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遠行,丁桃和曆熊也不在,紀綱在家中寂寞,每日隻能煮煮茶遛遛鳥。他廚藝好,替沈澤川照顧著姚溫玉,上下打點無不用心,半個月過去,姚溫玉看著氣色好了許多。


    天好的時候,喬天涯就陪著姚溫玉出來曬太陽,他搜羅了好些舊書,姚溫玉就在院內觀閱。


    姚溫玉行動不便,睡前清洗都是喬天涯代勞。但喬天涯有一回擦拭時,發現他耳根紅熟,在浴室內從來不正視自己。隻有這個時候,喬天涯才能找到春四月裏的璞玉元琢。


    他們其實交談很少。


    姚溫玉除了商談時會開口,平時都是枯坐。他守著一方棋盤,每日都在揣摩,時常捏著書本就是一天,早晨看到哪裏,晚上合起來時還是哪裏。他夜裏難眠,雙腿並不是麻木的,它們時刻都在疼痛,隻有喬天涯彈琴的時候會好受些。


    姚溫玉睡在這淙淙琴音裏,宛如冥坐在細雨間。


    喬天涯酒喝得少了,他把胡茬剃幹淨,枕臂仰身躺在椅子裏,臨窗發呆的時候更多。姚溫玉偶爾端詳著他,發現他這樣襯映著窗外的霜山和薄霧,顯得很安靜,好似忘記了江湖風雨,從天涯客變作了月下鬆。


    姚溫玉從不喊他喬天涯,喬天涯需要接風撣塵的人。他酒醉時嬉笑怒罵,把劍快哉;他酒醒時行單隻影,滿身涼意。他們仿佛是磕碎的玉碰在了一起,相互彌補著,拚湊起了往日風流。


    “近來樊州安靜了許多,”高仲雄坐在爐邊烤手,“翼王該是已經得知了敦州的消息,這會兒宛如驚弓之鳥。”


    “軍隊返程要經過樊州北邊,挨得那般近,翼王自然要害怕。”周桂嘬著熱茶說道。


    “我是想不明白,”高仲雄說,“樊州四麵環敵,翼王這麽著急地樹立反旗,倒像是趕著找死。”


    “翼王在樊州自稱大胤,不僅把原先的樊州衙門修葺了,還在其中大肆搜羅美人,要選妃呢。”周桂感慨道,“與其說他想要參與逐鹿,不如說他隻想及時行樂。”


    翼王起立的時候,沒想到沈澤川會那般快。槐茨茶把他往西北全境發展的可能都堵死了,他硬不過沈澤川,也沒有沈澤川麾下這麽多人才。他最初是因為受不了匪患才揭竿而起,帶的人都是街坊領居。他現在在樊州封的兵馬大帥是個屠戶,文官全是鄉紳耆老。每日上朝時,奏的事情都是誰搶了誰的驢,誰偷了誰家的漢子。


    “依照府君的意思,”高仲雄說,“翼王暫時不能倒,我們得讓他活到明年。翼王也知道自己無力抵抗,所以想要尋求雷驚蟄的助力。可如今雷驚蟄已經死了,他孤立無援,嚇都該嚇死了。”


    “翼王終究不是麵鐵盾啊,”周桂說,“對戚竹音,得想想別的辦法。元琢怎麽看?”


    姚溫玉回過神,手裏還端著熱茶。他說:“我猜想戚竹音遲遲不肯出兵討伐中博,不僅僅是因為陸廣白叛逃。”


    周桂咦了聲,說:“難道其中還有緣故?”


    “花戚大婚時,離北世子妃親自前往啟東送禮,為的是接回父親。戚竹音肯冒闃都的雷霆之怒保下陸平煙,除了為私情,恐怕還是給離北一個態度。”姚溫玉指尖回暖,“就眼下的版圖來看,戚竹音如果聽憑闃都指揮,北上討伐掉了中博,那她就必須獨自麵臨雙戰場。收複中博以後,如果闃都強命她攻打離北,那北邊的戰場就會陷入危機。一旦離北鐵騎崩潰,她就會變成東邊的最後防線。她手上的兵馬要全部投入戰場,在啟東的地理優勢不複存在,到時候隻能硬扛。”


    高仲雄恍然大悟,說:“如此一來,即便戚竹音最後能夠擊敗阿木爾,她也沒有餘力再跟闃都抗衡。”


    姚溫玉頷首,說:“啟東守備軍是戚竹音的依仗,她如果沒有了這些兵馬,闃都就能輕易換掉她。”


    周桂久久不能回神,最後隻能說:“大帥卓有遠見,元琢是如何猜出來的?八月以前,府君在時,我們都認為戚竹音會來的。”


    “我也是在花戚大婚後猜的,”姚溫玉說,“婚前大帥借口邊郡無人鎮守,沒有立即北上,讓侯爺回到了離北。太後派韓丞送嫁,也有催促她的意思,可是婚後大帥仍然駐守在邊郡沒有行動,”


