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囂張地離開後,好一會兒,賈母和賈政就那麽麵色難看地坐在那裏,房間裏死一般的沉寂。


    “政兒。”許久,賈母抬起滿是血絲的眼睛,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怒氣勃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束手無措的沮喪,她看著賈政,表情嚴肅而認真,“老大剛才說的,你也聽到了?”賈政沒答話,賈母也不介意,接著道,“我看的出,老大不是開玩笑的,如果這次在不照他說的去做,隻怕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到時候,隻怕是你們就要有大麻煩了。”賈赦剛才說的,絕不僅僅隻是說說,他要真豁出去,那寶玉,賈政,甚至宮裏的元春,隻怕都落不著好去。


    賈政可是跟賈赦一個屋簷下住著的,對賈赦的態度自然也是心裏有數,那樣的怒火中天,那樣的嚴肅認真,他絕對不懷疑賈母說的都是事實,他如果沒有做到賈赦要求的事,賈赦絕對會豁出去大家一起死,也要他二房付出代價來……可就是這樣,賈政心裏才必去的慌。這幾年突然被賈赦壓一頭,在人前永遠被籠罩在賈赦的陰影下,再沒有了屬於他的榮耀……要光是這樣那也就罷了,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元春晉封了賢德妃,他終於又出現在了眾人的焦點之中,被人人尊敬,他終於可以再回到賈赦沒有發家之前的生活。可事實呢?這一切的尊榮驕傲,不過是一場夢罷了,他其實,什麽都不是。有個當娘娘的女兒又算什麽?還不是賈赦一句話,他就得乖乖照做?靠著女兒得來的榮耀,在賈赦實打實的竣工麵前,一文不值。這一刻,賈政的自尊心,被狠狠地戳傷了。理智告訴他,要想保住二房如今的一切,最好照著賈赦的話乖乖去做,可是情感上,他接受不了……


    一旦接受了,從榮禧堂搬出去,他在賈家的最後一絲體麵也徹底沒有了,從此後,二房就真的徹徹底底,被大房壓下去了!


    “政兒……”賈母一直沒等到他的回答,不由得叫了一聲,可這麽一聲才出口,她又有些後悔,賈赦的這些要求雖然在禮法上沒有任何問題,可這些年,賈政在她的庇護下,在榮國府裏,一直都比賈赦一房來的尊榮體麵,乍然地就讓他接受以後徹底被賈赦壓下去,叫他心裏怎麽接受得了?


    可再怎麽樣,再怎麽不能接受,到底是形勢比人強。便是賈母也從來沒想到,賈赦已經強到了如此的地步,以他如今的權勢,已經再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了。而她,已經再也壓不住他了。榮國府,已經是賈赦的天下了。看著最疼愛的小兒子,賈母也隻能勸他:“以前老大不成器,我更看重你,這無可厚非,可如今,老大已經今非昔比了,且受皇上看重,老二,我知道你心裏不舒服,可想想寶玉,你真的就忍心讓他麵對老大的手段?雖然我不是很清楚老大在外麵到底是什麽模樣,可他真正起來才多少年?要說他心慈手軟,我卻是不信的。他既已放了話,就不會看在親戚情麵上。而且看今天的情形,他怕是受了不小的委屈,等他真狠下心來,老二,隻怕整個榮國府,都要不平靜了。”賈母眼神一淩,“榮國府是老祖宗留下的基業,老二,我把話放在這裏,我是決不允許榮國府出現敗在了我手裏的!”


    榮國府。賈政苦笑了一下,是啊,榮國府,這份祖宗流傳下來的基業,到底是要交到賈赦手裏的,他?不過是因為賈母還在,不好分家,才能舔著臉勉強繼續住在這座富麗堂皇的榮國府裏。他,不過是個沒有繼承權的次子罷了。


    賈政不免地,就有些心灰意懶了。長幼有序,這輩子,他就脫不了了這弟弟的名分,而有賈璉在,哪怕是賈赦死了,這榮國府也沒有他的份了。哪怕女兒是貴妃又怎麽樣?在榮國府這塊地麵上,賈赦才是老大!想到此,賈政呼口氣,無奈道:“老太太放心吧,我知道輕重,大哥明顯是動了真火,在這當口跟他對著幹,隻會更加激怒了他……”停了好半響,他才有艱難地說道,“大哥說的那幾件事,我會照做的,回頭……”他看起來很不甘願,隻是迫於形勢,不得不妥協,可心裏,卻是紮著根刺,疼得他心悸難當,“回頭,我就讓二太太收拾屋子,搬出榮禧堂……”


