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天兵大營的主帳內,魏深末在主位正襟危坐,目光左右晃著,仙力運轉都在盡量放緩,生怕鬧出動靜打破了此時的寧靜。


    主帳外,幾名假裝路過的天將,也暗中觀察此地的情形。


    闡教一行與截教一行左右對坐,此時自是以多寶道人為長,而多寶道人正對麵的座位空了出來,預計廣成子正在拍『馬』趕來的路上。


    當然,洪荒不流行化雲為馬這種逆向神通。


    李長壽搬了個蒲團,坐在帳內正中間,承受著他這個年紀本不該承受的壓力。


    如果,熊寨的那群憨憨最開始沒有搞事立什麽海神教……


    如果,自己當初沒有抱穩大法師的大腿……


    現在的自己,應該是個實力強一點點的金仙,在小瓊峰無憂無慮地逍遙度日,所需考慮的事也就如何偽裝自身、調戲某娥,養養花、種種樹、煉煉雄心丹、搞搞毒龍酒。


    哪像現在,坐在這三界最大的兩個仙道勢力之間,想著怎麽去平衡兩教,讓大家盡量別打起來。


    那兩股如同磨盤一樣的氣場,正一點點碾著他穩健的體魄……


    又想到剛才,他選擇坐在兩教中間時,瓊霄順勢拉著他一同坐了下來,當真把他嚇出幾滴冷汗。


    小姨子跟姐夫,本來就是容易惹人嫌話!


    關於姮娥的謠言,李長壽很有自信,時間一長就能不攻自破;


    但關於小姨子的謠言,那可是洗刷不清,很容易讓雲霄失了方寸,真的產生誤會……


    李長壽好說歹說,總算是把瓊霄哄去與龜靈聖母挨著;


    ——瓊霄與他其實不熟,她此次故意親近,對闡教示威的成分居多。


    「咳。」


    安靜之中,白澤忍不住站了出來,對著多寶道人、赤精子分別做了個道揖,笑道:


    「各位今日前來,不知具體所為何事?


    咱們總不能一直在這裏杵著,凡事都可商量,但總要先開口說幾句。」


    多寶道人拱拱手,笑道:「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就是許久未見長庚,來此逛逛,順便找找寶物。


    闡教的師弟們,對血海紅蓮也頗有興趣?」


    赤精子擠了個勉強的微笑,沉吟幾聲,言道:「昔,盤古神開天地,混沌青蓮遭劫,幾顆蓮子落歸天地間各處,化作了幾株十二品蓮花。


    這紅蓮吸納無盡業障,若出世勢必會造成生靈塗炭……須得毀掉才是。」


    瓊霄板著俏臉,脆聲道:


    「道兄這般說話可就有些不對了!


    寶物何分善惡好壞?


    西方教的十二品金蓮乃是功德金蓮,與業障紅蓮相對,他們西方教用功德金蓮鎮壓教運,可平日裏偷雞摸狗、到處作惡。


    莫非,他們做的惡事,因為功德金蓮庇護,就成好事了?」


    赤精子繼續沉吟,卻是答不上話來。


    黃龍真人道:「這並非一件事。」


    「事非一件事,道理卻是一般道理,」瓊霄話鋒一轉,「姐夫你說是不是。」


    李長壽抬頭笑了笑,緩緩點頭,嘆聲道:


    「這般……


    咱們在這裏商量,便是商量出什麽結果,恐怕也難以服眾。


    不如,我以人教執掌教務弟子之名義,邀闡教、截教眾師兄師姐,一同前來血海邊緣,商討有關那朵十二品業障紅蓮之事。


    我定努力調解此事,給大家一個相對公道的說法,如何?」


    玉鼎真人緩緩嘆了口氣,看李長壽的目光滿是敬佩。


    金翅大鵬鳥在旁抹了抹眼角,背著手仰頭輕嘆:「終究還是老師扛下了所有。」


    李長壽:……


    也沒那麽高尚。


    這隻能算是,自己平日裏能請動兩教大批高手助陣,所要付出的必要代價。


    多寶道人笑道:「不用另行通知,貧道剛剛已散出了消息,讓閑著無事的師弟師妹盡快前來此地匯合。」


    赤精子也道:「廣成子師兄他們已是在路上,這邊也不用多喊。」


    李長壽嘴角微微抽搐。


    感情你們見了麵就直接開始搖人?!


