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盛心中當即大定,他撐爬起身,過來替沈澤川撿仰山雪。但他俯身時發覺沈澤川右臂古怪,目光順著沈澤川的袖口看過去,發現沈澤川整隻右手都在顫抖。


    沈澤川指尖都是黏稠的血,適才交手中,吉達差點掰斷他的手指。此刻驟然停下來,這種顫抖是他無法控製的事情。可是他不能露出分毫痛色,因為鐵騎才遇重創,遊擊被吉達當眾錘得腦漿迸濺,沈澤川必須在這一刻穩住士氣不要繼續下落。


    “主、主子……”費盛忐忑地喚著。


    “後方已經在召集土匪重整押運隊。”沈澤川隨身帶著藍帕子,但他舍不得用來擦血,那是從蕭馳野身上拿來的東西。他接著說:“讓離北鐵騎摘掉頭盔,不要慌,床子弩坐鎮在後,對方不過是甕中之鱉。”


    六耳雙手哆嗦,他已經被解了下來,風吹得兩腿間生涼。舊部趁亂拽著他,推搡著人,催促著:“跑!快跑!”


    六耳僵直地看著混亂的押運隊,幹巴巴地問:“誰、誰來了?”


    “離北鐵騎!”舊部拆掉腰上的布囊,把身上佩戴的鎖鏈也一並扔掉,“讓他們打,我們走!”可是舊部拽不動六耳,便擰著他急道,“六爹,你幹啥啊!”


    六耳彎曲著腰,腳蹭在地上不肯走。他神色猙獰,說:“走,但也要捅這些雜種一刀子再走!”他推開舊部,踉蹌著往前走,“狗雜種用弩瞄我,這群畜生。”他摔在地上,又爬起來,喃喃自語著,“老子要砸死他們,砸死他們!”


    土匪被跟隨沈澤川後到的人馬召集過去,把翻倒的馬車齊力拉起來。床子弩沾了泥漿,六耳倉促地用袖子擦拭,擠在人群裏,隨著呼喝聲整齊使力,把長箭架上去拉動了。


    百步以外的費盛連滾帶爬地衝出來,朝還在與邊沙騎兵糾纏的錦衣衛吹了聲短哨,錦衣衛當即收手,抵著剩餘的離北鐵騎後撤。還留在空地的邊沙騎兵沒有等到吉達的命令,有所反應時已經晚了。


    扳機“噠”響的那一刻,六耳雙臂劇痛,他看著長箭飛擲入空,再落了下來,把無處躲藏的邊沙騎兵連人帶馬一齊砸翻在地,人幾乎是立刻斃命。


    六耳抬起雙臂,瘋癲地哈哈大笑,他顛著腳,覺得此刻就是這一生裏最痛快的時候。很快長箭告罄,遭遇重擊的邊沙騎兵無力抵抗,人少使得他們無法集結成陣型,被床子弩兩下就砸散了。


    舊部拽過六耳的衣領,在嘈雜中大聲喊著:“六爹,該跑了!”


    他們雖然被俘虜,卻替邊沙押運了輜重,還往中博帶過路。離北鐵騎和邊沙騎兵是血海深仇,若是落在了鐵騎手裏,他們還是一個死!


    六耳連忙跳下馬車,瘸著腿說:“走走走!快走!”


    土匪們像是心照不宣,一看騎兵回撤,就想撒丫子跑。可是後邊的隊伍早有防備,拔刀把他們圍了個死,又給堵回了原地。土匪們亂成一鍋粥,在馬蹄間擁擠著,想突圍又沒有刀,在嗬斥聲中逐漸都蹲了下去,抱住了頭,不敢再亂嚷。


    費盛幾個把沈澤川送回馬車,那簾子一垂,就聽見沉悶咳聲。丁桃攥著糖,雙目一紅,六神無主地拽費盛衣袖,帶著哭腔說:“我、我公子……”


    費盛一把堵住了丁桃的嘴,衝四下打了手勢,讓錦衣衛把馬車緊緊包圍起來,隔開了鐵騎和土匪。


    沈澤川伏在席間,攤開的掌間是咳出來的血。右手食指與中指間撕裂般的疼痛,剛才沒有俯身撿仰山雪就是因為拿不起來,他垂首抵著額,把還想要上湧的血都強咽了回去。


    過了許久。


    沈澤川的聲音隔著簾子,顯得格外低沉:“清點土匪,要他們繼續推車。派人快馬加鞭地去邊博營,把這支隊伍的消息告訴策安。再派人趕去茨州,告訴元琢,在我回去以前安撫周桂,隻要翼王沒有出兵,不論他說什麽,茨州都不要先動。”


    “那邊沙俘虜……”費盛挨著車簾,小心地問,“咱們要留嗎?”


    “卸掉他們的刀錘,”沈澤川攥緊掌心,在黑暗裏轉過了目光,“就地斬殺。”


    翌日,天空放晴。


    曆熊蹲在吉達的屍體邊,他似乎有什麽事情想不明白,一直擺弄著吉達的手臂,把那隻毒蠍子翻來覆去地看。


    費盛過來踢曆熊一腳,說:“主子讓人收拾屍體,你怎麽不給人家?”


