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沒於校場角落的陰影,許元於暗中窺伺著前方發生的一切。


    那位忠於鎮西侯的金姓老者無愧於百戰老將之名,將一鎮兵卒短時間內匯聚至府衙一處是一個巨大的工程。


    由誰去通知哪個曲部,又由誰將這曲部領入府衙,乃至於各支曲部在校場之上站位都是需要事無巨細的協調,而對方竟然在兩刻鍾內便將這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但隨著一隻隻曲部被領入府衙,如蠅嗡鳴也逐漸響起在校場的每一個角落,各種議論甚囂塵上,上至一營一軍的統帥,下至基層兵卒無人不在竊竊私語。


    “老周,你的曲部怎麽也被調回來了”


    一名牙將趕往前列的步伐被行列中一道熟悉的聲音所打斷,回眸望去卻見一位首覆鐵麵的曲將正目含擔憂的望著他。


    沉吟一瞬,他盯著對方的鐵麵遲疑了一瞬:


    “你是艾仁鏵”


    “老什長,除了我還能是誰”鐵麵將領沒好氣的回道。


    周姓牙將瞥了前列的那些高級將領一眼,低聲說道:


    “這不明擺著的麽整個第二鎮都應該被調回府衙來了。”


    鐵麵將領的聲音透過麵具傳出,甕聲甕氣,憂慮之情溢於言表:


    “方才的戰前小會不都已經確定蟲潮的首攻目標會是你們東城牆此時撤回來,誰去守城而且來這府衙沿途,我的曲部可看到好幾撥俠團浩浩蕩蕩的朝著東城牆那邊去了。”


    周姓降臨盯著對方看了數息:


    “聽命即可,上麵的將軍自有其考量。”


    說罷,他便越過對方繼續朝著前列走去。


    而也就是這短短不過數十丈的路,周姓將領卻聽到了諸般動搖軍心之言在兵卒中擴散。


    “你們聽說了麽九平坊被那些暴民衝了。”


    “那個勾欄”


    “嗯,第六曲那邊兄弟說裏麵的那些館人可慘了。”


    “那個勾欄老子去過,居然嫌棄老子是個大老粗,也不想想沒有老子們,誰來護他們歌舞升平,現在沒了老子們,隻能說好死。”


    “行了行了,一處勾欄算什麽,我聽周牙將手下的人說,東城牆那邊有些大型俠團都在準備衝擊城門了。”


    “賊人好膽!不過這也是沒辦法,誰讓俺們都被調回來了。”


    “調不調回來都一樣,你們又不是沒看見今天發生的事情,鎮壓這些暴民簡單,咱們誰他娘的能去鎮壓那些聖人老子從軍十幾年,還是第一次打這麽憋屈的仗。”


    “.”


    此言一出,那一片議論聲忽地寂靜,隻是此處突然的寂靜並未擴散開去,反而被周遭喧囂再度傳染。


    “那個聖人,應該有人能鎮壓的。”


    “對的,我也聽上麵的人說,城內其實也有聖人在的,隻是出於大局考慮未能立刻出手。”


    “我不是說聖人。”


    “你他媽說話能不能一次性說完,說話吞吞吐吐,信不信老子一刀剁了你丫的!”


    “就憑你伱這婢養的好了傷疤就忘了痛是吧”


    “行了,張興你說的是誰”一道音色頗老的聲音打斷了二人的爭執。


    聽到這聲音,兩名火氣上來的兵卒紛紛撇了撇嘴,沒好氣的說道:


    “今早東城牆那邊不是有人大規模叛變麽,從那邊射過來幾十根鎮軍箭全都一名女將擋下來了。”


    “女將你他媽開什麽玩笑。”


    “咱們鎮西軍除了第一鎮的宛將軍應該就沒有將領女人了吧可人家已經隨侯爺出征了。”


    “張興你是不是想女人想到產幻了”


    “你們他媽的是不是把郡主忘了懂軍陣,是女人,府內不是還有郡主麽”


    “噗嗤.哈哈哈哈。”


    “笑死我了,編故事差不多得了。”


    “愛信不信,老子親眼看見的。”


    張興別過臉,抬眸望向演武台,想要確認今早所見那名女將是否是郡主,但台上此刻依舊空無一人。


    而周圍的兵卒也沒再理會他,自顧自的討論著:


    “說起郡主,那個傳言你聽說了麽”


    “什麽”


    “玄庭軍那邊傳出來的,郡主私藏大漠神女,然後又被相府三公子那個小白臉蠱惑,準備不顧我們第二鎮兩萬將士的死活,死保他們。”


    “啊”


    “據說那些聖人目標就是相府三公子,把那小白臉交出去,就會退走了。”


    “那為什麽不把人交出去,相府的事和我們鎮西府無關啊。”


    “因為他的話沒說全,那些聖人除了那名相府三公子,還要把郡主交出去。”