    “……”一直看重心疼的小兒子,如今被大兒子逼成了這樣,賈母雖已經意識到大兒子出息了,徹底掌控了府裏的話語權,可不由自主的,她還是對大兒子產生了不滿,不就是一些小事,至於借題發揮這般地對付二房嗎?把二房逼到了死角去?想起賈赦還要求要嚴加管教了寶玉,賈母心裏更是不滿,她的心頭肉啊,哪裏不好了,不過就是不小心闖了個禍,也不是成心的,賈赦倒是不依不饒的,這麽一想,賈母就更覺得賈赦做得太過了……可又有什麽辦法?賈赦,早就不是當年對她畢恭畢敬,她可以完全掌握的那個的兒子了。“你受委屈了。”賈母看著賈政,暗自決定,老大得到的夠多了,自己的那些私房,以後還是留給賈政和寶玉吧。


    這些空泛的話又有什麽用的?賈政看看賈母,又低下頭:“本來這些年,我們就不該住在榮禧堂的,大哥現在提出的要求……”賈政聲音又低了幾分,“也是應當的。”


    這些事,已經不是他們能改變的了的。賈母不好再說這些,隻好轉移了話題,她不想給賈政造成更多的壓力,但是顯而易見的,後麵賈政要忙的事還有很多,現在不說,就錯過最佳機會了。“這次寶玉的事,鬧得著實是大了,忠順王惱了不說,現在連老大都……”賈母看賈政一下陰沉了臉,直擔心他會遷怒了寶玉,忙又道,“隻是寶玉這孩子,一直都是在我身邊長大的,你也知道他,從小最是溫柔體貼的性子,便是有些綿軟,可卻都是孝順懂事的。他又是不喜歡四處交際應酬的性子,這般大了,也從來沒有沾染過任何惡習,老二,你就不奇怪,這好好的,寶玉怎麽會跟個戲子扯上關係?”


    賈政被賈母這一說,也暗下了雙眸,皺眉道:“老太太的意思是……”


    “我是最了解寶玉的,他慣來心善,有喜歡那些好容貌好文采的,據說,那蔣玉菡,就是會些詩詞曲賦,人也風流,這才叫寶玉把他引為了知己,別的荒唐的,卻也沒有。”看賈政似有些不信,賈母就有些不快,“怎麽,你以為我還會拿這些話哄你?我已經問過了寶玉,那蔣玉菡跑之前,卻是和他聯係過,隻是那戲子說自己日子不好過,忠順王待他並不好,他苦苦哀求寶玉幫他保密,寶玉一時心軟,也就答應了。你要不信,隻管去查便是。”


    賈政想到寶玉的性子,還真可能是因為了別人的哀求而心軟的,雖說這抵消不了他闖禍的事實來,但知道他沒做別的荒唐事,賈政心裏,還是好受了許多。


    賈母看到賈政神色鬆動不少,臉上閃過一絲微笑,但很快的,又消失了,換上了慍怒的表情:“這些日子,我一直就在尋思著,好好地,寶玉是怎麽跟那些下九流的人有了交情的,我問了珍哥兒,還有寶玉的小廝,可奇怪的是,寶玉雖然偶爾參加宴會,與結交的朋友吃酒聊天,可最終遇到這蔣玉菡的時候,卻是跟著薛家的蟠哥兒一起的。”


    賈政臉一拉:“蟠兒?寶玉跟他處得很好嗎?”語氣可不怎麽高興,顯然的,他並不怎麽喜歡薛蟠。


    當然,賈母也不喜歡,因此,看到賈政這樣,她反而心裏高興了起來:“怎麽說,蟠哥兒可是寶玉的表哥呢,又是寶丫頭的哥哥,你媳婦怕也交代寶玉跟他相處好吧,他們走得能不近嗎?”歎口氣,又道,“先不說這個,茗煙跟我交代,那蟠哥兒很早的時候,就對那蔣玉菡很有些好感,幾次三番都曾想要請他唱一段,可惜這蔣玉菡一直有忠順王爺在後麵撐著,他便一直沒如願。寶玉和蔣玉菡認識的時候,就是他帶著去的馮家二小子的一次酒席上,寶玉做了首不錯的詞,蔣玉菡就跟他攀談上了,這才有的後麵的來往,可那蟠哥兒卻是對此有些嫉妒的,喝醉酒後,還說了好些不好聽的……”賈母頗有些為難地看著賈政,“這薛姨太太是你媳婦的妹妹,薛家跟我們也是世交,按說我實在不該說這些,可你膝下就寶玉一個嫡子,又是在我身邊長得,我難免關心些。少不得說幾句討人嫌的。薛蟠便是寶玉的親表哥,以後啊,能離得遠些,還是離遠些吧。”


