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元年,四月中旬,身在望夷宮的胡亥聽聞前線內史保及武關都尉回報說:“叛賊已被擊退,飛石弩矢殺傷數千人”,總算是鬆了口氣。


    “賴宗廟之靈,賴宗廟之靈,可算是打退黑賊了……”


    但旋即,他卻又莫名悲傷起來,哭泣道:“可是婦翁,通武侯,你為何竟這麽輕易便棄朕而去呢?看來朕先前所夢,正是此事的應驗啊!”


    原來,三月份時,胡亥夢到有一條大黑狗齧己左驂馬,驂馬傷重,竟死!


    他醒來後悶悶不樂,招來巫師詢問占夢,巫師占卜後說是:“涇水為祟。”


    涇水與渭水同為關中大川,據說裏麵有神,是一條鼉龍,大概是後世涇河龍王的前身。


    於是胡亥便移駕到鹹陽東北麵,涇河邊上的望夷宮,欲祠之,聽信巫師的話,沉四白馬,又殺了四條黑狗祭祀。


    豈料才祭祀完,前方就傳來王賁病逝的消息,接下來半個月,噩耗不斷,南陽守叛國,數萬人被叛軍所俘,接著便是黑夫叩武關……


    “敢入武關百步之內者,殺無赦!”


    隻來得及下達這樣一道命令,胡亥開始徹夜難眠,他像一個惶恐的小孩,瑟瑟發抖地蹲在牆角,望著響聲大作的門口,生怕下一刻強盜破門而入,要了他性命。


    不過眼下扣門聲停了,胡亥便又神氣了起來,氣急敗壞地招來李斯和趙高二人,開始大肆責讓!


    “丞相,你不是說,北強而南弱,關外必無恙麽?”


    “郎中令,你不是說,南方叛軍、關東群盜毋能為麽?”


    “如今趙、齊、楚、韓、魏皆立為王,自關以東,大底盡畔大秦以應諸侯。而南方更糟,南陽失陷,漢中也丟了,賊眾兵臨武關、南山!”


    他還不得知道,自己的好哥哥扶蘇也再度出現,現在正在遼東抵禦東胡呢……


    “眨眼之間,朕的半壁江山,不,是三分天下已去其二,僅剩關中等地……”


    胡亥天性不笨,隻是先前隻以為是小叛亂,自有親愛的老師趙高的一眾將相幫自己收拾,身為皇帝,隻管垂拱享樂就行。


    可眼下,巨大的敲擊身從門口傳來,殘酷的事實告訴他,大秦的社稷,已搖搖欲墜了。


    胡亥呼天搶地,開始了憤怒的咆哮。


    “秦始皇帝橫掃六國,西涉流沙,北過大夏,東有東海,南盡北戶,為萬世開業,甚光美。然天下失始皇帝後,國家內憂,關東、南方喪盡,朕身為天子,如今僅屈居於一州之地,醜莫大焉,真是醜莫大焉!汝等讓朕以後到了三泉之下,如何麵對先帝?啊!”


    這都是黑夫的錯,群盜的錯,將相的錯,唯獨他自己沒錯。


    天子是不會錯的,這是父皇的話!


    麵對胡亥的質問,趙高、李斯二人默不作聲,趙高心裏在為王賁的死而竊喜,而李斯想了好久,才緩緩道:


    “陛下無須驚慌,昔時楚國破武關,過嶢關,不也在藍田被打得大敗麽?”


    這就是睜眼說瞎話了,如今北方的軍隊是比秦惠文王時多,但將才和士氣,完全不能同日而語。


    李斯繼續胡扯:“更何況,關中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崤函百二之險。六國曾屢犯函穀,然皆望而興歎,無能為也。豈非以天下之勢,恒在西北,邊塞阻險,受敵一麵,更有陸海天府之饒,縱失關外,亦足以自保哉!”


    “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於百裏之岐周;六國以八千裏之趙、魏、齊、楚、韓、燕,而受命於千裏之秦。我相信,有此地利,假以時日,陛下必能中興大秦!”


    這話倒是中聽,但胡亥卻沒有被忽悠過去,瞪著眼道:“話雖如此,但通武侯已逝,黑賊旦夕欲入關中,前線大軍,總得有人統帥吧?如今之勢,誰可為將?”


    趙高、李斯都欲推薦自己的人,豈料胡亥下一句話,卻讓二人目瞪口呆。


    “蒙恬如何?”


    ……


    “萬萬不可!”


    趙高立刻反對,等這四字喊出口才發現李斯也說了同樣的話。


    二人看了對方一眼,旋即心照不宣,挪開了目光。


    “為何不可?”


    胡亥繼位後,趙高一口咬定蒙氏是黑夫同黨,於是便將蒙恬、蒙毅兄弟下獄。


    但蒙恬當年未釋扶蘇,蒙毅更向秦始皇舉報了此事,一時間找不到什麽謀反的證據,胡亥因為不像曆史上那樣是矯詔繼位,自視為正統皇帝,地位穩固後,得王賁提議,為了得到上郡兵的支持,遂釋二蒙,隻將他們軟禁。


    但王賁出關後,趙高又向胡亥進讒,說蒙毅曾阻撓秦始皇立胡亥為太子……


    不過這件事,在胡亥派人去責問蒙毅時,卻遭到了蒙毅的否認,還說什麽:“夫先主之舉用太子,數年之積也,臣乃何言之敢諫,何慮之敢謀!”