    今天這一個處理不好,怕是真的要打起來。


    穩一手,稍後先搞個免責聲明,把自己立在『拉架者』的牌坊上;至於能不能成功拉架,那就看自己能力了。


    太乙真人笑道:「截教號稱萬仙來朝,自是人多勢眾,多寶師兄可別喊來千八百聖人弟子。」


    多寶道人笑而不語,雖然很想說一句『我截教承諾不優先出動雲霄師妹』,但考慮到大師兄的威嚴……


    這話還是悶回去比較妥當。


    瓊霄眼珠一轉,站起身來,小聲喊:「姐夫,我去幫你泡杯茶!」


    李長壽對瓊霄眨了眨眼,後者含笑眨了回來,讓李長壽一陣提心弔膽。


    這可不是安分的主……


    白澤及時站了出來,笑道:「瓊霄仙子在這裏歇息就是,哪裏能讓你來動手?貧道去弄些茶水點心,各位稍等。」


    關鍵時刻,還是白先生給力。


    瓊霄鼓了鼓嘴角,意興闌珊地坐回自己的座椅,繼續百無聊賴。


    靜……


    還是那種,就算沒有其他雜音,都能讓李長壽自行腦補夏日午後蟬鳴的『靜』。


    又過了一陣,白澤端著一大盤精緻的點心,送到兩位仙子麵前,就風度翩翩退回了角落。


    魏深末小聲問:「水神,咱們要不把主帳拆了,地方擴寬一些?」


    「不錯,稍後人多起來,此地確實有些太窄。」


    李長壽站起身來,笑道:「那輪迴塔倒是個不錯的去處,咱們不如再回去一趟。」


    多寶道人道一聲「善」,闡教幾位仙人也沒意見。


    於是,在沒有徵得地藏同意的前提下,道門一行仙人很自然地就霸占了輪迴塔頂層,並用芥子幹坤之法,將原本並不算寬敞的頂層空間,臨時化作宏偉的大殿。


    不多時,一位位兩教仙人趕至此地。


    闡教十二金仙來了八位,福德金仙有四五位現身,普通聖人弟子、門人,也來了數十。


    而截教相對來說就複雜許多,大多是按仙島劃分、成批趕來,金鰲島來兩百、九龍島來八十、蓬萊島來一百……等等。


    李長壽想到了上輩子某個笑話:


    【你永遠不知道,一輛五係神車上麵能下來多少打手。】


    放在這洪荒世界,這笑話也通用:


    【永遠不要去妄下定論,從截教道場飛出的一朵白雲能站多少仙人!】


    截教弟子這也忒多了點……


    李長壽不禁要問,就算那朵十二品紅蓮被截教取走,當真能鎮住這般教運?


    遠古時期,先一步走到了修行道路前方的前輩高人,若是對一些山草蟲鳥、渾噩靈獸講些淺顯的道與理,助他們開啟靈智,也是有功德可以賺的。


    這就是『點化』。


    李長壽現在就懷疑,截教現在這麽多聖人弟子,是不是通天師叔在遠古時,點化生靈的時候聊『嗨』了,直接就傳了道……


    輪迴塔頂層,地藏黑著臉坐在角落,雙手抱著胳膊,對當前這般情形敢怒而不敢言。


    諦聽顯露出自身『威武霸氣』的神獸真形,趴在地藏身周,閉目裝睡。


    等待雙方仙人集合的期間,為了避免尷尬,李長壽隨便找了個藉口,暫時從此地溜走。


    他與白澤、金翅大鵬鳥,在酆都城外找了個無人的角落,暗戳戳開始地琢磨搜尋紅蓮之法……


    「已經尋到了九十九隻合適的魂魄,」白澤低聲道,「都是自身業障奇多,但生前是凡人。


    但有一點,金鵬此前帶著兩隻魂魄去血海中試過了,魂魄本身容易遭血海汙穢侵襲,片刻就會崩散。」


    李長壽想了想,「用些仙法護住他們真靈,咱們隻是借他們之力,而非是讓他們魂飛魄散。」


    金翅大鵬鳥道:「老師,這些都是業障纏身之人,便是魂飛魄散也不可惜。」


    「不可,」李長壽正色道,「對方既然已入了十八層地獄,而不是被業火燒盡、天打雷劈,說明還有受苦贖罪的機會,咱們既是仙神,便不可絕生靈的活路。」


    金翅大鵬鳥麵露思索,緩緩點頭。


    白澤在袖中拿出一顆粉紅色的透明圓球,其內飄著九十九隻光點。


    「水神,咱們要不要先驗證一下此法是否可行?」


    白澤給了個中肯的建議,「若是可行,稍後跟其他兩教交涉,咱們也就有了更多發聲的機會。」


    李長壽仔細思考了一陣,在袖中取出一隻紙道人,點頭道:「當如此,金鵬帶我化身前去,我與白先生在此地盡量穩固局麵,拖延下時間。」


    「是!」


    金翅大鵬鳥答應一聲,與李長壽的紙道人一同,帶著那顆透明圓球,趕去血海。


    李長壽一心二用,立刻與白澤商量起,稍後該如何『主持公道』。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核心觀點絕不能動搖——


    【截教太強了,削弱西方吧。】


    ……


    且說李長壽與金翅大鵬鳥奔赴血海,直接遁入血海深處,找尋合適的放『魂』地點。


    李長壽坐在大鵬背上,在法器中取出六隻滿是業障的魂魄,用仙力包裹魂魄真魂,並在這些魂魄上留下自己一縷道韻,以作辨別之用。


    打量著這六隻拇指大小的魂兒,李長壽不由被其中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勾起了少許興趣。


