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綱倏地起身,說:“胡說!”


    曆熊雖然被紀綱擊退了,卻不怕紀綱,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胡說,我見過他,在格達勒有他的畫像。大哥以前就住在那裏,我記得可清楚了!”


    費盛暗道不好,他自認為還沒有成為沈澤川的心腹,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夠坐在這裏聽的,便馬上起身,說:“我看他也吃得差不多了,主子,我去跟廚房說一聲,肉就不用繼續上了。”


    費盛一退,沈澤川便請紀綱先坐,對曆熊說:“你仔細看,確定是我的畫像麽?”


    曆熊兩指攥著拭嘴的帕子,又端詳了沈澤川片刻,遲疑地說:“有些像……又有些不像……”


    沈澤川心下微動,撥了撥涼湯裏的勺子,垂眸說:“你見過的畫像是個女人吧。”


    曆熊恍然大悟,說:“是了,那是個女人,你是個男人。”


    沈澤川在短短一瞬裏有了許多猜測,他看著涼湯裏被攪動的酸梅,回想起了周桂曾經說過的話,又想起了母親白茶,以及才回到敦州境內的雷驚蟄。


    “格達勒是什麽地方?”沈澤川不動聲色地問道。


    “格達勒在茶石河以東,屬於邊沙境內。最早是中博響馬躲避中博守備軍追捕的暫居地,後來他們幹起了倒賣良家女的營生,被以我大哥澹台龍為首的兩州守備軍給剿掉了,殘餘的人投靠了邊沙騎兵,當時遊蕩在此的是邊沙嘹鷹部。”澹台虎仰頭看著猛穿越雲層,說,“雷驚蟄就是從那裏出來的,他離開朱家以後無處可去,想跟著中博響馬起家,便到了格達勒。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在那裏沒能組建起土匪群,最後還是回到了端州,跟雷常鳴碰了頭,才開始發跡。”


    “因為澹台龍剿掉了格達勒的響馬以後,嘹鷹部就北上了,原先投靠他們的那批響馬也跟著北上了。”晨陽蹲在地上,搓了把幹土,“嘹鷹部現在是悍蛇部的後備騎兵,邊沙人的獵隼全部都由嘹鷹部馴養。他們最初在邊沙十二部裏的地位不高,相當於鷹奴。可是在二十年前,嘹鷹部出現了一位俄蘇和日。”


    澹台虎不是離北人,不知道這個稱呼的含義。


    骨津在側解釋道:“就是英雄。”


    “你知道邊沙是由眾多部族組成的吧?”晨陽回頭,對澹台虎笑了笑,“隻有出現過俄蘇和日的部族才能被稱為十二部之一,巧合的是,咱們王爺和這位俄蘇和日是同年出生。王爺自落霞關建立了離北鐵騎,這位俄蘇和日在大漠征服了嘹鷹、勾馬、長鷲三部,他憑靠著獵隼擊敗了北邊悍蛇部的老蛇王,從此成為邊沙自永宜年以來唯一一個統帥四部的大俄蘇和日,也成為了離北的宿敵。”


    澹台虎吃了一驚,說:“難道是……”


    蕭馳野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背後,仰頭飲盡水囊裏的水,係口子時接了句:“就是阿木爾。”


    他們讓開路,蕭馳野踩上了土塊,看著遠處的鴻雁山。


    “阿木爾是邊沙如今最有可能做大君的人,他有收服十二部的野心。”蕭馳野鼻梁高挺,在側頭時,有些陰影。他繼續說:“他組建了邊沙最強勁的騎兵,成為了有史以來攻入大周最深的人。老虎,你現在看到的邊沙騎兵實際上是由阿木爾更改後的邊沙騎兵。他把勾馬部的馬與嘹鷹部的獵隼結合在了一起,放低悍蛇部的高度,卻加快了悍蛇部的速度,並且完成了能和離北在空中一戰的布局。”


    “放低了高度?”澹台虎看向浪淘雪襟,說,“主子,離北的戰馬和悍蛇部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蕭馳野笑出聲,但是他笑容很淡,說,“一開始,老爹為了跟上悍蛇部的速度,在落霞關開辟了新馬場,不再使用來自鎖天關的戰馬。離北鐵騎現如今的戰馬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養育的,體魄健碩,都是鴻雁山下的野馬,也是悍蛇部曾經使用的馬種。可是後來阿木爾過早地覺察到了弊端,他認為同樣的馬種,離北鐵騎的負重能力更加強悍,一旦離北鐵騎卸掉鎧甲,悍蛇部的速度就不再是優勢。於是他拿掉了悍蛇部在鴻雁山的馬場,換上了勾馬部的矮種馬。”