    賈政就有些慌張地站起了身,鄭重道:“老太太一片慈愛之心,兒子求之不得,有怎麽會嫌棄?寶玉能得您上心,正是他的福氣呢。”


    這話賈母愛聽,心裏就跟數九寒天喝了碗熱湯一樣熨帖,忙讓賈政坐下,道:“我這不過一說,不值當如此,快坐下吧。”


    賈政依言坐了,這才回道:“老太太說的也極有道理,寶玉年紀還小,又不曾曆練過,到底是容易受到誘惑。蟠兒那孩子……”他想著措辭,君子不好背後議人長短是非,哪怕這是他侄子,賈政也覺得有些不好,可薛蟠,實在是讓他不好說的,最後,也隻能對賈母實話實說了,“當初蟠哥兒在外麵打死了人,我心裏就不高興,雖說咱這樣的人家,有剛性是好事,可為個丫頭打死了良家的人,這可就是紈絝的作風了。隻是看在世交親戚的麵上,能幫也就幫了,他到京後,我有心管束,可一來我事忙,二來他也不思進取,我這心啊,也就淡了,可卻是極不喜歡他的。如今他又帶壞了寶玉……老太太說的正是我想要做的,以後啊,寶玉還是離薛家遠些吧。”


    賈母卻是苦笑:“這事要這麽容易,我還至於巴巴叫你來嗎?”看賈政疑惑不解,賈母便解釋道,“蟠兒可是寶玉的親表兄,乍然跟他遠了,隻怕人得說我們賈家仗著如今有了娘娘,就看不起親戚了。”


    賈政卻不在乎,甚至還有些低落:“有娘娘又如何,難道便能事事順心了?這些人,便是一張嘴皮子生是非,遭人嫌惡。”瞧賈赦,可不就半點不顧及他是娘娘的生父嗎?


    對此賈母不置可否,直接著自己的話題:“這些也就罷了,可是你媳婦,卻是有意讓寶玉跟寶丫頭做親的。”


    “寶丫頭?”賈政想起自己曾見過的端莊穩重的寶釵,這人貌倒也可以,可……“這不行,寶丫頭雖好,可薛蟠這般的品性,以後怕還得鬧出什麽荒唐事來,到時候平白的帶累了寶玉。這可不行。”如今隻單是表兄就引得寶玉闖了這般大禍,要薛蟠真成了寶玉的大舅子,以後再帶著寶玉去那些肮髒下作的地方去,那寶玉還不毀了?賈政隻搖著頭,堅決道,“二太太怕是糊塗了,母親放心,我回頭便跟她說,讓她乘早打消了這主意,我是絕對不會同意這婚事的。”


    賈母卻阻止了他:“你慌什麽,你媳婦現在也就是有這想法,還沒說出來你,你巴巴去找她,回頭再帶出我來,你媳婦不定還以為我故意為難她呢。你心裏有數就行了,以後隻記得拒絕這婚事便是,何必這會兒地就去下你媳婦的臉?”看賈政還有話說,又道,“到底親戚一場,咱們也不要做的太絕,如今真把話說死了,兩家生分了可怎麽好?多少年的世交呢。”


    賈政想起去世的老薛家家主,不說話了。


    “寶玉也漸漸大了,是該開始挑看以後的媳婦了。”賈母有些感慨,“一眨眼,這麽多年就過去了,寶玉也大了,咱們也改為他考慮終身大事了。我啊,最近就在看這京裏有名人家的姑娘,倒是看中了幾個,你呢,也別擔心薛家,等我想好了人選,在你媳婦和薛姨太太把事說開來之前把婚事定了,她們也就死心了,薛家自會知難而退的,大家也不傷和氣,你看呢?”賈母一派為薛賈兩家的交情著想的模樣,心卻高高地提了起來,能不能徹底把王夫人‘金玉良緣’的心思打散的成敗,就在賈政的一念之間了。


    這時,就聽賈政道:“老太太一片苦心,兒子定當遵從!”


    賈母的心,登時就放了回去……


    不多久,京裏爆發了一個大消息,榮國府最沒有規矩禮儀的二老爺,突然跟轉性了一樣,主動從榮禧堂正房搬了出去,請襲爵的大哥入住,自己住到了當初賈赦住的小花園去,事情發生之突然,叫人瞠目結舌。大家議論紛紛之餘,倒沒幾個人注意,京裏小有名氣的一個講學先生被重金聘到了賈家,據說,是要專門教授賈家鳳凰蛋子賈寶玉功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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