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刺骨的寒潮裹挾著鵝毛大的雪花,於漆黑的深夜突然席卷了京城。


    承安伯府,魏老太太深深地吸了口氣,一邊揉著酸疼的膝蓋一邊搖了搖枕邊的銅鈴。


    聽到鈴鐺脆響,守夜的丫鬟翡翠立即睜開眼睛,掀被子起床穿衣點燈,一氣嗬成。


    “老太太,是哪裏不舒服嗎?”挑起半邊簾子,翡翠關切地問。


    魏老太太搖搖頭,看眼窗戶的方向,低聲猜測道:“倒春寒,準是起風了,你去取床被子蓋我身上,再燒點熱水灌湯婆子裏。我這腿疼得厲害,今晚怕睡不安生。”


    翡翠伺候老太太多年,應對這種情況非常熟練,手腳麻利地打開箱籠抱了一床才收起來不久的厚棉被,嚴嚴實實地鋪在老太太的床上,然後再翻出四個一模一樣製式的紫銅湯婆子,抱在懷裏去了廚房。


    推開門,幾片雪花迎麵飄了過來。


    屋內的燈光灑出去,地上積雪已經有一指厚了。


    翡翠震驚地說不出話,陽春下雪,她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見。


    捧著填滿水的湯婆子回來,翡翠彎腰將湯婆子塞到老太太的腿側:“老太太,外麵下雪啦。”


    魏老太太同樣吃驚,二月中下雪沒什麽奇怪的,三月裏下哪門子雪,那些待開的桃花梅花可要遭殃了。


    熱乎乎的湯婆子緩解了膝蓋的疼痛,魏老太太舒服地歎口氣,對放帷帳的翡翠道:“你去後院瞧瞧,四姑娘身邊都是小丫頭,不會照顧人,哪怕凍醒也寧可在被窩裏縮著,她們不怕冷,四姑娘嬌氣,你去給她加床被子,湯婆子該用就用起來。”


    翡翠笑著應承下來。


    披上魏老太太賞的舊袍子,翡翠一手提燈籠一手拎壺熱水,沿著走廊匆匆來到了後院的小門前。她有這邊的鑰匙,打開門往裏麵一瞧,老太太擔心的沒錯,後院靜悄悄的,四姑娘與守夜的丫鬟都沒醒。


    翡翠徑直來到上房次間的窗下,輕輕敲了敲窗戶。


    碧桃被這聲音嚇醒,幸好翡翠馬上道明了來意。


    房門打開,翡翠提著水壺走進來,悄聲問碧桃:“姑娘沒醒吧?你趕緊去給姑娘加床被子,再拿兩個湯婆子過來,我這兒水都燒好了。”


    碧桃朝手心吹口氣,托起蓮台燭燈,哆哆嗦嗦地去了內室。


    翡翠想了想,跟了進去,親眼看到四姑娘有沒有挨凍,她才好去老太太麵前回話。


    魏嬈睡得並不安穩,她好冷,身體已經蜷縮到了極限。


    迷糊中聽到一些細碎的動靜,魏嬈翻個身,瞧見屏風後麵有光亮,她疑惑地喚道:“碧桃?”


    碧桃馬上哎了聲,站在裝被子的箱籠前解釋道:“姑娘,外麵下雪了,老太太怕您凍著,派翡翠姐姐過來,叫我給您多蓋一床被子。”


    魏嬈驚道:“下雪了?”


    白日裏繡房剛把輕薄的裙裝分發下來,給各房主仆準備初夏時節穿,竟然下雪了?


    魏嬈想去瞧瞧。


    她挑開帷帳,剛探出頭,一直留意這邊的翡翠飛快地跑了過來,按住她的肩膀便往被窩裏塞:“我的好姑娘,外麵冷得很,您千萬別把自己凍著。”


    被迫躺回被窩的魏嬈哭笑不得:“哪裏就有那麽冷了?”


    翡翠拍拍自己身上的厚襖子:“老太太都叫我穿這件了,您說冷不冷?”


    魏嬈打量一眼那襖子,隻好道:“那你也給我找件襖子,我穿好了再去看雪。”


    翡翠深知四姑娘主意大,想做的事情老太太有時候都勸不住,無奈地提醒碧桃再拿一件襖子。


    “好渴,姐姐幫我倒碗茶吧?”魏嬈舔舔嘴唇,撒嬌地看著翡翠。


    活色生香的美人,膚如初雪明眸皓齒,別說撒嬌了,便是頤指氣使,翡翠也心甘情願伺候。


    茶桌上放了銅壺,翡翠試過水溫,涼冰冰的,遂隻倒了半碗茶,又去外麵兌點熱水,端回來的時候,就見碧桃已經在給四姑娘鋪新的棉被了。


    翡翠托著茶碗站在床邊等,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被窩裏的四姑娘臉上。


    屋裏隻點了一盞燭燈,昏昏暗暗的,天又這麽冷,總給人一種淒涼之感,可一看到四姑娘,翡翠就什麽淒啊涼的都忘了,完全沉浸在了四姑娘的美貌中。


    四姑娘的美,就像庭院中恣意怒放的芍藥,管它什麽顏色,都極盡妍麗,妖妖嬈嬈,縱使被文人批判妖豔無格,也要隨心所欲地釋放它的美豔,赤.裸裸地誘.惑著你,再清高自持的男人見了這樣的美色,都會神魂失守,變成院子裏的傻柱子,癡癡呆呆地盯著那芍藥不放。


