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正宗的科舉出身的士子,林如海很是不能理解,為何寶玉竟好似半點也不感興趣程頤注疏本,不說大家手筆的注疏對讀書的啟發,單憑程頤兩字,寶玉也不該如此勉強的態度啊,更不要說瞧他看那本《大學》時那不情不願的態度,到好像是被逼著幹什麽極厭惡的事似地。對寶玉本性了解不深的林如海深深地迷惘了,不是說寶玉生來不凡,最是聰□□智,看詩詞也是很不錯的,怎麽就會是這般模樣呢?


    這疑惑在心頭閃過,卻很快被林如海擱下,他還是那個平易近人的姑父,很關切地詢問寶玉關於學業上的事:“聽說你現在在賈氏族學裏上課,現在學的怎麽樣了?要是有什麽難題,盡管來問我,姑父我不敢說無論什麽問題我都能回答,但要隻是些普通難題,姑父我還是有些把握的。”


    賈政雖然一門心思全在了手中的書上,但還是留了幾分心思在林如海寶玉身上的,林如海給出這般慷慨的承諾,他真是又驚又喜:“怕會打擾你吧?”


    寶玉也白著張臉,擠擠挨挨道:“怕是會耽誤姑父的時間……”


    林如海大笑起來:“才說不要客氣,這會兒又跟我生疏了。我也不是每天都忙著那些公事的,能和寶玉說說話,聊聊天,這也是件樂事。我可是最喜歡和這些年輕學子說文章了。”看著賈政,“這些年輕人,跟我們不一樣,總有些奇思妙想,讓人眼前一亮,受益匪淺啊。”


    賈政卻不以為然,年輕人能經曆多少事,讀過幾本書?能幫助多少?不過這對寶玉有好處,賈政也不說什麽,隻是對林如海更加感激,在他看,這些話,也就是林如海為了讓他們不覺得內疚才隨口說出的一個理由罷了。“那以後,怕是要經常來麻煩你了。”


    林如海笑笑,沒有再客套,正要說話,眼角卻瞥見寶玉在椅子上動了動,好衣服坐立不安的樣子,眼神裏透著緊張,雙手緊緊捏成了拳……這哪有半點歡喜的模樣?


    難道,寶玉並不高興自己指導他?有了這樣的想法,林如海不由得也不悅起來,自己滿心好意,你竟還覺得這是麻煩不成?


    事實上,寶玉還真是這麽想的!


    跟所有成績差的學生一樣,寶玉竭盡全力的保持著表麵的完美,卻是最厭煩暴露出自己的不足之處來。寶玉雖然不喜四書五經,但是也知道,在賈政和林如海的眼中,自己對四書五經的不足,就代表著他一無是處。林如海現在是好心要指點他功課,可一旦他提問,自己回答不出來怎麽辦?他要發現,自己雖然詩詞做的還行,可對那些八股文章卻根本束手無措,那又怎麽辦?他再回頭跟賈政一說,自己隻怕少不得一頓打,隻怕到時候,賈母和王夫人也護不住他。最最重要的是,林如海還是黛玉的父親,要是林如海對他印象不好了,回頭跟黛玉說些神馬,讓她疏遠自己怎麽辦?


    寶玉或許開始還有些喜歡待人親和的林如海,可此刻,卻覺得這樣親和多管閑事的林如海討厭極了,果然這世間還是女子最為討人喜愛,善解人意,讓人見之心喜,而男子,滿口經書科舉,惹人厭煩——當然,這些話打死他也隻敢放在心裏,半句不敢出口的。


    最終還是林如海先開的口:“寶玉應該學完《大學》了吧?裏麵可有不明白的?”笑是那個笑容,隻是到底是心裏不悅,看著就有些冷淡了。


    寶玉於四書五經不行,觀察卻是挺仔細的,多多少少,也察覺到了林如海的不快,倒是有心順著他的話問些問題,可他的水平就在那兒,能問出什麽深刻的問題來?要說些淺顯的,賈政還在邊上呢,而且他也拉不下臉。支吾了兩聲,漲紅了臉,愣是半個字都擠不出來,急得額頭直冒冷汗。


    賈政不明所以,隻以為他是緊張的,頗是恨鐵不成鋼看了他一眼,對林如海解釋道:“從沒下過場,沒經過大世麵,乍一然見到你,怕是緊張了。”


    林如海聞言兩眼一瞪,看著他,佯怒道:“怎麽著,我還怕人不成?”


    賈政笑起來:“你可是當年的探花郎,如今的戶部尚書,多少學子都以你為榜樣呢,寶玉看到你,哪有不緊張的?”


