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薛蟠是個吃喝嫖賭無一不精的,因為是薛姨媽唯一的兒子,薛家唯一的繼承人,從小便被嬌慣得不成樣子,等得上代薛家家主去了,薛蟠自己當家做主,這無法無天的勁頭更是變本加厲,為了個香菱,還打死了條人命,不得不進京避禍來。可饒是如此,也沒改了那囂張紈絝的性子,照樣跟人吃酒看戲橫行無忌,仗著賈家王家的勢,薛家的財,便沒有什麽不敢做的。


    因此的,當眾人聽說,寶玉是被他帶壞了學的跟下三濫的戲子混在一起,沒有一個人覺得驚訝,等到說是薛蟠因為嫉妒故意把寶玉與蔣玉菡交好的事到處亂說,眾人也沒一個懷疑的,在所有人看來,薛蟠做出這種事,實在是太正常了。


    王夫人往日雖知道薛蟠紈絝,可到底不是自己兒子,便是再不成器,她也不過是偶爾跟薛姨媽說說,讓他好好管教了就是。因著想要薛家的財產,王夫人倒還希望薛蟠在紈絝幾分才好,那樣,聰明懂事的寶釵,才能更得了薛姨媽看重,日後的嫁妝,才會更加的豐盈……可前提是,薛蟠沒有禍害到她家的寶玉。


    “太太,薛姨太太來了。”不是不知道王夫人在生氣,也不是不知道王夫人為什麽生氣,要是可以,周瑞家的是真不想來通報這句的,隻是沒辦法,很早以前,她一家就上了薛家這條船了,便是女兒女婿,外麵也沒少依賴薛家財勢的幫忙,對著薛姨媽那冷冷的眼光,周瑞家的是真不敢不來,隻好硬著頭皮來跟王夫人通報了。


    王夫人彼時正跪坐在蒲團上對著供奉的菩薩念經,祈求寶玉早日康複過來,聽到這話,臉登時就拉了下來,惱怒地看了眼周瑞家的:“那你跟了我多久,這當口的,我能見她?還趕緊來說這話,當我真不敢發落了你是不是?”想到自己的心頭肉寶玉,因為薛蟠挨了賈政那麽一頓毒打,這會兒,王夫人吃了薛姨媽的心都有了,哪還樂意見到她。


    周瑞家的知道王夫人這會兒正怒火中燒,自己再開口,不啻火上澆油,可那邊薛姨媽也不是好惹的,自家跟薛家這些年聯手做了不少事,回頭薛姨媽真狠下心收拾她,她可沒活路了。不管怎麽想,周瑞家的還是覺得,先敷衍著王夫人,比較靠譜,當即啪啪打了自己兩嘴巴,給王夫人告罪道:“太太為著寶二爺著急上火,這我哪有不知道的。我還知道,薛大爺做事不靠譜,您怪他,心裏有氣,不肯見姨太太。”


    王夫人冷哼一聲:“既然知道,你還來給我糟心?”


    周瑞家的直呼冤枉:“我這就是為了太太您著想,才那通報的啊。”看王夫人麵有不解,她忙解釋道,“不是小的多嘴,實在是小的覺得,這次的事情,威勢太過蹊蹺了些。”王夫人沒說話,周瑞家的便接著往下說,“別的隻不說,大太太什麽時候這麽好心了,竟為了二爺那麽擔心著急,往日裏,她對二爺,可從來是忌憚得很的,這次居然還主動提醒您和老太太找了茗煙來問話,太太,您不覺得,這太奇怪了嗎?”


    王夫人開始還真沒覺得什麽,可悲周瑞家的這一說,當即也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些年她可是看得清楚的,邢夫人也不摘掉為什麽,對寶玉從來都是不冷不熱,淡淡的,更不要說關心他了,這次這般的熱心,倒好像是故意要讓她們查問茗煙,好攀扯出薛蟠來似的……想到這,王夫人猛地一驚,莫不是邢夫人故意挑撥離間?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便是她不壞了好意,可蟠兒帶壞了寶玉,那總不是作假的。為著爭風吃醋,還故意地在外麵傳播這事,惹得忠順王爺找寶玉撒氣,這責任,總不是她刑月娥強加給他的吧?”


