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嶺心知自己駁了沈澤川的麵子,後幾日也不怎麽往跟前湊,專心在各個鋪子裏看貨,忙得腳不沾地。沈澤川倒是一如既往,見了人還稱成峰先生。孔嶺愈發惶恐,事事都以沈澤川為主。


    蔡域的廉糧果真如他們所料,沒有打動小土匪,隨著羅牧在其中搭橋牽線,幾方人馬逐漸湊近,都對蔡域心存不滿。蔡域近年喜好奢靡,每逢過壽,必收珍奇,親疏遠近也全由禮物的輕重來分,惹得許多人暗中不快。與此同時,城外忽然起了蔡域分發廉糧的風聲,價格越傳越低,讓城門外餓急眼的尋常百姓怒火高漲。


    蔡域從前以茶州耆老自居,現如今緊閉城門就是不理。沈澤川說得沒錯,他不是不明白,而是騎虎難下。


    茶州如今的糧食,都是由河州提供,即顏氏資助。蔡域拿著這些糧食,是要給顏氏還利的,還不上的那部分得由他自掏腰包,降價就是為難他自己,他不肯做這種虧本買賣,所以隻能死撐,已經連續往河州發了幾道私信打探口風。


    沈澤川等的就是現在。


    蔡域哪裏想得到,他一夜醒來,滿城都在議論米價。


    “他們人是從哪裏來的?”蔡域叫侍女給他穿衣,問親信,“怎麽茨州的糧車入境,我半點風聲也沒有聽到!”


    親信說:“走的是官道,消息讓人堵在了城外,一直沒送進來。”


    蔡域麵色陰沉,著上靴子,走了幾步,說:“這孔嶺入城時我就覺得奇怪,茨州好端端地到咱們這裏來幹什麽,原來是搶生意!準備得如此充足,就是要跟我蔡域打擂台啊!他們怎麽說?”


    親信在後邊為蔡域拾袍擺,說:“我早上派人打聽,茨州的人在城外給的價格是一兩七鬥。”


    蔡域聽罷當即冷笑出聲:“我當他們要來做活菩薩,沒想到也是趁火打劫。河州那頭回信了嗎?”


    親信算著時間,說:“這會兒還沒送到地方呢。”


    蔡域站在門邊,沉思不語。庭院裏的溪水淙淙,掛在遊廊底下的鳥雀叫聲清脆,這院子是他花了大價錢弄出來的,打算當作家宅往下傳,他還有幾個兒子,也等著從老子手中接家業,上下一千多口人都靠著他賣糧食過日子,他不敢把這生意丟掉。


    “一兩七鬥,”蔡域喃喃著,“一兩七鬥……茨州想拿這個價格搶生意,未免忒看不起我。他們低,我們更低,你去跟底下的米鋪糧店說,我憐惜城內外的百姓,要把米價降到一兩八鬥。”


    親信躊躇地說:“可是公子那邊還沒回信呢,這要是……”


    “降,”蔡域麵色逐漸凝重起來,“公子還把我叫聲阿爺,這次就算填不起利,我也能豁出老臉去河州求個恩典,有公子坐鎮顏氏,旁人也不敢拿我怎麽樣!茨州此次來勢洶洶,如果不能讓他們知難而返,以後可就麻煩了。”


    蔡域的親信前腳剛出府,後腳沈澤川就知道了。


    費盛的網無處不在,他把消息低聲告訴沈澤川時,沈澤川正在城外施粥。


    今日天朗氣清,沈澤川卯時出城,從辰時開始在粥棚施粥,一直站到申時。這會兒日頭毒辣,烤得泥地龜裂,難民都躲在樹蔭下。沈澤川聽完費盛的陳述,略點頭,說:“他既然咬鉤了,就跑不掉了。你去告訴羅牧,讓他叮囑小土匪,不要著急,蔡域一兩八鬥的價格還能再降。”


    費盛心裏跟明鏡似的,卻要在沈澤川麵前裝傻,好學地問:“那主子,咱們是不是也要降?總不能讓蔡域得逞。”


    沈澤川把帕子扔給喬天涯,說:“我們自然也要降,但得等到晚上降。”


    因為他白天有事情要做。


    茶州城外忽然出現了個白衣公子,身邊隻帶著三兩個侍從,戴著顆白玉珠,從早到晚都守在粥棚裏,親自分發。接了粥的難民稍做打聽,就知道這些糧食原來是茨州用來賣的,但蔡域不讓他們進城,他們又可憐城外的百姓,便用來分發掉了。


    沈澤川態度親和,又生得好看,講話謙遜有禮。誰家有孤兒寡母、老弱病殘,他不僅會施以糧食,還會派遣大夫前去聽診,診金和藥材全由他承擔。不到一個時辰,慕名前來的難民就匯聚成股。別人打探沈澤川姓名,喬天涯和費盛都以“周大人的幕僚”“成峰先生的同袍”作答。


    然而沈澤川年紀輕輕,舉手投足間氣度不凡,一時間引起諸多猜測,尋常百姓都不知道這位公子是誰,因此顯得更加神秘,也更加惹人矚目。


    蔡域一直等到醜時都不敢合眼,他在家中焦躁不安,聽見人通報,趕緊起身,讓親信進來,詢問道:“如何?孔嶺那頭又有新消息了嗎?”