    “是這樣嗎?”林如海也跟著笑起來,問寶玉道,寶玉訥訥點點頭,換來他爹賈政更加嗔怒的一眼和尷尬的笑容,林如海隻做沒看見,開玩笑道,“看來以後我得多和寶玉見見了,我姑父看他,都緊張,這可不成啊。”


    寶玉在賈政燃燒著火的眼神注視下,不安至極,聞言動了動身子,抱歉道:“是我失儀,姑父千萬別見怪。”


    林如海自然是說沒關係的:“這麽多年了,我也是頭一次回京,雖說我是你姑父,到底還陌生,沒事,慢慢的,就不會的。”厭煩了這些有的沒有的話題,林如海的耐心到了極致,頓了頓,直接問道,“如今功課可緊張?打算什麽時候下場試試?我記得賈氏族學是賈代儒賈老爺子在掌管吧?算算,他可是有些年紀了。”


    賈政點點頭:“確實是,前次還病了一場呢。”


    “恩,這可不好,先生精力不好,怎麽帶得好學生?”看著寶玉,“我時間有限,怕不能每天知道你,你要不介意,我倒可以幫著找個先生。我認識一個舉子,學識忒是不錯,隻可惜上次科舉考試,正碰上身體不好,沒考至最後,不然,怎麽也該為官一任了。才學是沒得說的,正好他現在也有空,你要願意,我可以讓他先教導寶玉。”


    賈政喜出望外,立即表態道:“這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如海,要真能有此人才來教導寶玉,回頭我定擺酒設宴酬謝你。”


    “這我可記住了,到時候,你別忘了。”林如海嘴上笑著,視線卻一直沒有離開過寶玉,當賈政答應讓舉人來坐館時,他臉上的沮喪,掩都掩飾不住。這下,林如海徹底確定了,感情,寶玉根本就不希望人指導他讀書呢。隻不知,他是覺得自己已經學得夠好了,沒人指點得了他了,還是因為不想讀書,所以根本沒所謂上進。“寶玉,乘著現在,你就據‘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一句,做篇文章吧。”看著麵帶疑惑的賈政,他補充道,“我說的這個陳舉人有些傲氣,讓寶玉先做篇文章,讓他瞧瞧寶玉的水平,以後教授起來,才會更盡心盡力。你說是不是?”


    寶玉聽到要做文章,嚇得都要從椅子上跳起來了,這次,是真的麵無人色了,他才想拒絕,那邊賈政已經幹脆的答應了:“這也是應該的。寶玉,你趕緊去,你姑父的要求你也聽見了,好好做!”那眼神,怎麽看都透著一股威脅。寶玉敢肯定,要是自己做的不好,隻怕回去,就是一場狂風暴雨了。可是,他做得好嗎?


    林平很是伶俐地準備好了筆墨紙硯,萬事具備,隻等著寶玉了。寶玉心頭狂跳,在賈政林如海的注視下,慢騰騰地站了起來,向桌子走去,那表情,慷慨如赴刑場……


    “就這種廢物,老太太居然敢讓我把玉兒許配給他?”送走了賈政父子,林如海回屋再看了一遍寶玉做的文章,拍著桌子大怒,“瞧這文章做得,狗屁不通,隨便一個秀才,都能做的比這好。典故用的不對,立意平平,辭藻還算華麗,卻無半點內涵……這些年他都學了什麽?”正所謂希望多大失望越大,賈母一直在信裏誇寶玉人聰明、讀書好、容貌佳、待人溫柔,和黛玉處得也好,林如海乍一見他,也去世是個英俊的少年,還以為他確實出眾,堪匹配黛玉,沒想到,小小一試探,就把他試探出來了,什麽聰明過人,讀書好,呸!“老太太竟這般騙我,真拿我當傻子嗎?!以為我在揚州,她就能一直這麽騙我?我就發現不了了?”這要是去年的皇子之爭他躲不過去,按著賈母的意思,真把寶玉和黛玉配做一對,那豈不是毀了黛玉一輩子?!


    林平對寶玉也是不滿:“長得倒是不錯,可看那行為舉止,看著老爺時那緊張的模樣,還有舅老爺一生起,他就唯唯諾諾,連話都不敢多說的模樣,一看就不是有擔當的。隻怕還是個懦弱的性子,父母一說話,半句也不敢反駁的。”說句不好聽的,黛玉要嫁給了他,萬一以後和賈政王夫人有個什麽矛盾,寶玉絕對護不了她!


    林如海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臉上黑青一片,陰沉如水:“去查,給我去查,究竟是不是賈老太太在外麵放出消息破壞玉兒的聲譽,好做成事實,讓玉兒和寶玉的婚事徹底定下來,到時候,哪怕我知道了寶玉到底是個什麽貨色,我也反悔不了了。”


    林平答應一聲,轉身就要走,臨出門了,卻又折了回來,看著林如海,欲言又止。


    “還有什麽事?”林如海擰眉。


    林平猶豫一會兒,最後咬咬牙,還是問了出來:“萬一,我是說萬一,這要真是賈老太太派人做的……”


    “玉兒姓林!”林如海拉下臉來,斬釘截鐵道:“老太太要敢算計她,那就是算計林家。”他垂下眼簾,“若如此,我林家,那也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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