表著最廣大人民的利益。對不對?”


    “廣播係統的,瞎說什麽大實話!”李班長打岔。


    “比我老一點的司機還厲害,領導提升調走前,總得給自己的司機搞個幹部編製,有的還正經地當官了,拿捏起來。”向班長繼續說:“到了我們這一代司機,就越來越不行了。領導自己的親戚都照顧不過來,哪有心思照顧我們?況且現在全國搞活,打工的都比我們掙得多,漂亮媳婦誰守得住。況且媳婦自己已經有了工作,別的幹部或有錢人一勾引,不就黃了嗎?”


    我有一個不好的預感,估計向班長的漂亮老婆也跟他離婚了。當看到其他幾個人向他敬酒,並安慰到:“過去了的事,不要想太多,開心就好”、“一個人還灑脫些,反正還有個孩子,怕什麽?”之類安慰的話,我不用問,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了。


    那個風發意氣的首長司機不見了,成了大家安慰的對象,這是男人最大的悲哀。


    “但是,咱也不能怪人家。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對不對?當年享過福,就不能怨今天受苦,對不對?也怨我,這麽多年,自己除了開車和吹牛外,沒學到什麽能力。雖然跟領導學了些官話,但自己又沒當官,怨誰?對不對?”


    他自飲一杯,我感覺他勉強在笑。什麽是悲劇?把最美好的事情撕碎給你看。不要理論上自以為是,那是你自己沒遇上。我自己要是遇上了,怎麽灑脫?


    我佩服他,敬他一杯酒:“向班長,你對待陳班長,是義氣的,我敬你重感情,我敬你,永遠是我的班長!”


    “不過,話說回來。”他笑笑:“我好歹也算吃財政飯,旱澇保收,富不了,也還可以不求人地維持一個家,撫養我孩子。比起你班長原來老廠的一些老下崗職工,還是好多了。他們工作幾十年,四五十歲了下崗,沒社會技能,現在吃低保,怎麽辦?老李那裏臨時聘請的打掃衛生的,不是有好幾個是那個廠裏出來的?”


    李班長點點頭,說到:“他們沒編製,隻能按臨時工待遇發錢,現在都五六十歲了,沒單位交社保,隻能靠掃街掙那一兩千元一個月,怎麽辦?人總是要吃飯的嘛。別看不起這崗位,這還是政府專門撥出來照顧下崗職工的,還許多人競爭呢。”


    我在想,當年我一門心思跳出農村,那些本來就在城裏生活的人,也有這麽慘的。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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