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到晏柏舟的身世後,葉顧懷突然笑了,一邊搖頭,一邊自言自語:“世事真是太奇妙了,有意思!”


    幾十天前,葉顧懷剛用這種“我報出自己的名字,但不說身世,任由你腦補”的手段對付王壽、李仲遠等人,卻沒想到現世報來得這麽快,眼下就輪到他玩“真假猜猜猜”的遊戲了。


    隻不過,葉顧懷“晉國王孫”的身份是假的,晏柏舟“梁國王子”的身份卻有很大概率是真的。


    葉顧懷不勝感慨,晏柏舟卻暗暗擔心。


    親眼見到葉顧懷本人之前,晏柏舟都不知道這位看破自己心機謀算的人究竟是誰,隻是預備了幾套方案,決定見機行事。但在猜出葉顧懷身份的那一刻,晏柏舟心裏就咯噔一下,暗叫壞了。


    葉顧懷是他極想拉攏的人之一,如果要列個榜單,至少能排前三名。


    但憑晏柏舟的身份,想要籠絡葉顧懷,難度實在太大。原因也很簡單,就一個——他是梁王姬啟的兒子。


    姬啟與葉顧懷之間,永遠繞不過陸昭的死。


    不幫葉顧懷報仇,就不可能得到對方的效忠,因為葉顧懷絕不可能放過姬啟,在這件事上,誰的麵子都不管用;若是幫葉顧懷報仇……一個為了得到外人幫助,就能連生父都背棄的人,誰敢信?


    更不要說,晏柏舟剛才還用一種“十分正當”的手段,“名正言順”地放棄了一位對他忠心耿耿,卻不夠聰明的手下,這就令晏柏舟更添了幾分擔憂。


    若是葉顧懷物傷其類,想起陸昭,繼而認為晏柏舟與姬啟一脈相承,父子同樣涼薄,都不可與之為伍,又該如何?


    但要晏柏舟放棄這個機會,卻萬萬不能。


    他並不想留在魏國,做個看似高貴無比,實則身份尷尬的外人,尤其是外祖父魏平王死後,舅舅繼位,他們母子的處境就更是尷尬。


    與其維持現狀,倒不如前往梁國,放手一搏。


    所以,他需要梁國本土力量的支持。


    陸昭麾下能人無數,遍布整個朝堂,分布在中央與地方的各大重要崗位,就算不是一把手,也是二把手、三把手。


    哪怕借陸昭之死,姬啟收回了相權,破壞了曆代君臣延續多年的遊戲規則,從此君權獨大,也不可能一次性就把這麽多人慢慢清理掉。否則就等著梁國鬧內亂,其他國家趁火打劫吧!


    這些僥幸沒被清算的“國相派”,心中其實非常惶恐,害怕自己從前對陸昭的依附會成為來日政治清算的罪名。


    有些人選擇投誠梁王,另一些人卻明白,梁王那邊的人才已經飽和了,就算投誠也得不到最大的好處,暫時按兵不動。還有一小部分人打心眼裏不希望國君一人說了算,連個敢打回對方意見的人都沒有,這無疑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因此,後麵兩種人都有個迫切的希望,想再給自己找一個主人,最好能名正言順地繼承陸昭的一切,令他們有一麵旗幟和主心骨。


    葉顧懷就是他們優先選擇的對象。


    這也是無奈之舉。


    按照中州大陸的傳統,本是“父死子繼”,但陸昭沒兒子,那就退一步,“兄終弟及”,卻也沒聽過他說家裏有什麽人;就連弟子,陸昭也一個都沒收,否則弟子繼承老師的一切遺產也行啊!


    陸昭曾經的心腹們想破了頭,這才想到,陸昭有個從小一起長大,可以托付性命的好友,平常不出現,但陸昭有麻煩的時候,絕對是隨叫隨到。武功高強,為人義氣,最重要的一條是,看上去對政治並沒有多大興趣。


    這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傀儡”模板。


    如此之深的誤會,令葉顧懷當然不讓地成為陸昭政治遺產的最優解,這也是晏柏舟對葉顧懷禮遇備至的原因之一。


    且不提葉顧懷本身的卓絕心智與實力,就憑他代表的意義,哪怕他是頭豬呢,晏柏舟也能把他誇出一朵花來。


    想到這裏,晏柏舟定了定心神,已然有了主意,便道:“晏某對‘敵人’一向關注。”


    “敵人”二字,他咬得很重,意味不言自明。


    晏柏舟深知,麵對葉顧懷這種極度聰明的人來說,你講假話是沒用的,就算對方當時沒看出來,直覺也會發出警告。更何況,“圓謊”本就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尤其是在智者麵前卻試圖編織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


    那就隻有說真話了。


    故晏柏舟頓了一頓,又道:“七年前,晏某本以為可以與‘他’見上一麵,誰知……”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


    八年前,姬啟在陸昭的幫助下,秘密回到晉國,隻用了大半年的時間就奪回並坐穩了王位。


    那時,誰都以為,姬啟會將明媒正娶的妻子,為他犧牲良多的魏國大公主接回梁國,封作王後。


    雖說他們夫妻已經分別了十餘年,但身懷父母之命,又有媒妁之言,拜過天地祭過祖先,王後之位,舍她其誰?


    姬啟卻沒有。


    他昭告天下,自己的發妻早在十幾年前,為了幫他逃出魏國,就已經逝去。為了紀念妻子,他將終身不立王後。


    一紙宣告,令晏柏舟這個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轉瞬就變成“身份不詳”的黑戶。而他的母親,也從魏國的嫡長公主變成了一個“冒名頂替”的騙子。


    乍一聽下來,姬啟的作為可以說是人神共憤了,仔細想想,既然有拋棄老婆孩子的先例,處死一個從龍之臣也無可厚非。


    隻不過,葉顧懷從來不按照別人鋪好的節奏走,聞言非但沒表示同情,反倒慢悠悠地說:“此事,葉某也有所耳聞。”


    晏柏舟聽懂了葉顧懷的弦外之音,無外乎是“我聽過這件事,隻不過聽到得是另一個版本”。


    大公主是真是假,是生是死,其他人不知道,但姬啟身邊有幾個跟著他流亡了二十年的臣子不可能不清楚。


    姬啟敢做這種事卻不怕這些人寒心,當然有足夠的理由。


    晏柏舟也不矯情,直接說出真實原因,“他認為我不是他的兒子,隻是魏平王製造出來,用以牽製梁國的工具。否則事情怎麽會那麽巧,他與家慈恩愛幾年都無子嗣,他一離開,家慈就被診斷有兩月身孕?”


    這也不是不可能。


    姬啟被迫流亡時,魏平王為什麽接納這個外甥,晉國賢明太子又為什麽收留這個妹夫,難道真是骨肉親情?


    當然不是!


    僅僅是因為梁國的前太子掐在他們手上,就相當於打牌的時候拿著一副“王炸”,關鍵時候或許能改變整個局勢。


    既然如此,“大王”溜了,強行製造一個“小王”出來,也無可厚非。


    這才是梁國重臣們麵對嫡長王子流落在外的局麵,卻一致保持緘默的原因——在無法證明晏柏舟身世真假的情況下,他們選擇了不去賭。


    賭贏了,未必有好處;賭輸了,身家性命都要賠個幹淨。


    葉顧懷對此不做評價,隻問:“所以?”


    “他如何想,並不重要。”晏柏舟微微一笑,神色平靜,語氣柔和,“重要的是,我怎麽想。”


    “以及,葉公子怎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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