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籠罩在黑暗中的影子,一艘仿佛是由煙塵、濃霧與各種殘骸拚湊而成的戰艦,正在與白橡木號相伴而行,向著遠方不斷靠近的海燕號發動衝鋒——那濃霧籠罩的艦影輪廓中依稀還可看出它與白橡木號係出同源的相似之處。


    它和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了,但勞倫斯仍然在第一時間認出了它——哪怕它如今看上去顯得殘破,扭曲,怪異,卻仍如每次夢中相見一般觸動著他的記憶。


    那是黑橡木號,它就在那裏,就像記憶中最後一次共同出港時那樣,和白橡木號相伴而航。


    一陣嘹亮的汽笛聲突然傳來,打斷了老船長此刻的錯愕與胡思亂想,汽笛聲來自那艘幻影般的艦船,仿佛是為了提醒勞倫斯,此刻並不是發呆的時候。


    呼嘯的炮彈自天空墜落,來自海燕號的炮擊一刻不停,勞倫斯猛然回過頭來,看到一團火球撞擊在白橡木號艦首。


    火焰在那裏騰空而起,又在轉瞬間被船上熊熊燃燒的綠焰同化、吸收,艦首的一部分被撕成了碎片,炙熱的金屬四散崩裂——然而下一秒,那些殘破的結構便如時光倒流一般開始恢複,並在綠焰升騰中恢複如初。


    勞倫斯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流失”了,就像體力與生命正在從他的“感知”中削減,但那流失的部分很快便從四麵八方熊熊燃燒的靈體烈焰中得到了補充,而緊接著,白橡木號艦首和側舷的自衛火炮便嘶吼起來,一枚枚炮彈如暴怒的怨魂,在衝出炮膛的時候發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尖嘯,在空氣中劃過一道道幽綠的光流。幾乎同一瞬間,旁邊的“黑橡木號”也開始進攻——伴隨著火炮轟鳴,那片升騰的黑色濃霧中接二連三地爆發出閃光,一枚枚虛幻如影的炮彈從濃霧中衝了出來,墜向遠方敵艦的方向。


    勞倫斯雙手緊握著舵輪,感受著腳下這艘船在一次次火炮轟鳴中傳來的有力震顫,他覺得自己的感知在進一步蔓延,甚至順著那些飛行的炮彈、順著周圍湧動的海水,彌漫到了整片海域上,而在他的感知邊緣,“海燕號”就如夜幕中的篝火,散發著強烈到有些刺眼的……存在感。


    在不久之前,那對於白橡木號而言還是一個令人絕望的對手,然而此刻勞倫斯卻隻感覺那獵物是如此鮮美····可口。


    片刻之後,白橡木號發出的還擊炮火終於第一次切切實實地落在了海燕號上,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與火焰,那艘詭異的軍艦就像被什麽無形巨口狠狠地啃咬般憑空被“剜掉”了一塊,在被吞噬掉的巨大傷痕中,赫然可見那艘船內部詭異扭曲的結構。


    攻擊卓有成效,但這遠遠不夠。


    “全速,”勞倫斯緊握舵輪,雙眼死死盯著那艘仍然在不斷靠近的敵對艦船,他已經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或者說,白橡木號此刻需要什麽,“我們需要補充。”


    大副格斯的聲音在艦橋上響起:“是,全速!”


    蒸汽核心進一步發出嘶吼,本已高速航行的白橡木號進一步將速度提升到了極限,開始如迅捷的獵鷹般猛撲向遠方的海燕號——黑橡木號仍如倒影般在旁邊伴航,始終維持著同樣的速度,同樣的航向。


    而遠方的海燕號也絲毫沒有改變航向或減速回避的跡象,那艘從一露麵就展開盲目猛攻的艦船就像一頭沒有理智的失控猛獸,哪怕在白橡木號發生巨大變化、自身戰局轉入不利之後,它也始終在忠實地執行著自己一開始的目標:向敵人進攻。


    兩艘船,一艘被幽綠火焰包裹籠罩,一艘遍布著扭曲黑暗的詭異結構,同時向著對方發動了全速衝鋒——刺耳而駭人的汽笛聲幾乎撕裂天空,兩艘船越來越密集的炮火轟鳴撼動著整片海洋,它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相互對轟的炮彈幾乎盡數落在對方的船體上,大爆炸撕裂了船身,炙熱燃燒的碎片潑向大海與天空!