    “嘖嘖.原來如此啊,怪不得要死守啊。”


    “曆武,你這表情是什麽個意思不會真想著把郡主交出去”


    “沒有,怎麽可能,郡主天潢貴胄,命多貴啊,我們這些大頭兵再加上整座城池百萬人的性命都是比不上人家。”


    “再說一句,小心被以擾亂軍心之罪給剁了。”


    “剁我實話實話就剁,那隨便。”


    “我覺得曆武說的沒錯。”


    “六聖襲城反正橫豎都是死,至少選個死法唄,讀書人怎麽說來著,咱也算是以死明誌了。”


    在眾人的哄笑中,其中不少一直沉默的兵卒忽地開口:


    “以死明誌你們這些蟲豸不就是想著煽動大家一起逼郡主麽,讓郡主替我們去死。”


    “老子跟的是侯爺,又不是那個紈絝郡主!”


    “你既然忠於侯爺,那就不應該有讓郡主受傷的念頭出現。”


    “張興之前說的沒錯,今早西城牆的叛變,確實是郡主解決了。”


    “怕死就怕死,裝裱得這麽大義凜然作甚”


    “老子怕死老子當初給你擋刀被插對穿的時候,你他媽忘了麽,張興!”


    名叫曆武的兵卒瞪著眼前的人,厲聲罵道:


    “老子跟韃晁那些狼崽子玩命打仗的時候那個紈絝郡主在帝安城享樂,老子給死去的兄弟們立墓的時候她在勾欄玩女人,這個時候讓老子給她拚命,憑什麽!啊!”


    “.”


    “.”


    曆武的聲音傳出很遠,在其即將淹沒於周遭的喧囂中時,整個校場的聲音猶如麥浪卷來一般的迅速安靜了下去。


    場上的數萬兵卒都下意識的望向了寂靜擴散的起點.


    背著晌午的日光,兩道身著重甲的人影緩緩走進了校場寬大的入口。


    腳步厚重,甲胄摩擦清脆,回蕩在每一個人耳畔。


    “噠”


    “噠”


    “噠”


    環抱胸前的食指不斷敲打著臂膀,於陰影中看著走入校場的她,許元不自覺的抿了抿唇。


    校場之中那些喧囂塵上的刺耳之言,他許元能夠聽清,作為城防陣法操控者的李君武自然更能聽清.


    “在擔心”


    天夜神出鬼沒的身影忽然浮現在他的身側,以同樣抱胸的姿勢與他一齊靠在牆角陰影:“既然不信任她,為什麽不自己上呢”


    “我若不信任她,就不會在這站著了。”許元笑著回眸:“說她不聰明是和本公子比。”


    “嘚瑟。”


    天夜笑意盈盈的美眸中噙著一抹嫌棄:“既然不擔心她,那你露出這幅表情作甚”


    許元沉默少許,麵露一抹複雜,轉而笑著說道:


    “隻是忽然意識到了輿論管控的重要性,鎮西軍心能鬧成這樣,完全是因為輿論口被宗門撕破了,之後回京,得好好注重一下基層輿論宣傳口,可別把我當年的紈絝事也傳進黑鱗軍基層去了。”


    “口是心非。”


    天夜悠然的盯著他,但也沒有深究,而是順著他的話說道:


    “不過你的紈絝事跡應該已經傳遍天下了吧”


    “洗白很簡單的,就說我以前是在刻意藏拙,這樣黑鱗軍反而會覺得本公子深不可測。”


    “嘖嘖.”


    天夜清脆的聲音帶著笑意,視線透過層層甲士,落在了那不斷前行的女子身上,幽然問道:


    “許元哥哥,你覺得你這朋友會如何處理此事就我剛才觀察,這些兵卒中三分一都是抱著與那曆武一樣的心態。”


    許元略微垂首,眼神隱藏在陰影中,低聲道:


    “.勇氣永遠是人類最稀缺的品質,但這個品質鎮西軍並不缺。”


    天夜歪著頭沉吟了片刻,輕聲呢喃道:


    “這些兵卒都這樣了,你對他們的評價居然還這麽高”


    許元望著那於行伍中不斷前行的戎裝女子,唇角帶著笑意:


    “因為作為大炎精銳的鎮西軍,從未設立過督戰近軍。”


    天夜聞言,柳眉微微蹙起,眼神有些古怪。


    她對於這種軍隊有些不理解。


    自從麵向萬千庶黎的武館建立,大炎皇朝的兵源構成便一點一點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一開始世家子弟占據軍中的十之六七,到如今十之八九皆為曾經的庶黎百姓。


    這種變化非但沒有讓軍隊素質下降,相反甚至給大炎軍隊帶來一個質的飛躍,甚至比起許元前世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們都是經過層層篩選,而選擇主動參軍的百姓,他們大多都悍不畏死。


