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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達漢子名叫隆布。


    陸濯能認出他, 是因為陸濯記性好,而隆布能在懸崖下認出陸濯, 是因為陸濯長了一張令人過目難忘的俊臉, 而且,當年陸濯夫妻出錢幫女兒治病,隆布已經知道陸濯的身份了, 這次兩軍對戰, 隆布也知道敵軍主將正是陸濯。


    隆布生在烏達長在烏達,他要守護族人的草原, 他要與族人並肩作戰, 他可以不眨眼睛地殺死神武軍的將士, 可麵對跌落懸崖奄奄一息的陸濯, 救了女兒的恩人, 隆布下不了手。


    或許, 老天爺安排他最先找到陸濯,就是要他救下陸濯。


    隨著陸濯跌落懸崖的也有幾個之前追殺陸濯的烏達人,摔得血肉模糊, 隆布挑了身量與陸濯最為相似的那個為兩人互換了戰甲。陸濯是世家子弟, 手腳沒有那麽粗, 為了替換地天衣無縫, 隆布握著那烏達人的手腳在石頭上摩擦數遍, 磨得像他摔爛的臉一樣血肉模糊。


    真正的陸濯,跌下懸崖後應該借助了刀劍、崖間草木做了緩衝, 身上有很多細碎的傷口, 人摔暈了, 但命是保住了。可陸濯的臉過於俊美,隆布不得不拿刀在陸濯的臉上劃了一道, 再打腫他的眼眶、臉龐,如此才沒有引起其他烏達將士的懷疑。


    隆布的確認識一個叫阿古拉的孤兒,那個阿古拉已經死了,隆布便給陸濯安排了阿古拉的身份。


    陸濯一堆外傷,人也昏迷不醒,軍醫直接放棄了對他的治療,幸好隆布腿上也受了傷,不用繼續出征,得以守在陸濯身邊,一直照顧陸濯,直到戰事結束,他順理成章地將昏迷不醒的陸濯帶回了家。


    寶雅去幫母親收拾餐具了,兩個男孩在外麵練習摔跤,隆布坐在陸濯身邊,低聲解釋這幾個月的情況:“無論烏達將士還是大齊將士,都以為你死了,這樣很好,否則你留在我們家裏會非常危險。”


    陸濯明白,隻是,他無法想象魏嬈與家人會何等悲慟。


    “我的腿怎麽了?”陸濯嚐試移動自己的腿,卻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


    隆布捏了捏他的腿,皺眉道:“動不了嗎?明日我請族醫替你看看。”


    之前陸濯一直昏迷,他也不知道陸濯身上除了那些傷口還有什麽問題。


    陸濯沉默片刻,抱著一絲希望,問隆布可有大齊什麽消息。


    隆布在烏達隻是一個最普通的小兵,他連陸濯的妻子去過草原都不知道,隻知道八王子被大齊抓了,可汗乞降,用那具冒充陸濯的屍體換回了八王子的全屍,跟著戰事結束,隆布回到自己的部族。西亭侯府韓家斬首九族在京城引起了天大的轟動,可隆布對此一無所知。


    他朝陸濯搖搖頭。


    陸濯苦笑。


    隆布又交代了他一些瑣事,全是如何統一口徑隱瞞身世的,說完隆布就去陪伴妻子了。


    夜幕降臨,隆布的兩個兒子進了氈帳,兄弟倆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一歲,淳樸爽朗,圍著陸濯問東問西,後來困了就睡下了。


    陸濯仰麵躺著,想魏嬈,想阿寶,想家人,徹夜難眠。


    翌日,隆布領了族醫來給陸濯看腿。


    陸濯的腿沒有問題,脊柱也沒有摔到,頭發花白的老族醫快將陸濯全身的骨頭都摸遍了,也沒發現問題。


    “養著吧,興許過幾天就好了,興許也好不了,看命吧。”老族醫一副看淡生死的平靜臉龐。


    陸濯沒什麽表情。


    隆布既同情陸濯的遭遇,也震驚於陸濯手臂胳膊恢複白皙的速度,這麽白,一點都不像烏達人,今天開始他就將陸濯搬到外麵曬日頭,曬得越黑越粗越好。


    老族醫走後,單獨相處時,陸濯問隆布,可否將他送回邊關。


    隆布歎氣:“我們部族原本離大齊很近,那邊水土肥沃,草好,牛羊長得也好,後來我帶寶雅去看病,回來不久,我們部族首領得罪了王族,連累我們全族都被發配到了這北寒之地,我若送你回去,千裏迢迢會遇到多處關卡盤詰,為了他們娘幾個,我不能冒險。”


    陸濯理解。


    隆布安慰他:“你別急,先養傷,說不定你的腿會好,到時候你自己離開,或者留在這邊,萬一有商人經過,或許可以安排他們送你回去。”


    陸濯不想等,然而雙腿動彈不得,形如廢人,他除了等,無可奈何。


    看陸濯的情緒穩定了,隆布喊來一個兒子,將陸濯的床搬到外麵,讓他曬太陽。


    烏達這邊有個說法,男人越曬越有力氣,所以為了保持“阿古拉”的體力,他安排陸濯曬日頭,並沒有引起族人的懷疑。


    人在外麵,陸濯也終於看到了隆布等族人所處的草原環境。


    作為邊關武將,陸濯對烏達的輿圖比對大齊的輿圖還要熟悉。


    烏達最北境有一片浩渺湖水,名為北海,此時此刻,那北海與周圍的連綿雪山,就在他眼前。


    天地遼闊,顯得他渺小如草芥。


    “叔叔,你冷不冷?”