    太後想說服戚竹音出兵,籌碼卻不夠。她手裏最後的底牌就是花香漪,已經打了出去,結果戚時雨中風了,這張牌就作廢了。以太後為首的所有人都要暗自咬牙,恨戚竹音怎麽不是個男兒身。


    他們還在圍爐談話,喬天涯忽然挑了簾子,說:“府君回來了。”


    周桂和高仲雄當即站起身,高仲雄想替姚溫玉推車,卻慢了一步,被喬天涯自然地接了過去。那邊簾子掀起來,喬天涯就推著姚溫玉出去了。


    費盛在路上很小心,但這會兒接近九月,沈澤川枕著蕭馳野也沒抵擋住寒襲,又一次病了。他燒得厲害,像是把敦州那點從容都燃掉了。


    敦州招募守備軍的事情是重中之重,幕僚們都在書齋裏等了一天,沈澤川躺到床上還記著這事兒。


    “敦州帶回來的賬簿交給元琢,”沈澤川麵頰微紅,擱著手掌擋住眼睛,在昏暗裏說,“成峰旁佐,今晚就先把敦州軍費擬出個數,最遲兩天以後就給澹台虎送過去。”


    蕭馳野擋著他,攏起手臂撥開他微濕的發,低聲說:“我都記著呢。”


    沈澤川不想蕭馳野走,但事情都急,端州的情況不清楚,邊沙騎兵就是心腹大患,敦州的防禦工事一刻都耽誤不起。他半斂著眼看蕭馳野,說:“臂縛跟喬天涯說,他知道怎麽辦。”


    蕭馳野嗯了聲,看沈澤川合上眼,又等了半晌,聽著沈澤川呼吸平穩了,才起身迅速換了衣裳,出去了。他下階時對費盛說:“藥好了就把府君喚起來,讓他喝掉。”


    即便回了宅子,沈澤川的藥還是費盛親自看著煎煮。費盛跟著蕭馳野走了幾步,頷首應了。


    “師父來的時候,如果府君是醒的,就請師父進,如果府君沒醒,就先請師父回去。”晨陽過來給蕭馳野披大氅,他穿氅衣的同時說,“師父若是問敦州的事情,你就隱掉撫仙頂,回頭我親自跟師父說。”


    蕭馳野站定,看了眼天色。


    “我亥時前回來。”他都跨出去了,還在說,“藥好了記得備糖,換點蜂蜜水也行……”


    聲音沒落定,人已經匆匆地走了。


    蕭馳野到了書齋,所有人起身行禮,他已經落座,廢話都不多講。姚溫玉看著顏氏和敦州的賬簿,孔嶺細細地把情況說了。


    今日幕僚們沒一個敢抽煙的,都正襟危坐。侯爺壓得他們抬不起頭,陳述事情盡力言簡意賅,連奉承都不敢多說。


    敦州情況複雜,關鍵是跟茨州有些距離,中間還要經過樊州,許多事情都得好好商議。周桂原本想著蕭馳野沒有沈澤川熟悉中博地形,專門讓人呈了地圖。豈料蕭馳野這段日子在離北跑輜重都跑出名堂了,把中博圖也記得清晰,談話間找不著錯處。


    他們在書齋內點燈議事,沈澤川在屋內時醒時睡。


    費盛送藥進來的時候,沈澤川聞聲醒了。他喝了藥,這次連糖也沒含,倒頭就睡。費盛合上門,讓庭院裏伺候的人都換了鞋,侍女把佩環釵墜都摘了,行走間沒聲音。


    許是安靜的緣故,沈澤川竟然睡得久,再醒時聽著門外有點動靜,想著是蕭馳野回來了。結果蕭馳野遲遲沒進來,沈澤川就又睡過去了。半夜被燙醒,發現蕭馳野蓋他身上睡得熟。沈澤川動不了,就這樣被壓出了一身的汗,臨近天亮時才恢複些精神。


    沈澤川乏力地把手搭蕭馳野背上,卻摸著一片紗布,他當即就醒了,想起身看,被蕭馳野又給壓回去了。


    “嗯?”蕭馳野埋著臉,沉悶地說,“喝水?”


    沈澤川沿著那紗布摸了會兒,越摸越心驚。


    蕭馳野把沈澤川的手捉下來,不讓他亂摸,說:“摁哪兒?怪疼的。”


    兩個人對視片刻,蕭馳野忽然收起手臂,把沈澤川箍起來,讓他不能動。


    沈澤川盯著蕭馳野,緩聲說:“不是說別打嗎?”


