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六年仲冬之月(農曆11月),一艘大船從會稽郡方向緩緩駛來,停靠在東冶城外港。


    數百名秦兵和臣服於秦的閩越人在碼頭接應,眾人齊心協力,喊著號子,將樓船上巨大的青銅器物抬了下來,一直運到城中心新建的“蛇王廟”,再重新組裝起來。


    這時候越巫們才發現,這青銅巨像,竟是八條“大蛇”相互纏繞,兩兩一組,麵朝四個方向,做工雖不算精致,卻雄渾大氣,遠勝閩人的木雕。


    又聽人說,這就是秦朝將軍所言,秦人崇拜的“蛇神”,於是皆高呼而拜。


    “這分明是龍。”


    陸賈瞅了一眼,暗暗嘀咕,他當然知道此乃何物,秦滅六國後,除了收繳天下兵器集中在鹹陽,鑄造十二金人外,之後陸續收繳的,便就近集中在各郡郡府,鑄編鍾,置宮廷中,高三丈,鍾小者皆千石也,豫章郡就有一個,陸賈隨黑夫去南昌時見過,會稽、九江亦有。


    而這編鍾的底座,便是幾條纏繞在一起的青銅龍——形製頗似後世陝西省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黑夫竟是給會稽郡去信,將這底座要來,直接塞進廟宇,說成是秦人崇拜的“蛇神”。


    不過,閩人還真信以為真了,因為秦朝的龍和後世不太一樣,磚上的繪畫好歹有爪,可這鑄造的青銅龍,不知是工匠疏忽還是怎麽,四足偷工減料,隻是身體上繪有紋路,所以看上去更像大蛇。


    再瞧瞧黑夫的旗號:赤色無文采的交龍之旂,因為是抽象化的交龍紋,所以看上去也似兩條大蛇彼此纏繞,一時間,不少人都信了黑夫的鬼話:“我亦崇蛇也”。


    “閩人分不清龍蛇是正常的。”


    黑夫笑道:“別說他們,連吾等南郡人也分不清,在安陸縣的《日書》裏講到十二生肖,是這麽說的,子,鼠也;醜,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已,蟲也……”


    對這兩種東西,南郡的鄉下人也搞混淆了,於是走鄉訪村的日者們,都用方言稱之為“蟲”。


    這下好了,原本是“異教徒”的入侵者,卻搖身一變,成了信仰的守護者,黑夫甚至還令人編造出了“無諸不敬蛇神故修蛇不出”,“毒蛇不噬秦將而為之盤旋起舞”的故事。


    他是如此對部眾們解釋的:“共同的信仰,能讓這群閩人安心,我至少不會搗毀他們的廟宇……”


    黑夫略微停頓,看向梅鋗,笑道:“或者跟南越人一樣,將彼輩崇拜的神靈統統燉了做蛇羹。”


    這是黑夫為了讓秦軍能在東冶城站穩腳跟,將這作為攻打南越的水上基地,同時杜絕閩人反抗綿延的無奈之舉。


    這件事就算傳到鹹陽,也沒什麽大礙,因為在秦朝,龍的地位遠不如後世。


    黑夫曾聽張蒼與他聊過上古之時的龍,聽說在夏朝時,“龍”的圖像主要是出現在玉器上麵,龍頭上大都是沒有角的,並且耳朵肥大,簡直就是豬頭的形象,不過身體上已經有了龍紋。雖然身上帶有強烈的豬的色彩,但畢竟已經邁入龍的門檻了。


    不過那時候的“龍”地位與豬還真差不了多少,夏後孔甲時,據說有兩條龍飛到夏都,卻未被頂禮膜拜,反而令人養了起來,最後被殺了吃肉,夏後稱讚味道美極了,問還有沒有……


    到了商周春秋戰國,龍總算擺脫了“肉畜”的地位,升級為“行畜”,在各種神話裏,它們多為神仙拉車,屈原《九歌》裏就寫過:“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而秦人對龍形象的運用,又多了兩處:墊禮器、看大門,或被壓在沉重的編鍾下,或於宮殿外分列左右,功能類似烏龜和獅子。


    皇帝的袍服也不是龍袍,而是十二章,龍隻占了不起眼的一角。


    所以身為“諸侯”的黑夫,才有資格打交龍之旂作為旗號,而不被視為僭越。


    雖然民間的人已開始秦始皇說成是“祖龍”,但皇帝本人,從來沒承認過這個稱號。


    “就算秦始皇變了想法,龍真成了皇帝的專屬物,甚至是中國的正式圖騰也沒關係。”


