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巨響,雲一先的身子整個往後仰,摔了個七葷八素。


    渾身上下如同被電擊過一樣,整個都是麻的。


    好不容易微微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縷從頭頂透入的陽光。有些眩暈。


    那目光稍稍朝著左右看去,雲一先看到的是橫七豎八,跟自己一樣躺臥著的韓軍士兵。


    恍惚間,雲一先看到了其中一個韓軍士兵的手微微顫動了兩下。


    很快,一個個全都睜開了眼睛,


    耳邊迅速響起了一片嘰裏呱啦的韓語。


    朦朦朧朧中,雲一先扶著額頭坐了起來。


    “哈哈哈哈,我們回來了!回來了!沒事了哈哈哈哈!”這是胖子的聲音。


    雲一先側過臉,看到倒在不遠處的胖子正衝著他笑。四周大難不死的韓軍們也是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


    少校呆呆地坐著,似乎還有些恍惚。郭煒整個瑟瑟發抖,似乎還驚魂未定。中年大叔歪著腦袋,似乎還在為沒捉到鬼而懊惱不已。


    幾個士兵匆匆跑出坑道去。


    少校朝著雲一先望了過來。


    還沒等他開口,韓軍士兵已經迅速撿起了手邊掉落在地的槍械,指著雲一先、胖子、郭煒的腦袋。


    笑聲戛然而止了。


    就算在另一個世界挾持少校,破壞越獄計劃的事情無從說起,但他們身為外國人,偷入三八線非軍事區卻是不爭的事實。


    這被帶回去,被判多少年,這還得看韓國方麵對他們行為的界定呢。


    雲一先睜大了眼睛靜靜地望著少校。


    正當胖子支支吾吾地想說點什麽為自己開脫的時候,卻見少校別過臉去,輕輕擺了擺手用韓語說了句什麽。


    拿槍指著雲一先的士兵用韓語跟他嘰裏呱啦地說了起來。


    “他們在說什麽?”雲一先問郭煒。


    “他們在說……放,放了我們。”郭煒眨巴著眼睛道。


    “放了我們?有這麽好的事?”胖子睜大了眼睛。


    “少校讓他們放了我們,他說……隻要確定我們不是間諜,那麽剩下的事情就不該他們過問了。士兵想把我們移交給法庭,然後少校說,說……”


    還沒等郭煒說完,四周士兵都已經把對著他們的槍口放下了。雖然大多有些不樂意。


    三人一臉的茫然,小心翼翼地看著四周。生怕才剛放下的槍口又忽然抬起來。


    韓軍少校麵向雲一先,一臉疲倦地說道:“加油。”


    “加油?”胖子都懵了。


    雲一先一臉懵懂地望著少校。


    “就光挾持我那件事,我就可以把你送進監獄。不過,如果我的爺爺戰死在國外,我大概也會不惜一切代價,想要將屍骨找回來吧。雖說國籍不同,但同為軍人來說,他們都是好樣的。”說著,少校扶著岩壁緩緩地站了起來:“英烈的忠魂,不可辜負。”


    深深吸了口氣,少校長歎道:“就當我,沒在這裏見過你們吧。”


    “謝,謝謝……”雲一先連忙朝著少校輕輕鞠了躬。


    剛剛跑出去的幾個士兵又回來了,朝著少校敬了個禮,用韓語說了些什麽。


    “他們說,其他人都找到了,都在‘陣亡’的地點,毫發無損。”


    側過臉,少校朝著中年大叔望了過去,用韓語說了一句什麽。


    立即,好幾把步槍的槍口都對準了中年大叔,把他嚇得哇哇大叫起來。


    “少校要拘捕他……”郭煒小聲翻譯道。


    緊接著的,是一陣鬧騰。大叔似乎對少校放過雲一先他們,卻拘捕他十分不滿,不斷地掙紮著。


    扭打之中,放在褲兜裏的舊手機都掉地上了。


    此時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的時間。兩天的昏迷,就算身上沒有任何傷,每一個人也都已經處於生理極限了。即使是韓軍特種部隊,此時此刻看上去也都是東歪西倒的。


    不過,底子在那裏,要製服大叔這種平民百姓,幾個韓軍士兵綽綽有餘了。


    待到大叔手腳都被捆起來,甚至嘴裏都被塞上東西了,少校才側過臉,對著雲一先說道:“我叫樸承孝,如果遇到什麽困難,可以到板門店找我。加油。”


    說完,朝著雲一先握了握拳頭,麵無表情地轉身,邁開腳步,晃晃悠悠地朝著坑道的盡頭走去。


    那些個士兵全都看著雲一先,看著胖子,好一會,才提著槍,猶豫著跟了上去。被三個士兵架著的中年大叔還一個勁地掙紮。


    不過,再怎麽掙紮也是沒用的。


    待到他們走後,整個坑道都安靜了。三人麵麵相覷,都如同被抽離了最後一絲力量一般癱坐著。


    “危機解除。”緩緩地,胖子笑了出來:“‘加油’?加啥油?這家夥怕是中文沒學好吧。知道‘加油’的意思嗎?”


