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溫玉的藥出了問題,潘府的大夫說不出所以然,這跟照顧他的潘遠分不開關係。照月郡主後來去查那位給潘遠還債的龍遊商人,對方早已了無蹤跡。姚溫玉離開以後沒多久,潘遠便墜馬身亡,他到底是受誰指使給姚溫玉下的毒,這件事也跟著斷了線索,但潘藺把這筆賬算在了薛修卓的頭上,雙方在闃都的關係不斷惡化。


    高仲雄察覺屋內氣氛逐漸沉重,一想起自己與潘遠也有交情,便如坐針氈,擔心姚溫玉會因此責難自己。他耐不住沉默,就說:“我雖然與潘遠相識,但不是同道中人,平素酬酢往來也是情非得已。”他不擅長奉承,此時講得磕巴起來,“我倒是很敬佩元琢的才學……鹹德年間我們詩樓一會,元琢神姿超凡,令人見之忘俗……”


    姚溫玉待高仲雄說完,平靜地說:“往事南柯,不值一提。你我能活著在茨州重逢,就是緣分。如今我已覓得良主,不知道你往後作何打算?”


    高仲雄看了眼沈澤川,道:“我淪落至此,哪裏還有什麽打算。”他說著麵露苦笑,“今日所為也讓人笑話……我寒窗苦讀那麽多年,到頭來不過一場空。”


    沈澤川袖裏扣著折扇,覺得屋裏涼,該著人備湯婆了。他在轉瞬間就拉回了思緒,玉珠微側,對高仲雄客氣地說:“如今局勢不穩,各路豪雄相爭而出,神威先生既然到了茨州,不如暫時留在我的府上,慢慢打算。”


    高仲雄聽到沈澤川喊自己“神威先生”不禁大為感動,他途中吃了好些苦,先後遇到的都非良主,此刻竟然站起身,對著沈澤川深作一揖,更加舌拙口笨。沈澤川略作安撫,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高仲雄才退下。


    姚溫玉看那竹簾垂下,待高仲雄走出廊子以後,才道:“同知是不是覺得此人毫無用處?”


    沈澤川即便真的這般想,也不能直說,他道:“你這樣推薦他,想必是有過人之處。”


    “不錯,”姚溫玉說,“高仲雄字神威,在太學素有利筆之稱。當年奚鴻軒攪動闃都風雲,在煽動太學浪潮時之所以會選擇高仲雄,正是因為他的筆。他是鹹德四年入都的學生,當時正值中博兵敗,六州滿目瘡痍,他酒後寫的茶石喟歎引得學生們相爭傳抄,傳到了岑愈手中,竟讓岑愈對燭垂淚,感慨不已。”


    沈澤川吃茶,說:“原來如此。”


    奚鴻軒促使的那場太學風波,實際上是受沈澤川的教唆。高仲雄率領學生責問沈澤川出寺一事,受到了潘如貴、紀雷的強行鎮壓,導致當時學生風向陡轉,變成了與潘黨間的糾紛,讓還沒來得及動手的紀雷等人猝不及防,因此失去了主動攻擊沈澤川的立場。


    沈澤川最明白那場風波裏發揮關鍵的是什麽,包括後來薛修卓再度挑起的太學風波,他們都抓住了群心所向,然後帶走了學生們的方向,在其中不可缺少的正是極具感染力的言辭和文章。姚溫玉的意思明確,高仲雄的筆具有這種能力,他能夠煽動起狂浪,而現如今的沈澤川正需要這樣的筆。


    “茶州一行,同知已經顯了名,但受沈衛所累,想要光明正大地率領群雄,還遠遠不夠。”姚溫玉頓了須臾,“就算日後公示兵敗案的首尾,沈衛仍然難辭其咎。”


    名不正,則言不順,這是沈澤川繞不開的問題。


    如今樊州的翼王起草文書攻擊茨州,屢次提及兵敗案,沈衛畏縮不戰就是事實,周桂想要爭辯也無從下手。其一,沈澤川確實是沈衛庶出第八子,他是沈衛的親兒子,所謂的“不得寵”根本無法平息眾怒,那是親血緣,絕非費盛那般的偏遠庶係,隻憑一張嘴就能說服天下人。其二,兵敗案是花思謙等人為了周轉國庫空虛而導致的慘案,但是證據全部銷毀,沈衛,花思謙猝於獄中,魏懷古食毒,勾結邊沙騎兵倒賣大周軍形圖的事情更是沒有留下痕跡。


    這是時刻籠罩著沈澤川的陰影,也是他最大的隱患。他在茨州起勢,為什麽會如此稀缺人才?因為天下人才不肯來,他們寧可追隨樊州翼王這種揭竿而起的草莽豪雄,也不肯追隨沈澤川。


    “同知今日處決茨州幕僚,是以公開審理為由才沒有落下話柄。但是隨著茨州的壯大,茶州的歸順,同知想要再進一步,就必須先摘掉同知這個稱呼。”姚溫玉看沈澤川麵色如常,把玩著折扇,便知道沈澤在已經想到了,於是繼續說,“茨州早已不受闃都的掌控,使用舊稱容易混淆主次,再稱同知就不合適了。”