    曆熊還在生氣,他把吉達的手臂拉高,指著那蠍子說:“他怎麽也有蠍子,他不能有蠍子。”


    費盛原本想嘲笑這個傻小子,但他心下一動,跟著蹲了下來,問曆熊:“他為什麽不能有蠍子,你見過這個?”


    曆熊指著自己的後頸,說:“我大哥有一隻,趴在這裏的。”


    費盛覺得自己的頭皮一陣麻,他捏著把汗,說:“雷驚蟄什麽時候紋的?怎麽在洛山一點風聲也沒有!”


    曆熊努力地想,扒拉著頭發,說:“我也不記得了,好早以前就有,養我的時候就有了!格達勒有好多蠍子,大哥當時帶我去,也要給我紋。”


    格達勒!


    費盛頓時站了起來,轉身疾步朝馬車走去。


    沈澤川還在休息,早上的湯藥像水似地往下灌,丁桃守在車外邊,聽見沈澤川咳了好幾次。裏邊的藥味往外躥,但誰也不敢掀開車簾。


    費盛也不敢,可是事關重大,他扶著馬車,先輕聲喚:“主子,主子。”


    沈澤川睡覺很輕,實際上一直是半醒的狀態。他側靠著枕,背部的後勁也起來了,疼得無法躺平。他摘掉了玉珠,擦了好久才擦幹淨,這會兒睜開眼,“嗯”了一聲。


    費盛越發謹慎,把適才的事情稟報了。


    車內靜了半晌,聽著窸窸窣窣地動靜,那是衣袖滑動的聲音。又過了片刻,車簾被折扇挑了起來,沈澤川左手握扇,右耳戴珠,眼神比平日更加淩厲。


    昨晚太緊急,誰都沒有留意,現在曆熊站在吉達邊上,那被忽略的東西就變得非常明顯,吉達簡直就是曆熊成年後的體形。他們體格健碩,遠超常人;他們肩臂寬闊,爆發驚人。


    沈澤川垂下折扇,撥過了吉達的手臂,問:“一模一樣嗎?”


    曆熊蹲著身,悶悶不樂地點頭:“大哥的蠍子小一些。”


    沈澤川對費盛說:“扒掉這些屍體的衣裳。”


    不多時,昨晚斃命的邊沙騎兵已經赤條條地橫在了地上。費盛挨個檢查,發現他們全部都帶著蠍子刺青,隻是蠍子的位置很自由,藏在後頸、心窩、腰側、甚至是耳後這種難以被發現的部位,但都在上身。


    沈澤川問離北鐵騎:“交戰地有這樣的蠍子嗎?”


    鐵騎剩餘的小旗仔細地看過刺青,凝重地搖搖頭,說:“從來沒有見過……邊沙十二部確實有紋身的習慣,但那要麽是部落圖騰,要麽是功勳象征,十二部裏沒有蠍子。”


    沈澤川覺得不妙。


    這是支能夠重創離北鐵騎的隊伍,一旦它形成了規模,那麽交戰地的對峙情況就會急轉直下,離北將毫無防備地處於下風。如果他們真的是按照曆熊這種標準在組建,那他們即便失去了戰馬也無所謂。隻要他們攻破了離北,別說中博,整個大周都岌岌可危。


    “格達勒到處都是蠍子,大哥把他們叫作兄弟,是我們的朋友呢!”曆熊說著看向沈澤川,“他們還有好多小蠍子,年紀很小,從來不出來玩。”


    “費盛,”沈澤川立刻說,“把這蠍子臨摹下來,一起帶往離北。不僅是離北,還有茨、茶兩州,讓周桂和羅牧馬上開始檢查境內百姓。”他頓了片刻,加重語氣,“尤其是守備軍。”


    雷驚蟄是大周人,在中博失去管製的這些年裏,誰都可以像他一樣毫無障礙地進出中博。他們能把蠍子放進來,甚至能把蠍子送到大周更深處。


    沈澤川此刻想到的不僅是戰事,還有大周從永宜年間開始崩壞的政務。從中博兵敗到蕭既明中毒,從馮一聖戰死到陸廣白叛逃,他們曾經把目光集中在闃都,集中在世家身上,可是事情從軍糧案開始就變得十分勉強。


    薛修卓想要中興大周,逼反陸廣白對於他而言沒有任何好處。闃都在明知與離北生出間嫌的同時為什麽還會輕慢啟東軍糧?沈澤川的記憶飛速倒退,他看著過去的一幕幕閃離,像是再次站在了闃都炎熱的夏天。


    逼死魏懷古的那封驛報到底是誰送到魏懷古案頭的?


    沈澤川驟然咳嗽起來,他攥緊藍帕子,掩住了口鼻。但這咳嗽來得太凶,不僅嚇到了丁桃,連費盛都變了臉色。


    “主子!”費盛想要攙扶沈澤川。


    “把輜重押回茨州,”沈澤川掩著聲音,“鐵騎不必再跟著,留下幾個人就夠了,我們今天就喬裝去敦州。”


    格達勒有白茶的畫像,敦州有沈衛的建興王府,這是一切開始冒出苗頭的兩個關鍵地點,其中還都有與沈澤川分不開關係的兩個血親。


    “我還要雷驚蟄,”沈澤川神色冷漠,一字一字地說,“活著的。”


    作者有話要說:我知道你們肯定忘了蠍子刺青,指路114章。


    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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