    話傳回後,胡亥將信將疑,還是將二蒙再度下獄,有意殺之……


    這時候,子嬰也來勸:“臣聞故趙王遷殺其良臣李牧而用顏聚,燕王喜陰用荊軻之謀而倍秦之約,齊王建殺其故世忠臣而用後勝之議。此三君者,皆各以變古者失其國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而陛下欲一旦棄去之,臣竊以為不可!”


    胡亥與諸兄弟沒什麽感情,和子嬰關係倒是不錯,一時間又躊躇了,即便趙高屢屢進言請早殺二蒙,胡亥都沒有下定決心。


    眼下王賁不在了,胡亥縱觀朝中,見無大將之才,病急亂投醫之下,竟想起了還在獄中的蒙氏兄弟來。


    他嘟囔道:“昔日父皇有少壯三將,蒙恬、李信、黑夫三人齊名,如今黑賊已叛,李信不歸,能與黑夫為敵者,就隻剩下蒙恬了,若朕能赦其罪,犒賞三軍,激勵士卒,或能禦叛軍於武關……”


    “二卿以為呢?”胡亥抬起頭,這件事他心裏沒底,斟酌地看向兩隻老狐狸。


    二人當然是反對了。


    “你若早點這麽想,該多好……可現在,亡羊補牢已經遲了!”李斯如是想。


    王賁逝世,能撐住社稷的柱子倒了,再頂下去,或許自己也要折斷。再加上李斯先前派去與黑夫接洽的使者回來說李由安然無恙,黑夫也尤記得當年的話,願與李氏一笑泯恩仇。


    未來得到保證後,謀身先於謀國的李斯,更下定了賣掉胡亥的決心。


    眼下關內無大將,黑夫破關便容易些,一旦蒙恬出獄將兵,說不定還真就能抵禦黑夫於關外了!


    這哪行!


    而趙高也有趙高的理由,他曾經差點被蒙毅依法誅殺,多虧秦始皇帝赦免。事後趙高一直記恨蒙氏,本打算幫扶蘇害了公子高,就將矛頭對準蒙氏兄弟,但王賁的上書卻搞得他惶惶不安,沒來得及下手。


    一旦蒙氏重掌兵權,日後清算起來,他趙高豈不是要第一個倒黴?


    於是李斯、趙高開始了輪番進諫。


    “陛下,蒙氏一向與扶蘇交好,而眼下黑夫更欲擁在蜀郡的扶蘇長子為帝,否認陛下的正統,倘若將大軍交付蒙氏,他兄弟二人立刻反叛,迎黑夫入關,該如何是好?”


    “然也,蒙恬、蒙毅不可信也,望陛下另擇他人……”


    雙管齊下,心裏本就沒譜的胡亥哪頂得住啊,他越聽越慌,漸漸也打消了這念頭。


    “那該以何人為將?”


    他搓著手,再度想起一人來。


    “武城侯,王離何如?”


    趙高輕咳一聲:“陛下,武關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南陽之降,乃通武侯臨終前令南陽守所為,還說他逝世前曾欲與黑夫合流,一同入關,臣唯恐頻陽王氏……”


    “一派胡言!”


    胡亥突然憤怒了起來:“通武侯必不會如此!”


    “他可是始皇帝親自任命的輔政大臣之首。”


    “他可是朕的婦翁,皇後之父!通武侯為朕禦敵,勤勤懇懇,竭盡心力,到死為止,王離也不會辜負朕!速速調王離,及塞北守軍南下!”


    趙高知道離間胡亥和王氏有點難,遂閉口不言,目光瞥向李斯。


    李斯則拱手道:“陛下,王離將兵五萬,守上郡、朔方、九原長城邊塞,若讓上郡兵悉數南下,恐新秦中為胡虜所侵啊……”


    自十年前黑夫、李信、蒙恬三將北逐匈奴後,在塞北河南地及河套設置朔方郡,遷民三十萬實邊,複三年之租稅。


    邊民辛苦耕耘,農耕區域一直擴展到了陰山腳下,自長城以南處處阡陌相連、裏閭相望。十年下來,富庶能與關中媲美,因為所遷多為秦民,故這片區域稱之為“新秦中。”


    “老秦中都要保不住了,朕還管什麽新秦中!?”


    胡亥卻決心已定。


    “胡虜雖惡,然黑賊之毒,甚其百倍,胡人隻是劫掠些人口財物,可黑夫,黑夫他要的可是朕的性命,想要摧毀大秦七廟社稷啊!”


    “二卿別忘了那個預言,亡秦者黑!”


    那是懸在胡亥頭上的一把利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的疆土子民,是棄是守,朕說了算!”


    秦始皇親自挑中的繼業者,二世皇帝胡亥失態了,嗓子破音,激動地說道:


    “若真到了關中失陷的那天,這大好山河,朕寧予胡人,不予叛賊!”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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