    他病得憔悴,聲音又啞,這樣瞧著蕭馳野,像是下一刻就要紅眼眶了。


    上回茶州以後,蕭馳野跟紀綱說好的是沈澤川傷一回抽一次。沈澤川在敦州哄他,被他罰得狠,以為他就算了,誰能想他回來了動作這麽快,睡個覺的工夫,已經領完鞭子了。


    蕭馳野磕沈澤川的腦門,貼著他,感覺他燒下去了,懶散地“嗯”,就這麽袒露著肩臂,背上纏了好幾圈紗布。蕭馳野在圖達龍旗跟哈森對陣,傷到了右臂,背上也留了傷,這會兒新舊交替,真是又麻又疼。


    沈澤川被打疼了,光是摸著那紗布,就疼得指尖蜷縮。蕭馳野挨著他,讓他喘不過氣。他恨死蕭馳野了,可是他躺在這裏,隻想一遍遍地重複。


    他後悔了。


    丁桃坐在簷下跟曆熊翻繩子,一直悶悶不樂。看紀綱站簷下已經站了半個時辰,便拉了紀綱的衣角,說:“爺爺怎麽不坐?”


    紀綱還在遊神,問丁桃:“我是不是抽狠了?”


    丁桃安慰道:“主子要求的,都逼到那份上了,您也沒轍。”


    紀綱心神不定地坐下來,過了一會兒,又站起來,說:“那我拿點藥去。”


    費盛原本在廊下候著,看見紀綱來,趕忙過來迎。


    紀綱望著正屋,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他把藥遞給費盛,想了半晌,問:“侯爺跟蘭舟在敦州辦事,也是住在一起嗎?”


    費盛心裏邊記著蕭馳野的吩咐,麵上維持著鎮定,說:“一起,侯爺跟主子就是話本裏講的魚水深情,誰也離不得誰呢。”


    紀綱看費盛一派坦然,倒覺得是自己想茬了。所謂摯友難覓,蘭舟跟蕭二又是過命之交,親近起來遠超常人也是……他想不下去,隻覺得還是不對。但紀綱不肯往另一邊想,他不情願用這些去揣測沈澤川。紀暮還在的時候,他們給紀暮說親,沈澤川當時說日後也要娶妻。為此花娉婷還真物色了好些女兒,都是鄰裏,小門小戶挨得近,隻要沈澤川喜歡,他們就去登門拜訪。


    “師父?”費盛試探地喚了聲。


    紀綱背起手,說:“那你就守著吧,我晚點再來。”


    紀綱想跟蕭馳野再談談,但是蕭馳野太忙了。他幾乎是腳不沾地,在宅子和周府間徘徊。敦州的事情才落定塵埃,離北的信就跟著來了。沈澤川的病一好,蕭馳野就得啟程回邊博營。


    “冬衣九月就能到離北,你差人在邊博營接應就行。”沈澤川給蕭馳野係臂縛,說,“離北的雪下得大嗎?”


    “斷斷續續吧,”蕭馳野說,“現在經常是雨夾雪,維護馬道是緊要任務,必須確保到十一月真正的大雪下來時,馬道都能暢通無阻。”


    “告訴王爺明年開春的軍糧已經有了著落,”沈澤川的手沿著臂縛滑到了蕭馳野的掌心,抬頭看著他,說,“敦州到邊博營的馬道也會在明年動工。”


    他們要把中博和離北連在一起,讓邊博營能夠直達茨州和敦州,敦州的消息一定要靈通。


    蕭馳野這兩個月都可能回不來,他必須時刻盯著離北全境,並且要算準交戰地的物資儲備量,以防大雪壓塌了馬道,意外堵住了路,導致交戰地補給不足陷入苦戰。


    “丁桃如果淘氣了,你就把他打發回大境,大嫂能治他。”


    蕭馳野說著俯首,雙手帶著沈澤川踩到了自己腳上,扣著他後腦,跟他站在這裏接了個吻。


    衣料摩擦著,沈澤川撐著蕭馳野的手臂,融在他的味道裏。


    蕭馳野喜歡沈澤川這樣仰頭,那是索求,在觸碰時彌漫的都是愛欲。他承載著沈澤川全部的重量,能夠輕鬆地把沈澤川抱起來。原本隻是一個吻,但是他沒鬆手,兩個人在鼻息交錯間纏戀不清。


    “我已經讓大嫂準備了,”蕭馳野說,“過年前讓晨陽過來接你和師父直接去大境。”


    沈澤川在親吻裏呼吸淩亂,說:“我備禮……”


    傻蘭舟。


    蕭馳野托著沈澤川,越吻越凶。


    蕭馳野來得匆忙,走得也匆忙。茨州陰天霧氣繚繞,他帶著鞭傷冒雨北上。中博三州暫時安穩,他把澹台虎放在敦州,當作了留給沈澤川的牆。


    茨州進入暫歇期,沈澤川就像是收起了鋒芒,蟄伏了下去。但很快,遠在闃都的薛修卓就領教了這場冬眠的厲害。


    十月寒衣節,茶州借著顏氏的資助,開樓設宴,廣邀天下英才。不論是山野大家,還是鬧市隱臣,但凡在學問上有造詣的,盡數收到了邀約清談的帖子。


    若是無名小輩,自然掀不起風浪。可是此次不到三日,牛車葉舟盡數出動,天下英賢群擁而至。


    因為投帖的人叫作姚溫玉。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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