    看他麵黃肌瘦,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也不知犯下了哪般罪行,才會積累這麽多業障,還被扔到十八層地獄受苦。


    李長壽抬手輕點,解開這魂魄束縛,讓他化作了常人大小的虛影,跪坐在自身麵前。


    這書生渾身顫抖了一陣,那因為受盡折磨而已經麻木的雙眼,多了幾分色彩……


    「我……受刑夠了?」


    李長壽問:「你可是奸惡之徒?」


    書生抬頭打量了李長壽一眼,表情很平靜,但身體卻放鬆了幾分。


    地獄之中多惡鬼凶魂,鬼差也大多扮作兇惡相,突然見到這般慈眉善目的老神仙,心裏確實沒什麽害怕的情緒。


    他用有些虛弱地嗓音解釋著:「我讀書捧卷十八載,隻為能繼承父親的遺誌,做一個記事的文吏。」


    「哦?」李長壽眉頭輕皺,莫非有什麽冤假錯案?


    這當真要管一管了。


    李長壽示意金鵬稍微飛慢些,正色道:「那你為何惹來如此多業障?」


    「唉……」


    書生長長一嘆,滿滿的傾訴欲望,苦笑著說一聲:「您是想聽詳細點的實話,還是想聽粗略些的實話,還是想聽我編造的假話?」


    這說話風格,有點意思。


    李長壽笑道:「那就粗略些的實話。」


    「說話太慢。」


    「哦?」李長壽皺眉道,「怎麽就說話太慢惹業障了?」


    書生苦笑連連,「我天生做事就是慢條斯理,不急不緩,而且當幾件事擺在我麵前時,我經常會不知所措,不知該怎麽選。


    第一份業障,應該是鄰居家中失火,我最先趕過去,廂房、主屋都有求救聲,我頓時迷茫了,不知道該先救正屋呢,還是先救廂房,是先救老人呢,還是先救孩童……」


    李長壽納悶道:「那為何會有業障?」


    「應該是我一直在猶豫,最後忘記喊人了。」


    李長壽額頭頓時掛滿黑線。


    書生嘆道:「第二份業障,是因鄰居家的大火最後燒了我們一條街,我被趕出城鎮,流離失所,遇到了一個傷兵,他身中數箭,有一支箭都把肩頭射穿了。


    他讓我回城稟告大人,可他完全沒講清楚就昏過去了。


    那到底,我該稟告城主大人呢,還是該稟告將軍大人呢,還是該稟告我能求見到的守備隊長大人呢……


    後來,等我做出選擇的時候,城破了。」


    李長壽:……


    「第三份業障,是因為恨透了自己無能,想去山中遁世、了此餘生,但時運不濟,被一窩女鬼捉住了,她們讓我選擇我先被誰吸陽氣。


    我是該選小白呢,還是該選小芊呢,還是該選阿蘭呢?


    她們最後好像很生氣,當夜去濫殺無辜了,我趁機逃了。


    如今到了地府再想想活著的日子,那次……也是挺遺憾的。」


    「大概懂了,」李長壽嘆了口氣,將其他五隻魂魄放入血海之中、業障濃鬱之地,一邊觀察,一邊聽這書生講述他悲慘的一生。


    很快,這諦聽提供的法子,就顯出了效果。


    五隻魂魄、五份業障,果然有朝著同一個方向飄動的趨勢!


    書生的講述聲中,李長壽開始【增加樣本量】,將投放的魂魄增加到三十隻,觀察它們被引動的方向,並在心底那張血海『地圖』,畫下了一個箭頭。


    箭頭畫完,李長壽立刻收回這些魂魄,坐在金翅大鵬背上,轉戰下一個區域。


    如法炮製,畫下了第二個箭頭。


    這兩個箭頭引申出的兩條直線所交一點,就是這份『吸力』的源頭!


    但,李長壽如何能這般武斷地下結論?


    仗著金鵬急速,李長壽開始在血海之中來回穿梭,奔赴四麵八方,不斷放置業障魂魄、觀察業障匯聚、飄動的方向,努力排除一切幹擾因素。


    最終,在九十九隻箭頭畫好之後,確定了一個狹小的範圍,且李長壽遠遠感受到了一絲玄妙的道韻後……


    那隻書生的魂魄幽幽一嘆,講述完了自己短短的一生。


    「仙人,」這書生忍不住問,「您是要放過我呢,還是要將我送回地獄呢,又或者……」


    啪!


    一根手指點彈在了書生額頭,將他再次化作拇指大小,重新封印回了法器之中。


    真·囉嗦鬼。


    李長壽道:「金鵬,你隱藏氣息,躲藏在此地,若有人進入這方圓百裏就記下他的氣息,不必阻攔。」


    「是!老師您放心!」


    李長壽緩緩點頭,在金鵬背上閉目養神。


    輪迴塔裏已是劍拔弩張,兩教大手子快要擼袖子開始『切磋』,必須趕過去轉嫁矛盾、輸出西方……


    咳,伸張屬於道門的正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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