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裨將,萬萬不可啊!”


    眼看東門豹動了怒,旁邊的都尉、司馬們紛紛阻攔,東門豹的另一個女婿,在嶺南與他不打不相識的梅鋗,更抱住婦翁的腿,對韓信大叫:


    “韓信,快走!”


    梅鋗是領教過東門豹脾氣的,他作戰勇猛,但火氣上來時,甚至會鞭笞手下。


    韓信點點頭,朝營帳內長作揖,對利倉,他是有愧的,是自己最終的判斷,使得軍隊遭到王賁派人阻攔。


    如果當初他們中規中矩地走東邊,或許就不會出事了?


    他也不知道。


    韓信準備離開,但身後,縱被七八個人拉著,東門豹的罵聲依舊不絕於耳:


    “韓信!你這豎子喪師辱軍,死了上萬人,有何麵目去見江漢父老,有何麵目去見君侯!”


    東門豹越罵越難聽,什麽無行少年、胯夫等脫口而出,開始揭韓信的短,仿佛不如此,便不解氣。


    韓信停住了腳步,對利倉他有愧疚,但對東門豹,則有些惱火和不屑。


    他微末時還好,但自從得到黑夫重用後,性格裏的某一點就顯露無疑。


    韓信恃才而驕,眼光高,看不起人,與他同齡的利倉、共尉、吳臣等,都不放在眼裏,羞與之並列。


    後來,因為功績,他被黑夫越級提拔,後來者居上。於是對黑夫的老部下們,韓信也以為不過爾爾,東門豹隻有匹夫之勇,季嬰毫無才略,小陶木訥無能,能有今日地位,不過是得武忠侯之蔭蔽罷了,若非遇上貴人,這群人啊,恐怕還在做幫傭農夫。


    韓信是個毒舌,對同僚不會說好話,隻會自誇,不會吹別人,除了他自己,在場的諸位都是垃圾。


    且像鴨子,就算下一刻要死了,依舊嘴硬。


    於是,在東門豹的罵聲中,韓信回過頭,冷笑道:


    “東門裨將,我怎麽聽說,你,也才剛喪了師呢?”


    ……


    “裨將既然知道那東門暴虎的脾氣,何必逞言語之勇呢?幸好梅鋗將他手戟奪了,否則……”


    是夜,營帳中,醫者依舊在給韓信臉上上藥,回想下午的情形,後怕不已。


    韓信鼓著腮幫,不喊疼,也不說話。


    嘴欠一時爽,但結果就是,東門豹縱使被七八個人拖著,依舊邁步過來,狠狠給了韓信一拳,隻這一下,就砸得他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這是韓信從軍以來,受過最重的傷。


    醫者走後,韓信望著銅鑒中破相的自己,露出了自嘲的笑。


    “那樣的話,我竟能說出口?”


    別人可以有勝有負,並視為尋常,但他韓信,卻不能!


    每一場仗,不管敵我多寡,韓信總有辦法贏下來,創造一次次奇跡,獲得武忠侯的褒獎,感受士卒眼中的景仰。


    可現如今,丹陽的慘敗,卻好似在他光彩奪目的功績上,滴了一大點汙泥!


    韓信的痛苦,不止來自於那些追隨他一年多的老卒,在踏上歸途之前,多戰死於丹水,也不止利倉遭受重創,也來自於內心深處,對自己的苛求。


    他的驕傲和肆意,是一場場大勝維持的,韓信,是不能敗的。


    但如今,不敗之身被破,不可一世的自信被擊得粉碎,東門豹的唾罵,舊日同僚的竊竊私語,也讓他感到恐懼而迷茫。


    因為嘴毒,不會做人,高傲,韓信在軍中基本沒什麽朋友,反倒有許多敵人,他們羨慕他的節節高升,嫉妒武忠侯對他的另眼相待,但卻無可奈何,因為韓信總在贏得勝利。


    這次他帶著敗績歸去,定要被那些人,狠狠譏諷!