    這點周瑞家的還真不好反駁,想了想,莫了,也隻能道:“這話都是茗煙一張嘴說的,如果大太太真拉攏了他,誰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現在姨太太既然過來,定然是聽到消息來解釋的,太太便是再生氣,也好歹先聽聽姨太太的說法,把事情弄清楚了,到時候再生氣,也不遲啊。”


    王夫人想想,說得倒也沒錯,這才靜下心來,鬆口讓周瑞家的去請人進來。周瑞家的暗自鬆口氣,生怕她反悔,一溜煙的就出去了。


    薛姨媽進得屋來,二話不說,就先給王夫人拜了一記:“妹妹教子不嚴,來給姐姐賠不是了。”


    這可嚇了王夫人一跳,當即也顧不得旁的了,忙起身扶了她:“你這是做什麽,咱們姐妹,你這般,我可怎麽受得起?”


    薛姨媽眼裏含淚,隻不肯氣:“妹妹沒教好兒子,叫寶玉受了委屈,更叫姐姐傷心傷神,不過就是一禮,姐姐怎麽就受不得了?!”


    這話就是承認薛蟠跟寶玉這次挨打的事情脫不了關係了,王夫人臉上一僵,攔著薛姨媽的動作就僵住了。薛姨媽何等的人物,自然是知道王夫人心裏的心結的,她更深知,今日要不解開了這結,寶釵的婚事不說,怕以後薛家再有事,自己這姐姐,也都不會真心幫忙了。當即,硬是咬著牙,乘著這空擋,結結實實給王夫人拜了一禮,口中念道:“蟠兒不懂事,帶著寶玉去參加宴會,倒給了那些下做人可乘之機,最後拖累了寶玉,這是蟠兒的錯,妹妹給姐姐道歉,還望姐姐看在血脈相連的份上,饒了他這次。”不管怎麽樣,她都不能跟王夫人撕破臉,寶釵是要許寶玉的,薛蟠日後還得元春關照,薛家,如今得罪不起賈家。


    畢竟是姐妹,薛姨媽姿態又擺的這麽低,王夫人也不好窮追猛打的,拉起她,臉色雖還不好看,可到底還是擠出了笑,拉她坐下:“蟠兒是蟠兒,你是你,他做錯了,你如今這般,可叫我怎麽過得去。”


    薛姨媽知道王夫人還是存著氣,忙把先前跟寶釵商量好了的說辭搬了出來,很是誠懇道:“聽說二老爺對寶玉動了家法,我心裏就提著,回頭就聽說,茗煙指認是蟠兒帶著的寶玉認識的蔣玉菡,還是他吃醋把這事到處嚷嚷,我一聽就趕緊把蟠兒叫了來,好一通的罵,可那孩子卻怎麽也不肯認,隻說雖然寶玉是通過了他認識的蔣玉菡,可這到處嚷嚷的,卻不是他。”薛姨媽說到此,偷偷看了眼王夫人,她臉上麵無表情,看不出什麽,隻好又接著道,“我便追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孩子才跟我交了底。原來,那蔣玉菡得忠順王爺愛重,人也算周正有些才華,京裏有些頭臉的人家做酒擺席,卻都是喜歡和他一起的。當日馮家的公子宴客,蟠兒一貫和他交好,又想著馮家賈家是世交,拉著寶玉一起去也沒什麽,誰知那宴上就有蔣玉菡。”