    姚溫玉點到為止,兩個人都心照不宣。


    沈澤川可以稱“同知”,也可以稱“鎮撫”,那都是他在錦衣衛的職稱,在他離開闃都時就已經作廢了。如今他身在茨州,茨州州府是周桂,如果沒有新的稱呼,就暗示著他仍然是客,周桂才是主。今日衙門出事,犯事幕僚還能穩坐隔間,其原因就在於他們依舊把周桂當作茨州之主,認為自己不隸屬於沈澤川,兩方中間存有界線。


    隻有孔嶺早早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在上次出行茶州前給周桂提過醒,這次出行槐州前也給周桂提過醒,隻是周桂實在不通內情,竟然遲遲沒有反應過來。


    沈澤川不能自立稱王,起碼現在不可以。樊州翼王樹立得這麽早,就是站在啟東麵前的獵物。戚竹音已經緩過了勁,她堵住了邊郡的豁口,就有餘力向中博出兵,第一個要打的就是這些山野雜王。


    “無名之輩也有無名之輩的好處,”沈澤川稍稍後仰,“起碼戚竹音出師無名,不能繞開其餘五州來打茨州。”


    茨州既無匪患,也無野王,八大營出兵追捕的是率領禁軍的蕭馳野,沈澤川頂多是個“逃犯”,茨州也頂多是在“窩藏逃犯”。周桂沒有明目張膽地掛上反旗,他在境內仍然是“州府”,對闃都的命令置若罔聞,都可以借用路途遙遠來推脫,就憑這一點,戚竹音就沒辦法攻打茨州除非她假借剿匪一事,繞兵到茨州的西邊,再用借道為理由順理成章地進入茨州。但是這樣勞動兵力,所需的軍餉開支就要成倍增加,闃都未必給的起錢。最好的辦法還是讓八大營出兵,有丹城的糧食支援,挨得很近,又能借搜捕拘傳沈澤川的理由和茨州開戰,然而韓靳過於急切,不僅被蕭馳野打散了,還被蕭馳野打傻了,導致八大營龜縮回去。


    可是這個局麵不能長久。


    因為八大營勢必會卷土重來,等闃都三方進入穩定期,兵部就會重選主將。為了提防這個情況,蕭馳野和沈澤川才會從周桂手中買下北原獵場,用來做禁軍的營地。這樣一來,兩萬禁軍就是茨州西邊的盾牌,專門用來抵禦八大營。但同時,禁軍隻要回到了茨州境內,戚竹音就能用叛軍為理由直接北上攻打茨州。


    因此沈澤川不著急除掉樊州翼王,他要讓翼王成為橫在他與啟東之間的山,但他也不能放任翼王做大。


    “我曾提議同知要迅速拿下樊州,如今已經不是好時機。”姚溫玉掌中的茶涼了,他說,“同知要養翼王,就得先砍斷他往北伸出的手。”


    “數月以前,”沈澤川眼裏一片清明,“雷驚蟄被策安送回了洛山,成為了眾矢之的,不能再號令群匪,致使洛山亂作一團,內部各派反目成仇。現在翼王想要和洛山達成聯盟,一心東山再起的雷驚蟄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姚溫玉眼中一動,說:“同知的意思是……”


    沈澤川倏地打開折扇,掩了半麵,目光含笑,緩慢地說:“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窗外風起,眼看又要下雨。


    韓靳摳牆皮摳得十指禿了,他在茨州獄內待了快三個月,瘦得不成人形,還要被人辱罵。最初他受不住,還會以淚洗麵,可是隨著時間,他逐漸麻木了。


    “吃飯。”獄卒提著捅,用木勺挨個敲著牢門,大聲喝道,“吃飯了!”


    他們精於此道,可以迅速地舀出湯飯,把碗扣滿,不漏一滴。韓靳聽到聲音,趕忙湊到了牢門跟前,伸著手夠碗。誰知後邊過去的獄卒一腳把飯碗給踢飛了,湯水米麵混雜著滾了一地。


    韓靳餓得胃裏發酸,他跪著身,用手指撚著地上的飯,拚命往嘴裏塞。裏邊混雜著沙土,還有些小石子,硌得他牙疼。他用額頭抵著牢門,把髒手伸進了口中去摳石子。


    正使勁間,忽然看牢門外停下了一雙腳。


    韓靳小心抬眸,躲閃般地往外看。


    高仲雄哪知韓靳會變成這個樣子,他本想來看一看舊主。


    韓靳是韓丞的親弟弟,在闃都時也算是風流公子。他接替奚固安出任八大營的總督,在官溝案裏也下過水,當時還很敬重蕭馳野。


    高仲雄喉間發澀,他幾度想要開口,都說不出話來。


    韓靳怔怔地瞧著高仲雄,驟然撲了過去,抓著欄杆,帶著哭腔問:“我哥哥來了嗎?是我哥哥來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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