    就像在淮陰時一樣。


    他有些迷茫地擦拭著自己的劍,月光如水,映得劍刃發亮。


    換了一個楚國貴族,有此戰敗之辱,恐怕會拔劍自殺。


    但韓信隻是個黔首,一個布衣,他的尊嚴沒那麽高貴,撫著自己的劍,想到了自己的過往。


    他想起了母親死去的那天。


    韓信一家是從外地避戰禍遷到淮陰的,父親死得早,韓信連他模樣都記不住,隻與母親相依為命。


    一個女人帶著孩子,艱難求活,家中日益貧乏,受盡了旁人白眼,但關上門,小家也算溫馨。


    但在韓信十二歲那邊,母親卻染了疾,韓信跑遍了整個縣城,摔得滿身是傷,嗓子都求啞了,卻找不到一個願意幫他救治母親的醫者,一個願伸出援手的人。


    所見盡是冷漠的臉。


    母親最終還是死了,韓信哭幹了眼淚,想要安葬母親。


    但他家徒四壁,也沒有親戚幫扶,最後隻能用草席一裹,推著吱呀作響的破車,尋找能下葬的地方。


    外來人,惡疾而亡,裏閭中的人都嫌棄,不讓韓信靠近,讓孩子扔石砸他,貴族則圈了附近的林地,不許葬人,還放狗咬他。


    韓信隻能無助地推著母親的屍體,繞著淮陰城走啊走,走得腳都麻了,最後,來到了郊外的荒涼高崗。


    這裏是貧民拋屍亂葬的地方,野狼和烏鴉出沒荒草。


    他心懷恐懼,但沒有跑,擦幹淚,高高舉著亭長借他的一把鋤,一點點刨著坑。花了半天時間,手裏全起了泡,才算刨出了能容一人的淺坑。


    韓信一天沒吃飯,已累極了,爬向手推車,將草席抱下來。


    他至今記得,那草席,真重啊!


    才走一步,韓信就摔了,草席壓著他,想推開,但想到這是母親,便又舍不得。


    他隻能哭,一直到哭得沒氣力,睡了過去……


    等再醒來,天快黑了,周圍鬼哭狼嚎,十分陰森,幽綠的眼睛在草裏時隱時現。


    在恐懼驅使下,韓信終究還是起了身,顧不上溫柔了,將草席連拖帶拽,放進坑中,嘴裏說著對不起,開始草草填埋……


    等將母親葬下後,韓信砍了一棵小樹,將它移到了墳墓旁,深深埋進土裏,希望做個標記。


    他至今記得,自己當時對母親簡陋的墳塚,發下的誓言。


    “母親。”


    年少韓信跪在那片天地下,神情認真。


    “你看啊。”


    他指著周圍笑道:“這片地,它又高又敞。”


    “等有一天,兒富貴了,做了君侯,一定要在旁邊建一座城,安置萬家,比淮陰更大,更氣派!”


    他咬著牙,重重稽首,告別了母親。


    韓信要出人頭地,他要封君封侯,大富大貴,載譽而歸!


    讓所有淮陰人都前倨後恭,為當年的冷血而跪地求饒!


    所以他與野狗奪食,厚著臉皮到處混吃混喝,也要活下來。


    所以他寧磕破了頭,血濺一地,也要拜那偶遇兵家老者為師,隻為學得本事。


    所以他寧可收起劍,扔掉尊嚴,受胯下之辱,也要保住性命,待時而動!


    “比起這些來。”


    良久後,韓信露出了釋然的笑。


    “一場敗仗,又算得了什麽?”


    韓信摸著被打腫的臉,東門豹的這一拳,會在他臉上留下久不磨滅的印記,就像丹水之戰的敗績般。


    但傷痕總會消失。


    敗仗,也總會被新的勝利掩蓋。


    最重要的是,活著!


    他一下子釋然了,站起身,囑咐短兵親衛:


    “休整一日,後日清晨拔營,回襄陽!”


    親衛提醒:“要知會東門裨將麽?”


    “留一斥候告知即可。”


    韓信臉上還疼著呢,他已徹底與東門豹結了仇,也不打算和解,滿腦子隻想著,如何去向武忠侯請罪。


    雖然想明白了,但韓信心裏,仍有幾分忐忑。


    “過去我屢戰屢勝,武忠侯賞識我,提拔我,現下我遭遇敗績,他會如何對待我?”


    。m.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秦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七月新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七月新番並收藏秦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