    親信今日來回跑腿,即便中途坐轎,也經不住這樣折騰,當下汗流浹背,以袖擦拭,喘著氣答道:“降了,降了!果真如老爺所料,茨州也降了!”


    蔡域焦灼地問:“降了多少?”


    親信說:“降到了一兩一九鬥!”


    蔡域神色鎮定,這價格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踱著步,說:“我們降一鬥,他們也降一鬥,可見他們也同樣底氣不足。”


    親信跟著蔡域,說:“老爺,那咱們還降嗎?再降就到一石了!”


    從兩鬥到一石,蔡域已經想到這次劫難以後,自己要去河州麵臨怎樣的責罰。但是如今隻能繼續硬撐,他一咬牙,說:“再降!就降到一兩一石!”


    羅牧在府中聽到消息,對孔嶺說:“蔡域把價格壓下去,以後再想提起來就難了。他這是上了鉤,被釣住了。”


    孔嶺臨著窗,看前後無人,才說:“都是同知算得準。”


    羅牧想起沈澤川,就歎:“換作是我,也得被套住,蔡域哪知道茨州要往闃都的價格上靠?這一本萬利的生意,每壓一鬥,丟的都是真金白銀。”


    “銀子是生帶不來死帶不去的東西,中博的難財還能發多久?你是癡!蔡域若是有點遠見,今年也該收斂了。六年前茨州沒有底氣,可六年裏我們都在休養生息,去年離北軍糧從茨州走,是海閣老和侯爺指定的,你想想看,闃都當時已經知道茨州是有能力負擔的。茨州一旦恢複了,各州有誌之士也會爭相而起,到時候各地恢複糧田,中博的糧價肯定要跌。這條財路根本做不長久,隻是被誰打掉的區別罷了。”孔嶺說到此處,停頓少頃,“天時地利全部具備,同知是要在中博做一番事業啊。”


    羅牧看孔嶺神色恍惚,便問:“我看同知有意用你,你卻多次回避。成峰,難道同知也不如周桂嗎?”


    孔嶺望著窗後樹蔭,半晌後說:“我才學平庸,能夠扶持周桂,是因為周桂此生隻能做茨州州府。平定世間一隅何其簡單,如我這等庸才也能勝任,但是平定萬裏江山的卻隻能是棟梁之才。同知絕非池中物,我高攀不起。”


    羅牧啞然。


    這一夜茶州內外都沒有睡好,蔡域把釅茶喝了一盞又一盞,不敢合眼,生怕自己才躺下,那邊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降了價格。他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不過是憑著土匪的身份為顏氏充當門麵,如今急得上火,嘴裏直冒泡。


    茨州的人遲遲沒有動靜,隻有城外的粥棚還在繼續。蔡域聽聞城外已經匯聚了千餘人,但是他篤定自己手裏的才是武裝兵力,城外不過是烏合之眾,即便匯聚起來,也成不了氣候。


    時間不斷推移,到了午時,蔡域和衣小睡。他才閉眼,就聽到通報聲,趕忙坐起身,由侍女攙扶著往外走。他一看親信的神色,便心中一沉,說:“他們降到多少?”


    親信急道:“老爺,這次跌得厲害!往下壓到了一兩一石三鬥。昨日還在觀望風向的人家已經開始陸續出城,都是直奔茨州糧車跟前買糧去的!”


    蔡域心涼了一半,說:“壓得這麽低!”


    親信說:“已經接近厥西的糧價了,再降下去,今年開春以後的紅利都得填在裏邊補給河州!”


    蔡域扶著人,不可置信地說:“茨州不是才給離北送過軍糧嗎?如今離北反了,以後的軍糧都要問他們要,周桂把糧食全賣了,怎麽跟離北王交代?況且壓這麽低,有什麽賺頭!”


    親信跟在蔡域後邊,同樣急得團團轉,連聲說:“就是啊!再壓就跟厥西沒什麽兩樣了,那不就虧本了嗎?那還有什麽紅利!”


    蔡域年紀大了,又一夜未眠,這會兒站不穩,由人扶著坐到了椅子上,說:“他們是鐵了心地要搶生意……”他緊跟著恨起來,“他們也敢!你去召集人手,今夜就把他們的糧車掀了,將那孔嶺捉起來,再把同行的人都殺了!我有悍匪在手,還怕他們不成?周桂那黃口小兒,我看他敢與我硬來!”


    親信一拍膝頭,大喜過望:“就是這麽個理,老爺,早該動手了,白費那些功夫給他們臉!我現在就去!”


    作者有話要說:晚了20分鍾,好的我曉得了,見麵嘛,見見見,這不就快了。


    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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