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船艙前往集會廳需要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以及一條傾斜向下的樓梯——這是一艘很大的船,不僅可以容納數量眾多的教徒,還可以為各種儀式、祭典提供場地,對於那些追隨幽邃聖主的湮滅教徒而言,能夠乘上這艘船本身甚至就是一份榮耀。


    大部分教徒是沒有這個資格的——他們沒有資格上船,甚至沒有資格知道這艘船的存在,他們隻能在與其他同胞私下聚會的時候聽到那些隱秘的風聲,聽到其他集會點傳來的、關於這艘船的隻言片語:


    有一艘船,它承載著聖主的意誌,令主的榮光巡視於海上,它是教派崇高事業的象征,亦是開啟下一個充滿榮耀的時代的鑰匙……


    身披黑袍的理查德慢慢走在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走廊上,時不時遇到其他身披黑袍的教會同胞,偶爾會有人與他打招呼,但他僅做最低限度的回應,又有身穿粗布罩衫的海員出現在走廊裏,他們脖子上掛著象征性的鎖鏈,恭敬謹慎地向每一個路過的黑袍人鞠躬致敬——這些海員也是聖主的信徒,但他們資質平平,尚無法承受惡魔的力量,便隻能在這裏負責俗世的工作,服侍那些真正獲得了力量的“神官”。


    走廊中燈光並不算昏暗,但顏色暗沉、風格壓抑的裝潢仍給人一種整體上的昏暗視感,兩側的灰白色牆壁上安置著花紋繁複的鐵黑色燭台,這些裝飾性的燭台之間則懸掛著帶有古典風格的油畫,那油畫中用大片的暗色勾勒著不似現實世界的風景,以及容貌扭曲怪異的人像,又有暗紅色的布幔從兩側屋頂垂下,遮掩著那些更加黑暗、更加不詳的角落。


    幽邃的追隨者們認為,混沌的黑暗是聖主的“色調”,是這個世界誕生時的“底色”,他們用這種風格來裝飾自己集會的地方,以尋求在現實世界中向著幽邃深海“靠攏”——他們認為這樣可以取悅聖主。


    暗沉壓抑的裝飾風格掩飾不住這些裝潢本身的華貴考究,理查德知道,這艘船的建造耗費了驚人的財富,但這種消耗總是有人買單的——希望延長壽命的官員,受病痛折磨的商人,被力量引誘的貴族,他們向聖主乞求垂憐時的供奉打造了這艘船上的一切。


    四神教會與諸城邦當局為所謂的“文明世界”打造了一套牢固的規則,這規則如鐵壁,將那些庸碌愚鈍的普通人保護的很好,但再嚴密的鐵壁也有漏洞,過去的千百年裏有,現在有,未來也會有。


    集會廳到了。


    走廊盡頭的一扇沉重大門敞開著,大門後麵是一間格外寬敞明亮的大廳,由粗大支柱支撐起來的穹頂高聳著,帶有三重結構的華麗吊燈從屋頂垂下,燈光照亮了整個空間——


    出於具體的實用角度考量,這間大廳當然不能像其他地方一樣維持過於昏暗的環境,這裏的建造者便隻能通過各種裝飾和陳設來彰顯對幽邃聖主的敬拜,而無論是那些巨大支柱表麵的觸腕狀浮雕,還是大廳盡頭牆壁上那些象征幽邃聖主的、宛若黑暗枝杈的繪畫,抑或沿著牆壁陳設的各種奇形怪狀的雕塑,都在共同勾勒著這種神秘、壓抑而又威嚴的“敬拜”氛圍。


    理查德走進這大廳,走到自己的同胞之間,再度往下拉了拉兜帽的外緣,隨後視線上移,看向大廳中央的那座高台。


    那是“聖徒”所處的位置。


    聖徒已經在那裏了。


    那令人敬畏的虔敬者,在這令人窒息的塵世中最靠近“主”的純潔者,在幽邃之道上走得最遠的同胞,正從平台邊緣抬起他的眼柄,掃視著房間中聚集起來的教徒們。


    他占據了整個平台幾乎一半的麵積,龐大的身軀就像一叢用荊棘交織而成的“王冠”——令人畏懼的黑色骸骨交錯堆疊,鳥巢般堆積在平台上,骸骨中間則是一顆正在緩慢蠕動的、直徑將近兩米的大腦,大腦之外的骸骨構成了囚籠般的結構,神經索則從囚籠的縫隙間延伸出來,末端形成一根根眼柄,在這頂“骸骨荊棘王冠”的外緣緩慢移動、環視,而在這“王冠”的最上方,則是一根漆黑的鎖鏈。


    那根漆黑的鎖鏈從骸骨囚籠內的大腦中延伸出來,在煙塵中漂浮著,隨後又返回到那些荊棘叢一樣的骸骨之間,形成一個閉環的結構,而這種結構正是“聖徒”的象征——他已然跨越了“凡人與惡魔締結共生契約”的低等階段,現在,他的契約指向自己,他的人類本質已經所剩無幾,那令人敬畏的姿態中,充斥著幽邃惡魔的純潔性。