    而在白橡木號的艦橋上,勞倫斯隻是死死盯著前方,所有人都和他盯著同樣的方向,所有水手的心智都仿佛被什麽東西緊緊攥住了,這艘船上的每一個生靈都突然沒有了恐懼,沒有了猶豫,隻剩下對即將到來、注定發生的撞擊的狂熱期待——隨後,兩艘船終於觸碰在一起。


    就如一團鬆散的雪球被用力按在熾熱的火爐外壁上,海燕號的艦首徑直沒入了白橡木號周圍熊熊燃燒的靈體烈焰中,伴隨著刺耳的噪聲和仿若千萬人齊聲呼喊的巨響,那看似堅固的鋼鐵船體在綠焰中寸寸消融,伴隨著“撞擊”的持續,海燕號開始從頭至尾消失在那道火牆深處,這一幕看上去······就如整個被吞噬掉了一般。


    而直到海燕號船尾的最後一座炮塔被靈體烈焰吞噬幹淨,兩艘船之間的猛烈對轟都一刻不曾停下。


    然後,一切終於結束了。


    白橡木號各處的自衛火炮終於停止嘶吼,在敵人消失之後,蒸汽核心的轟鳴漸漸低沉,船上各處那些升騰的靈體烈焰也慢慢收攏,從一開始充滿進攻的姿態變得溫和下來,開始貼著船身靜靜燃燒。


    勞倫斯一時間有些茫然,雙手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舵輪,他抬起頭,環視著艦橋上的景象。


    水手們一個個轉過頭注視著他,每一個人都在靈體纏身中呈現出宛若幽靈般的姿態,一雙雙空洞的眼睛裏麵,好像已經沒有了屬於人類的理智和人性。


    勞倫斯眨了眨眼,但就在頭腦中的渾渾噩噩要將自己徹底吞噬的前一秒,他眼角的餘光中卻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年輕人,他從空氣中憑空出現,邁步跨過周圍不斷升騰的靈體火焰,他身上穿著深海教會牧師的深藍袍服,胸口的聖徽如燃燒般釋放著熾烈的火光,他大步走了過來,一隻手抓起了胸口處正在燃燒的聖徽,猛然將它死死按在勞倫斯胸口。


    一股灼熱從胸口彌漫開來,勞倫斯感覺自己搖搖欲墜的心智突然間穩固下來,人性與理智同一時間回到了他的靈魂中。


    而伴隨著船長的清醒,船上的水手們也一個個驚醒過來,人們麵麵相覷,仿佛直到這時候才回憶起剛才那張戰鬥的終末,回憶起白橡木號和海燕號最後交手並“撞擊”的那一幕,有人在後怕中發出驚呼,有人在下意識地檢查著自己的身體,更有人抬起頭,將目光落在了突然出現在艦橋上的那位年輕神官身上。


    勞倫斯皺著眉,看了麵前的年輕人許久之後才終於遲疑著開口:“牧師······詹森?”


    “是我,謝天謝地,您總算能看到我了,”年輕的隨船牧師大口喘著粗氣,他仿佛是剛從海裏爬上來一樣,渾身的袍服都已濕透,說話的時候還有一股股水流沿著他的頭發和脖子往下流淌,“感謝風暴主宰的庇護——我已經在您身邊大喊大叫好幾天了。”


    勞倫斯卻仍感覺自己的頭腦好像有點不清醒,他過了好幾秒鍾才逐漸回憶起過去幾天裏的另一個違和之處——


    船上是應該有一個隨船牧師的,就像天上應該有一個太陽,然而在過去這段時間裏,他一直都沒有見到過這位年輕牧師的身影。


    牧師詹森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中,甚至也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記憶中——以至於人們甚至都忘記了“船上應該有隨船牧師”這一常識。


    勞倫斯察覺了太陽消失的異狀,卻直到現在才意識到牧師詹森也一並失蹤了。


    “……發生了什麽?”


    如夢初醒的老船長慢慢轉過頭,低聲問道。


    “我不知道,在過去的幾天裏,我好像和你們被分割到了兩個維度裏,”渾身濕漉漉的年輕牧師苦笑著搖了搖頭,“我能看到你們,你們卻沒人能看到我,就好像我成了船上的‘外人直到剛才··……整艘船在火焰中發生了變化,,我才感覺到這種隔變得鬆動,與此同時我又察覺到您的精神狀態不對,便想著用聖徽穩固您的理智——萬幸,這最後一步總算是趕上了······”


    勞倫斯聽著牧師的講述,腦海中亂糟糟的想法和猜想一個接一個,而在聽到對方提起“精神狀態不對”幾個字的時候,一股遲來的懼怕才終於出現在他的內心中。


    他回憶起了剛才和海燕號戰鬥到最後幾分鍾時自己和其他船員們那詭異的狀態,一股冷汗仿佛就要從後背滲出來。


    然而他沒有冷汗——他仍然被靈體烈焰包裹著,這幅幽靈化的軀體根本沒有恢複的跡象。


    勞倫斯低下頭,看著自己仍然呈現出虛幻靈體狀態的手臂,心中已經有了不少猜測。


    “來自失鄉號的‘眷顧,麽……”這位老船長苦澀著搖了搖頭,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把這稱為是祝福還是詛咒,“承受鄧肯·艾布諾馬爾的注視看來果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至少我們活下來了··…···如果這真是活人的狀態······


    說著,他又慢慢抬起頭,目光透過不遠處的舷窗,看向旁邊的海麵。


    那艘籠罩在濃霧和陰影中的艦船仍然靜靜地停留在那裏,就像白橡木號的影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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