    隻要有四姑娘在,再昏暗再簡陋的地方也會綻放出華光。


    怪不得老太太最疼四姑娘,哪怕四姑娘的生母不願替二爺守寡拋棄女兒求去,傷了老太太的心也帶壞了承安伯府的名聲,老太太都把四姑娘當成心肝寶貝疼,一直養在自己的院子裏,事事盡心,處處維護。


    被子鋪好了,碧桃退後,翡翠捧茶上前。


    魏嬈坐了起來,雙手接過茶碗,低頭啜飲。


    嫣紅嬌嫩的唇瓣含著白色的瓷碗,長長的睫毛卷卷翹翹小扇子似的垂下,捧碗的玉手纖細如蔥,寬鬆的袖口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翡翠不看則已,隻要看了,不管目光落到何處,都是賞心悅目。


    據說長伴青燈古佛,人會不自覺地沾染上佛性,翡翠想,如果她能天天伺候四姑娘,可能也會沾上四姑娘的美韻,變得比現在更美一些吧?


    魏嬈並不知道翡翠腦袋裏在胡思亂想什麽,喝了茶,她披上厚實的鬥篷,移步來到了窗前。


    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降落,讓這漆黑的夜晚都變亮了幾分。


    魏嬈搓搓手,漂亮的眉頭忽地皺了起來,喃喃自語道:“怎麽偏偏趕在今晚下雪了,明日是外祖母的六十大壽,這一下雪,京城又該傳出閑言碎語了。”這時節的雪,不但兆不了豐年,恐怕還會耽誤春種,致使莊稼減產。


    老天爺不開眼,百姓自然要找個替罪羊來罵。


    魏嬈沒了興致,叮囑翡翠回去時慢些走路,轉身回床上躺著了。


    翡翠退出內室時,聽到帷帳裏傳來一聲輕歎。


    她不動聲色,與碧桃點點頭,提著燈回了前院。


    “那邊怎麽樣?”魏老太太還在等回信兒。


    翡翠笑道:“被子、湯婆子都給四姑娘添上了,四姑娘還起來賞了會兒雪呢。”


    魏老太太搖搖頭,神色複雜地道:“現在有心情看雪,明早反應過來,有的她愁。”


    翡翠不能搭話,搭了,聊得一深,老太太今晚更加難眠。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您快歇息吧。”翡翠彎腰,重新幫老太太掩了掩被子。


    魏老太太點點頭,閉眼睡了。


    翡翠滅了燭燈,靜悄悄地退回了次間。


    之前睡得溫熱的被窩已經涼透了,翡翠將老太太的厚襖子壓在被子上,搓搓手搓搓腳,一時片刻倒也睡不著。


    聽著窗外細微的落雪聲,翡翠的腦海裏又浮現出芍藥精似的四姑娘。


    如果說四姑娘是小芍藥精,四姑娘的母親小周氏便是大芍藥精,四姑娘的外祖母則是老芍藥精。


    說來說去,還是老芍藥精最厲害,年輕的時候給元嘉帝當乳母,盡心盡力照顧了元嘉帝十幾年,一邊與先帝糾扯不清,一邊哄得元嘉帝對她敬重又孝順,乳母與乳子之間的情分,據說把太後娘娘都比下去了。


    後來太後容不下她,元嘉帝便賜了“壽安君”的爵位給她,送她出宮頤養天年,使得四姑娘的外祖母成了新帝登基後京城諸位官夫人裏麵唯一一份得了女爵的。


    因為與先帝的牽扯,又得罪了太後,壽安君的名聲並不好。不好就改啊,壽安君偏不,長女大周氏嫁得不如意,她慫恿大周氏與夫家和離,轉身把大周氏嫁給了一個富商當正妻。沒過幾年,小周氏死了丈夫,壽安君又支持小周氏歸家,還趁元嘉帝去莊子上探望她,將小周氏介紹給了元嘉帝。


    名門世家都以女子守節為榮,壽安君母女三人的做派,簡直就是不守婦道!


    就因為這些長輩,連累自家的四姑娘也被眾人扣上了“水性楊花不守婦道”的汙名,那些人已經認定了,四姑娘要麽不嫁,哪日嫁了,肯定也定會效仿大小周氏,要麽輕易和離,要麽男人一死就回家改嫁。


    可憐老太太一片苦心,為了挽回四姑娘的名譽費了多少力,然而半點用都沒有,四姑娘都及笄了,至今也沒有一家願意登門向四姑娘提親。


    四姑娘也是心大,那樣的外祖母、姨母、生母,最好一輩子都不要來往,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的,偏偏四姑娘就喜歡往壽安君身邊湊,就像掉進了一個烏漆麻黑的大染缸,把她魏家嫡女的名聲弄得越來越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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