    按這話倒也不是薛蟠故意地讓寶玉認識的蔣玉菡,王夫人臉色總算稍稍鬆緩了些,薛姨媽見了,忙乘熱打鐵,又道:“姐姐是知道寶玉那孩子的出色的,本就是極溫柔君子的一個,對誰都是好模樣,人又出眾,才華也好,蟠兒說,那蔣玉菡平日就喜歡結交這些出色人物,好抬高身價,偏那日宴會山,滿桌子的貴公子,就沒一個比寶玉出眾的。那蔣玉菡見了寶玉這般的人物,還不馬上貼了過來?中間寶玉出去了一會兒,那戲子也跟著過去,也不知哄了寶玉什麽,倒讓寶玉認為他是個出淤泥不染的,哪怕是戲子,也是好的。”


    “下作的東西,我寶玉那般單純的人,哪鬥得過這樣成日在汙泥中打滾的人。”王夫人拍著桌子,大怒。


    “可不就是。”薛姨媽跟著附和道,“蟠兒當時就跟寶玉說了,那蔣玉菡在京中混了多年,名聲扶搖直上,不是個簡單的,寶玉自己又單純,沒見過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以後少跟著這樣的人來往。隻是……”薛姨媽臉上有些尷尬,“姐姐也知道蟠兒往日有些荒唐,做事頗不著調,這話說了,旁邊有人聽見,就起哄說蟠兒這是嫉妒,好一番的打趣,蟠兒當時也是氣盛,就沒接著勸,尋思著,寶玉少參加這般的宴會,以後指不定也不會再見這蔣玉菡,也就把這事拋開了。”王夫人聽到這兒,又有些不痛快,不就是被人此兩句,如此就不管表弟了?不再見?不再見,寶玉能惹上今天這樣的麻煩?薛姨媽隻當沒看見她的不悅,又道,“隻是不知道怎麽回事,明明是才見了一麵的人,後麵跟寶玉關係竟越來越好,蟠兒怕寶玉吃虧,私下查了一番,卻原來,這蔣玉菡偷偷私下裏有跟寶玉聯係,也不說旁的,隻論些詩詞,姐姐你知道,這戲子平日裏念那戲詞,也有幾句是好的,寶玉沒見過這些,覺得新鮮,倒真把他當做了知己。便是這次的事,也是被這蔣玉菡哄騙了的。”


    這王夫人到不知道,忙問:“這是怎麽說的?”


    薛姨媽給她解釋道:“蟠兒查過,忠順王生氣是因為這蔣玉菡偷偷跑了,可幫助他跑的,卻是寶玉,而且寶玉還幫他隱瞞了這消息,這才動的怒。可寶玉為什麽會幫這戲子?原來啊,這蔣玉菡心機忒深,在寶玉麵前隻說自己生活艱辛,應付忠順王爺生不如死,若是寶玉不肯伸以援手,隻怕他就活不下去了……這一通說下來,寶玉才軟下心腸,幫了他一把。”薛姨媽扯出帕子抹了抹眼角,哭道,“可誰知就這一心軟,就造成了今天這般嚴重的後果。我聽說寶玉現在還躺在床上調養,這心裏……早知道如此,當日蟠兒就是死,也該狠狠發落了茗煙,讓他不敢再幫著主子偷偷跟個戲子來往。”


    王夫人擰起眉,冷笑道:“寶玉心腸軟好說話,倒縱的那狗東西膽子越來越大,他隻想著不過小事,無甚大礙,卻不曉得,我們這樣的人家,正是每件小事都的經心的。如今帶累了主子,看我饒得了他。”隻是到底的,心裏還是放不下,那句原諒薛蟠的話,王夫人卻是怎麽也說不出來,


    薛姨媽如何又有不知的,陪著笑臉對王夫人道:“先頭我跟寶釵在屋裏狠狠罵了蟠兒一通,蟠兒擔心寶玉,直喊著要來看他,隻說自己無兄弟,自打來了京裏,姐姐你待他親厚,府裏人又是和善的,他早把寶玉當成了親兄弟,要是姐姐你高興他,隻管狠狠打他一頓,可務必讓他去探望探望寶玉,也好讓他放下心才好。”