    其中有大炎軍功製度的刺激,但同樣也有那對給予自己新生之人最原始的忠誠。


    一邊說著,許元抬手指著那出言不遜的兵卒,以及那站在他身前的戎裝女子,低聲道:


    “他們現在缺少的一個能夠在這個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領袖,無論是作秀還是真情實感,勇敢無畏的領導這些追隨者繼續前進,繼續抗爭的領袖。


    “而現在,


    “也許這個領袖出現了。”


    看著立於麵前的戎裝女子,曆武臉頰抽動了片刻,但隨即咧嘴笑出了聲,笑容釋然,嘲弄著麵前女子所代表的死亡。


    曆武並未選擇朗聲到讓人盡皆知,而是小聲的笑道:


    “郡主大人以我這爛命祭旗立威,我曆武也算是報了侯爺的知遇之恩。”


    李君武看著眼前麵帶疤痕的青年,細長的美眸略微垂下,聲音平靜細緩:


    “你不服我,我能理解,在鎮西軍於前線拚殺之時,本宮確實在帝安縱情享樂,這些事實之言,何罪之有本宮為何拿你祭旗”


    曆武聞言臉上的表情明顯愣了一下,一時之間有些不知該如何接話。


    李君武將視線掃向在周遭兵卒身上。


    沉默中,這些將士看向她的視線中有好奇,有不解,有嘲弄,也有.為數不多的尊敬。


    甲胄下的拳頭略微攥緊,李君武看著有些無措的曆武,緩聲說道:


    “本宮停下來隻是想告訴你,自鎮西軍建立那一刻,便從未有過媾和之舉。


    “隻是想告訴你城外之人的目的確實是我李君武,但同樣也是整個鎮西府,也是我們現在腳下踏著的府城樞紐。他們想要的,不單單是我李君武的命,而是一個沒有繼承人,內部混亂不堪的鎮西府!”


    話落,


    在曆武陰晴不定的目光中,李君武緩緩轉過了身子,緩步朝著演武台上,金姓老將橫刀緊跟其身側。


    而她的聲音緩緩擴散向整個校場:


    “本宮知道我那些荒謬的忘事讓諸位不會輕信與我,本宮也知道比起我,你們更想要一個像武元郡主那樣的領袖,本宮更知道你們對我的不屑與嘲弄,所以本宮現在給你們一個選擇,若是你們相信那些媾和之言,若是你們認為此戰必敗,本宮可以自願獨自出城,來換取百萬庶黎和爾等的性命!”


    “郡主.”


    聽到這話,身後的金姓老將想要說些什麽,但卻直接被李君武抬手打斷,清冷的聲音細緩平靜:


    “但那條件中的許長天,本宮無權去過問,但希望你們不要動他,因為若他死在這裏,來自那位相國的報複興許會比外麵那六名聖人更加恐怖。”


    “.”一些小聲議論擴散開去,混亂在校場的陰影中悄然滋生。


    許元瞥了身旁的天夜一眼,低聲道:


    “該洗地了,這時候儒生肯定會用寄生體在這時候搞事。”


    “就知道使喚我。”天夜有些不滿。


    “都是一些低階修者,又不困難,天衍出來一樣能辦。”


    “嘖嘖。”


    天夜輕嘖了兩聲,燦爛的金瞳望向軍陣人群,低聲的吐出一個字:


    “噤。”


    “.”


    陰影的混亂止住,校場一時沉默。


    李君武此時已然緩步走至了演武台上,緊握著腰間的刀柄,直麵下方數萬雙眼眸的注視:


    “本宮知道你們此時的沉默很多是因為對父親的忠臣,對本宮身份忌憚,對以下犯上的畏懼,但既然無人出聲,那諸位現在可就隻有相信本宮一條路可走。”


    話落,


    隱沒在陰影中的許元見到台上那位女子常含調笑的細長眼眸之中已然盡是決絕,而她的聲音依舊清冷沙啞:


    “六聖襲城,謠言四起,此刻那些高高在上的聖人正在城外戲謔的看著我們自己內部崩潰。


    “所以現在,


    “本宮不管你們怕不怕,我們已經沒的選,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前,在場諸位之會有很多人就此死去,可一旦退後,那些先輩與父親一同用鮮血建立的鎮西府城,一同屍骸建立的漠南都轄府都將會毀於一旦,就因為他們後輩的畏懼怯戰!


    “於府衙之內,結好軍陣,遵循軍令,


    “本宮在此以鎮西之名向爾等保證,


    “在軍陣告破之前,


    “在本宮力竭之前”


    無聲中,


    功法運轉,功法共振,軍陣凝結。


    兵陣之中的議論逐漸擴散開去,但又被瞬間被一道掠天刀芒斬斷!


    “噌——”


    李君武拔出腰間長刀,


    立於萬眾之前,


    嘹亮的刀鳴帶著風壓席卷校場,清冷聲音上揚:


    “爾等兩萬人中,絕無一人先於本宮死於聖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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