    理查德抬頭看了聖徒一眼,緊接著便敬畏地低下頭。


    聖徒已經快要跨越那最後一步了,就差微不足道的一點點距離,他的鎖鏈便可以消失,他便可以實現所有湮滅教徒最極致的追求——獲得完全的純潔性,進入幽邃深海,與聖主相伴。


    但這位偉大的同胞仍然留在這裏,留在這令人窒息的現實維度,這是因為他仍謹記責任,要引領許許多多像自己一樣資質愚鈍的同胞去實現那永恒的事業——毫無疑問,這是值得敬服的。


    “人已聚齊了。”


    一個低沉蒼老的聲音突然傳入了現場每一個人的腦海,原本略有些嗡嗡交談聲的集會大廳瞬間安靜下來,嚴肅的氣氛籠罩四周。


    高台上的聖徒抬起了一根眼柄,看向大廳入口,那扇沉重的大門便吱吱嘎嘎地關閉,鎖緊,而他的聲音則繼續傳入每一個人腦海中:


    “太陽即將落下,三小時後,無名者之夢將再度開啟,在這次夢境開啟之前,我們要確認已知的情報……”


    理查德下意識繃緊了神經,認真嚴肅地聆聽著聖徒傳來的聲音。


    他又有了那種發熱、發癢的感覺——從胸口傳來,就好像那裏的皮膚下麵有什麽東西在微微蠕動著,有細密的纖維結構在血肉和骨頭之間依附生長,緩緩蔓延著。


    他甚至感覺那些細密的纖維已經蔓延到自己的肺葉上,蔓延到自己的心髒上,而且繼續向自己的身體深處一路鑽了進去。


    或許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會有足夠的棉花了?


    肩膀上傳來的壓力不知何時又減輕了一些,理查德恍惚間聽到有個小女孩的聲音在自己耳邊輕輕笑著,但很快,聖徒的聲音便再度從腦海中響起,令他的精神再次集中起來——


    “……我們已經進行了數次對無名者之夢的探索,其中包括由分散在城邦中的同胞進行的零星滲透,以及由上層神官組織的探索行動,同胞們,你們應該已經收到消息,在其中一些行動中……我們遭遇了挫折。”


    高台上的“聖徒”說著,那由骸骨交織成的“荊棘冠冕”發出了輕微的哢哢聲響,他的一部分黑色骨骼活動起來,微微的流光則在骨刺邊緣匯聚,並逐漸流淌至半空,形成了一幕越來越真切的幻影。


    這些由流光匯聚而成的幻影最終凝聚清晰,勾勒出一個身穿黑色連衣裙、留著黑色短發、脖子上掛著裝飾性鈴鐺,看起來身體有些瘦弱,麵容也略顯柔弱清秀的女孩形象。


    女孩看起來大約十五六歲,可能是過於瘦弱,她的外貌或許比實際年齡要小一些,而她的一條手臂連帶著大半肩膀、部分軀幹則呈現出明顯的非人狀態,在那嶙峋猙獰的骸骨結構末端,延伸出一根漆黑的鎖鏈,鎖鏈另一頭則是現場的湮滅教徒們再熟悉不過的存在——一隻幽邃獵犬。


    大廳中的教徒們略有騷動,有人在低聲討論著什麽,另一些提前知道內情的人則將目光轉向了同一個方向。


    理查德感受到了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


    他有些別扭地拉了拉兜帽,一種帶回了重要情報本應自豪卻又尷尬糾結的矛盾感糾纏著內心。


    幸好,聖徒的聲音及時解除了他的尷尬——


    “……在經曆了一些人員損失之後,我們中的一位同胞終於帶回了有價值的情報,你們所看到的,是我們的敵人——之一。


    “不要被她的外表迷惑,信徒們,她不是我們的同胞,而是某種比異教徒都更加墮落禁忌的存在,她通過不明手段控製著一個強大的幽邃獵犬,但更危險的是,她本人的力量看起來甚至比幽邃獵犬更加強大——且手段狠毒,行動方式詭異莫測。


    “帶回這情報的同胞是我們中的傑出者,他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和不弱的實力,但仍在敵人卑鄙的偷襲下身受重創,甚至險些被對方手下詭異的幽邃獵犬吞噬……你們要警醒,因為在之後的行動中,進入無名者之夢的同胞仍有可能再度遭遇這個危險的褻瀆者。


    “伱們最需要警惕的,是這異端詭異險惡的攻擊手段,她的攻擊方式是……”


    聖徒突然停了下來。


    似乎即便是這般強大且智慧的純潔者,在描述那個女性異端的力量時也會有點詞匯不足。


    理查德又拉了拉自己的兜帽——回去之後,該給兜帽做些加固了。


    而在他的腦海中,則聽到聖徒的聲音再度響起:


    “……她的攻擊方式是把狗扔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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