    說著,胖子望向了郭煒,又望向了雲一先,愣了一下。因為他看到雲一先望著韓軍離去的方向在發呆。


    “喂,一先,你在想啥呢?”胖子有些害怕了。


    低下頭,雲一先從衣兜裏取出了那封信,靜靜地看著。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默了。


    ……


    “我們的孩子,將在紅旗下長大,如同我們幼時所期盼的那樣,坐在溫暖的教室裏,讀書,習字,不需要過早地麵對生活的磨難,背負他不應該背負的東西,不需要像他的父母一樣顛沛流離,麵對生離死別,國破家亡。”


    “有國才有家。從鴉片戰爭算起,一百多年了。我們被人壓著打,打了一百多年,才迎來今天的這麽一個機會。贏了,我們崛起,輸了,功虧一簣。前麵的血就全部都白流了。”


    “所以,屍山血海,再苦再難,我們都得往裏填。因為我們已經等了一百多年了。”


    此時此刻,在他的腦海中浮現的,是那被困在另一個世界裏的,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一個個年輕的身影。


    在那個炮火連天的年代,憨厚的狗雜,麵對著傷員手足無措的張秀蘭,話多的宋學銘,見多識廣,卻又帶點風趣的連長,還有……自己那執拗得八匹馬都拉不回來的爺爺。


    ……


    雲一先微微顫抖著,喘息著,那眼眶緩緩地,紅了。


    “英烈的忠魂,不可辜負。”


    ……


    站在半山腰上,雲一先拿著中年大叔掉落的手機不斷搜尋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有信號的角落。


    胖子和郭煒都遠遠地看著他。


    撥通號碼,雲一先輕聲道:“爸。”


    “你怎麽樣了,沒事吧?怎麽用這個電話打過來?發生什麽事了?這兩天你一點消息都沒有……”


    ……


    醫院內,雲一先的母親站在父親雲援朝身旁,緊張地巴望著。


    “爸,我沒事,你放心吧。奶奶怎麽樣了?”


    雲援朝朝著躺在病床上的奶奶看了一眼。


    靜悄悄的病房,一如既往的心電監護儀單調的聲響,氧氣罩上的霧狀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情況不太樂觀,如果實在沒辦法的話,你就先回來吧?這種事,畢竟盡人事,聽天命。也不是我們能說了算的。”


    稍稍沉默了一下,電話那頭傳來了雲一先的聲音:“你替我跟奶奶說,說孫子長大了,懂事了,不用她再操心了。我……我一定會把爺爺帶回去的。”


    雲援朝愣了一下。


    “這個手機沒什麽電了,得省著點用。回頭有消息了,我再聯係你。”


    ……


    掛斷電話,雲一先側過臉望向了站在不遠處的胖子。


    胖子和郭煒都呆呆地與他對視著。


    “先找找我們帶過來的東西,都餓了吧。先填飽肚子,喝點水。天快黑了。”說罷,雲一先轉身就走。


    “你……不是瘋了吧?你還要繼續?”胖子急忙跟了上去:“這他娘的都超自然現象了,韓軍都沒辦法的事情你有辦法?”


    “我得把他們帶回去。”雲一先平靜地答道。


    “啥意思?‘他們’?”


    “對,他們。”雲一先停下腳步,緩緩地回過頭來:“不隻是我爺爺,我要把所有誌願軍的屍骨都帶回去。所有。”


    “你……你真的瘋了!真的瘋了!”胖子急得都跳腳了:“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個寫小說的,真以為自己是故事裏的主角了?老老實實回去該幹嘛幹嘛,活著不好嗎?”


    雲一先微笑著,望著一臉激動的胖子:“怎麽活著?”


    “什麽怎麽活著?我都不懂你在說什麽!”


    凝視著胖子,雲一先紅著眼眶,微笑著說道:“回去,過著他們所追求的生活,享受著,他們用命換來的一切,然後,把他們丟在這裏嗎?”


    胖子睜大了眼睛,呆呆地望著雲一先。


    “對不起,我做不到。這些,都是民族的脊梁。他們還堅守在陣地上,還流著血。我看到了,不能假裝不知道。我得把他們全都帶回去。否則,這輩子,心都不會安。”目光微微低垂,雲一先握著胖子的手,把手機塞到胖子手裏:“我去,你別去。如果我有什麽事,還得你給我爸媽,報個信。謝謝。”


    荒野中,雲一先轉過身,在胖子和郭煒驚恐的目光中,一步步遠去。


    ……


    病房中,雲援朝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機。


    “怎麽樣了?他說什麽?”


    “他說……他長大了。”


    ……


    每個時代的人,有每個時代的使命。人的一生中,也總有那麽一些,不得不做的事。


    ……


    微風吹拂。


    月色下,誌願軍孤魂遊蕩。


    雲一先從遠處一步步走來。


    沒有恐懼,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閃躲。徑直走到雲峰麵前,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自己的爺爺。


    “爺爺,我又回來了……來帶你走,帶你回家。”


    風輕輕地吹著,壓彎了野草。


    夜色下,每一個誌願軍都在望著他,一張張猙獰,驚異,懵懂的臉龐。


    “帶你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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