    黑夫信心滿滿,先忽悠著閩人,等他們接受“秦閩皆崇蛇”的設定後,等以後時機成熟了,再搞出一個“蛇化龍”的說法來,讓閩越也變成“龍的傳人”絕非難事。


    欺騙和扯淡而麵不改色,這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


    穩定住東冶城後,已是十一月初,水陸三萬大軍匯集於東冶,隻等尉陽等人以閩人為向導,去南海探路完畢,找到安全的航道,大軍就可以乘坐海船,直撲番禺,與武昌換防來的新軍南北夾攻,打南越人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就在黑夫舉辦宴饗,與眾將士慶功壯行時,負責在整個南方軍區傳遞軍情的季嬰,卻給黑夫送來了一封鹹陽的信。


    “是張蒼的信。”


    黑夫許久未與死胖子聯絡了,讓眾人慢飲,自到一旁拆開。


    正喝得酒酣的眾人,卻聽到一聲巨響,卻是黑夫失神後退間撞倒了燈架蠟燭,連忙跑過去猛踩一通,而後便用詫異的眼神看著黑夫。


    泰山崩於前而不驚的昌南侯,怎麽會如此失態?他們都十分緊張,以為出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莫非是皇帝駕崩?”陸賈心裏直打鼓。


    “莫非是夫人被囚?”東門豹咬牙切齒,利倉也攢緊了拳頭。


    “莫非是兩位小君子得了重病不治?”小陶心中難過,他的長子也是年紀小小便夭折了。


    “醉了,醉了。”


    黑夫卻隻是晃了晃信,雲淡風輕地笑道:“並無甚大事,張蒼告訴我,西王母找到了,陛下長生有望也,二三子,且再飲一盅,為陛下賀!”


    笑容背後,卻是滿心的驚訝與怒罵。


    “西王母是雅典娜?開什麽國際玩笑!”


    ……


    事情已經完全脫離了預想,朝未知的遠方狂奔,這就是黑夫的感受。


    在前往南海的船上,黑夫再次讀完張蒼的信,發出了這樣的慨歎:


    “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西王母,那是二十七年時,他與陳寶祠的失意大巫合謀,利用中原流傳已久的傳說,以及秦始皇的離奇怪夢,扯出來的淡。


    本意是阻止秦始皇對方術士的投資,讓這些打水漂的人力財力,可以用來鑿空西域,與遠方的文明國度搭上線,讓中國人能早早意識到世界之大。且不論東西文明優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日後華夏能加入局域網,而不是宅在東亞玩單機。


    當時黑夫美滋滋地想,反正中原人連昆侖山到底在哪都沒搞明白,恐怕到秦始皇去世時,都一無所獲,卻又無法證偽。


    黑夫的這份初衷,基本達到了,張蒼向黑夫描述了大夏使節入鹹陽引發的轟動,從他們的穿著打扮上看,或許是亞曆山大遠征後留在東方的希臘化邦國?


    東西方第一次對話得以實現,張蒼甚至和對方探討了一下星相知識,以後肯定會有更深入的交流。


    這是好事,但讓黑夫牙疼的是,大夏人不知懷了什麽心思,竟將秦朝使者尋找的“西王母”,說成是雅典娜,還送了尊神像來。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秦始皇不知道出於何種目的,竟也欣然認同了這個設定。


    黑夫不由嘀咕:“難不成陛下閱盡六國粉黛後口味變了,像試一試大洋馬?”


    這個過程,真是荒誕而又離奇。


    這就是蝴蝶效應,不管黑夫樂不樂意,巨大的風暴,都已在遠方凝聚,它將給這個時代,帶來深刻而永久的改變……


    “我隻是在這個帝國背後,輕輕推了一下,就一下。”


    站在樓船之上,看著浩瀚碧藍的南海,黑夫無力地解釋道。


    他終究小看了穿越者的效應,別說是推,哪怕隻是輕輕一觸,都會引發無窮的波瀾……


    就比方說,打死黑夫都不會想到,一句“我亦崇蛇”的戲言,竟將導致千百年後,他居然會變成福建人七月初七遊蛇神時,敲鑼打鼓抬著遊街的蛇神右護法:“黑蛇郎君”!


    ……


    ps:《日書·盜者篇》:子,鼠也;醜,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已,蟲也;午,鹿(成語“指鹿為馬”或與之有關)也;未,馬也;申,環(讀猨,即猿)也;酉,水(讀雉。即野雞)也;戌,老羊也;亥,豕(即豬)也。


    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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