    一道輕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陸濯回頭,看見紮著許多小辮子的寶雅,七歲的小姑娘,臉蛋曬得黃中帶紅,一雙烏黑的眼睛卻比那藍天、湖水還要清澈。


    寶雅手裏拿著一條舊毯子,她想替阿古拉叔叔蓋上腿,沒想到她隻是喊了聲叔叔,阿古拉叔叔看著她,忽然落了兩行淚。


    是風太大了嗎?


    .


    陸濯在北海蘇醒的第一年,過得渾渾噩噩,隆布替他打了一輛輪椅,隨便他自己推著去哪。


    陸濯的臉曬黑了,一頭長發因為疏於打理又毛又燥,他也不梳頭,每日披頭散發地出現在人前。雖然他臉上的刀疤越來越淡,離得遠了幾乎不明顯,可他現在這副樣子,別說沒見過他幾次的烏達敵將,便是英國公府的眾人見了他,也一定認不出來。


    陸濯如此頹廢,隆布既同情,也放了心,至少,沒人認出陸濯,他與家人就安全了。


    陸濯在北海生活的第二年,他的胡子更長了,頭發更亂了,雙腿仍然不能動。


    不過,陸濯不再沉默寡言,他會在隆布教導兩個兒子武藝時出言指點,他會教寶雅如何做陷阱放到北海附近的林子裏捕獲獵物,他會在看到草地上開出野花時露出笑容,也會在遠處傳來駝鈴聲時,遙望可能路過的商人。


    可惜,全都是前往更北之境的烏達商人,沒有大齊的商販。


    陸濯在北海生活的第三年夏天,隆布的大兒子有了喜歡的姑娘,那姑娘住在幾十裏遠的另一個部落。


    烏達的迎親習俗,男方全家人先去女方家裏吃酒,住一晚上,第二天如果新娘子對新郎官滿意,才會跟著新郎官回到他的部落。


    隆布想帶陸濯一起去,他怕陸濯不同意,讓大兒子來邀請陸濯。


    十七歲的少年郎,為了即將迎娶心愛的姑娘滿心歡喜,陸濯看著少年郎眼中的風采,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便出發了,寶雅母女陪陸濯坐在馬車上,隆布父子三人騎馬。


    馬車沿著草原,沿著北海,朝另一個部落出發。


    行路到一半,陸濯看到遠處有一個破舊的氈帳,從氈帳裏走出一個披頭散發的男人,那人的腳踝間竟然鎖了鐐銬。男人背對著他們,從圈裏趕出一群羊,緩緩地去放羊了。另一個跛腳的老者隨後走了出來,打個哈欠,慢慢地跟著對方。


    陸濯探究地看著那腳帶鐐銬的男人。


    寶雅見他盯著那邊,解釋道:“我們遷過來的時候這人已經在這裏了,聽說他觸怒了大汗卻不肯認錯,大汗就罰他來這邊放羊,什麽時候他肯認錯了,再接他回去。”


    寶雅的母親在趕車,聽見女兒的聲音,跟著道:“是個有骨氣的漢子,好像已經發配過來二十多年了。”


    寶雅的大哥道:“大汗也真是心狠,犯錯了直接殺了就是,卻要這般懲罰他,換成是我,我寧可死,也不想受這活罪。”


    烏達人向往自由,就像那天上的雄鷹,如果被折斷翅膀,不如一死了之。


    陸濯仿佛沒聽見他們的議論,一直望著那牧羊的男人。


    他的腳上沒有鐐銬,卻跟那男人一樣,哪都去不了。


    他不再頹廢,是因為還抱著希望,還想回到熟悉的故土,看到日思夜想的人,這個被可汗懲罰的男人,又是為了什麽在堅持?


    隆布的大兒媳是個活潑爽朗的姑娘,這晚眾人圍著篝火唱唱跳跳,讓這苦寒邊境也變成了人間聖地。


    一晚過去,新娘子對新郎官非常滿意,隆布一家在親家吃過早飯,便返程了。


    陸濯坐在馬車上,又看到了那個男人,這次他看到的是男人的正臉,風迎麵吹來,吹得男人一頭散發全往後飛揚,露出一張堅毅滄桑的臉龐,雖然他長了一臉亂糟糟的胡子,可陸濯看清了對方的眉眼……


    聲音卡在了喉頭,陸濯的人卻不受控製地朝對方撲了過去,等寶雅發出驚呼的時候,陸濯已經從車上栽了下去,跌落在地。


    隆布爺仨飛速跳下馬,將陸濯扶了起來。


    陸濯閉上眼睛,臉龐漲紅似是承受了什麽巨大的痛苦,腦海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據說這個男人已經被發配到北海二十多年了。


    而他的父親陸穆,在他八歲那年陣亡,屍骨不全,如今也已過去二十二年。


    “阿古拉,你沒事吧?”注意到陸濯嘴角的血,隆布擔憂地道。


    陸濯搖搖頭,下意識地要推開隆布自己站著,隻是手都握住了隆布,感受到腳下傳來的久違的觸感,陸濯便緊緊握住隆布的手臂,壓下了那股狂喜。


    “沒事,剛剛走神了。”陸濯笑笑,隱瞞下自己的異樣,仍是由隆布父子抱到了馬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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