    這番話說得著實懇切,王夫人想著往日薛蟠確也是事事掛著她和寶玉,不說遠的,前段時間好難得得了些好的新鮮瓜果,半刻也不停地就送自己這裏來了,這份心,也算難得了。這一想,原本就動搖了幾分的怒氣,更是消了大半,不過她終究是氣不順,對著薛姨媽道:“姑表兄弟,何必如此客套。不過寶玉現在在老太太那裏,身子又不好,每日裏昏昏沉沉地,大半日子都在睡覺。蟠兒要想見他,等過幾日他好點,回了再說吧。”這一來賈母對薛家慣來不待見,又是她的屋子,薛蟠去了,保不準得受她的氣,王夫人想想,還是罷了。二來,也是擺個姿態,不肯輕易答應薛姨媽,表示她還沒完全氣消。


    薛姨媽對王夫人的品性最是了解,聽到這話也不惱,笑笑道:“這也是應該的,沒有探病的反倒打攪了休養的不是?不過雖然不能見,好歹他的這份心意你得收下。”叫下人拿了帶過來的幾個盒子放在桌上,薛姨媽親自動手一一打開,卻是那上等血燕窩,百年老參之類的好東西,王夫人看過,估摸著,怕就那全根全須的百年老參就以價格不菲,這幾個盒子下來,沒個幾千兩銀子,是決計拿不下的。薛姨媽這禮,可是太厚了。才這般想呢,薛姨媽又說了,“這都是蟠兒在外麵找的,送來給寶玉補身子。姐姐可別嫌簡薄了。”


    眼前這禮要是簡薄,那可真沒有貴重的了,王夫人把盒子往薛姨媽麵前推了推,道:“寶玉這麽個小人兒,哪用了這些,這樣的好東西,妹妹還是拿回去,給蟠兒寶釵補身子才是正經的。”


    薛姨媽不幹了:“姐姐這是打我臉呢,什麽好東西啊,我都送來了,還讓我帶回去?!雖說我薛家不比以前了,可這麽些玩意兒,那又算什麽?姐姐盡管收著就是,寶釵蟠兒那裏,我還能少了他們的?說句俗點的,薛家如今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銀錢。姐姐就別跟我客氣了。”


    王夫人本也就是客氣,薛姨媽既然這麽說了,她也就叫人把東西拿了下去。拿人手短,收了這般貴重的禮,王夫人也不好再對薛姨媽擺臉色,再想到薛姨媽口中的薛家不缺錢,心不由又砰砰跳了起來。為著省親別墅的修建,她手裏私房縮水了五分之三,這麽點錢,可是遠遠不夠以後元春寶玉的花銷的,要是薛家真這般有錢,自己倒還真不能離了他們。總算這次寶玉也隻是皮肉傷,蟠兒又是無心之失,已經重重地賠了不是,自己還是別把事情鬧大了。頂多了,以後讓寶玉少跟蟠兒來往就是了。等得了錢,再回頭算這筆賬!打定了主意,王夫人看著薛姨媽的眼神就熱切了起來:“茗煙那個狗奴才,自己辦差不當心,被人可乘之機,竟還敢把責任往蟠兒身上推,回頭我饒不了他。”又道,“這些日子,蟠兒怕也吃了不少苦吧?寶玉都沒事了,你啊,回頭可不許再說他了。”


    薛姨媽不在意地擺擺手:“沒事,這不成材的東西,就得人好好說他才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你放心好了。”


    兩姐妹對視一笑,仿佛前麵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好一派姐妹情深的模樣……


    這邊王家兩姐妹握手言和,那邊賈母房裏,卻是狂風暴雨一片,賈母氣得扶著胸口,艱難喘氣,賈政站在一邊,頭都埋進了胸口,賈赦呢,就站在正中間,濃眉倒豎,高昂起了脖子,怒視著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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