    浪淘雪襟甩著鬃毛,繞著蕭馳野吃草。


    “我們在矮種馬身上吃過虧,”晨陽給澹台虎比畫了一下高度,“勾馬部的馬讓離北鐵騎措手不及。”


    澹台虎不懂,他先後在燈州、禁軍裏待,但這兩支隊伍都不是騎兵主力,所以他不知道矮種馬有什麽強大之處。


    “簡直快得驚人,”蕭馳野眼神微涼,他回憶著多年以前的驚鴻一瞥,“那些馬雄悍強壯,雖然體形矮小,但是耐力極強。勾馬部一直在跟邊郡打仗,外人不懂,認為陸廣白名不副實,不配位居天下四將,但是把別人放到那個位置上試試就知道了,他的步兵夜襲消耗的根本不是一個普通的騎兵,而是這世上最快的騎兵。啟東以成倍的兵力駐守南邊多年,卻始終沒有削弱勾馬部,就是因為追不上,這也是闃都不肯放陸廣白出兵的原因。當它們出現在離北的草場時,險些擊潰才成形的離北鐵騎,老爹增加的重量讓離北鐵騎成為了換馬後的悍蛇部彎刀下的獵物,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老爹選擇了繼續加重,把離北鐵騎變成了能夠移動的鐵牆。”


    草原上的勁風吹拂,蕭馳野陷入了某種沉思。


    “老虎,六年前邊沙騎兵能夠一口氣打通中博,跟阿木爾換掉了戰馬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他們如果仍然使用著以前在鴻雁山下的野馬,沒有輜重,就沒有耐力撐那麽久。這些馬不僅快,還皮糙肉厚,經過戈壁時根本不會緩下速度,配上擔任斥候前哨的獵隼,對於中博守備軍而言就是場滅頂之災。”


    其實這也是中博兵敗案以後,蕭馳野輾轉反側的問題。他在離北時,跟著蕭既明打過仗,對於悍蛇部現在的構造記憶深刻,甚至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他是老爹,當初麵對這樣的勁旅,除了加重,還有什麽辦法?他期待大哥的回答,蕭既明對此的選擇是削薄了離北鐵騎的鎧甲,增強了離北鐵騎的機動性,但是蕭馳野不滿足。


    他是貪婪的狼,他無法就此放棄離北鐵騎的優勢。


    然而這並不是憑靠想象就能解決的問題,為此蕭馳野在進入闃都以前,選擇隨軍南下,親眼看過了中博的屠宰場,並且見到了陸廣白的步兵。


    “我追不上他們,太快了。”六年前的陸廣白蹲在地上,給蕭馳野畫著圖,“但是邊郡很好,萬裏烽火台能夠迅速傳遞消息,在晚上,我們就是囊,隻要卡住了窄口,他們就不能進退自如,被截斷的隊伍落了下來,再快的速度也隻能成為無頭蒼蠅。”


    左千秋也曾經說過:“阿野,攻是守之機,守是攻之策1,天妃闕能夠屹立不倒的原因並不是作為將領的我有多麽強大,而是上天賜予了天妃闕足夠強大的地理優勢。但是天妃闕是被迫防守,因為我們的兵馬一旦走出去,就無法抵抗住邊沙騎兵的攻勢,我是畏縮在城門背後的將軍。這世上能以進攻兩個字跟邊沙十二部較量的軍隊隻有離北鐵騎,我無數次告訴過你爹,永遠不要讓離北鐵騎成為真正的盾牌,那會讓大周徹底失去長矛。如果有一天你成為了將軍,記住機與策的安排,戰場是瞬息萬變的地方,一旦落入對方的快慢節奏裏,就失去了一切優勢。你要牢牢把握住機會,忍耐是必要的學習,有時候不痛不癢的一擊正是疲憊的開端,拳頭要砸在要害上。”


    但是太難了。


    蕭馳野還沒有想出比父兄更好的辦法,他甚至無法做到陸廣白那樣的遊擊,但是他忘不掉左千秋的告誡,並且深以為然離北鐵騎不能隻做盾,他們曆經無數淘洗走到今天,不是為了沉湎於過去的榮耀。在蕭馳野眼裏,擊退邊沙騎兵很簡單,但是要擊退阿木爾太難了。


    因為在阿木爾率領下的邊沙騎兵正在不斷變強,這個男人擁有四部的絕對話語權,他的背後沒有任何顧慮,他就像是誕生在大漠的禿鷲,盯死了大周這塊肥肉,並且一直在嚐試入侵。蕭方旭改變了離北鐵騎,他就改變了悍蛇部。蕭既明改變了離北鐵騎,他就接著改變悍蛇部。他對於離北狼群有著異於常人的理解,他們從某種角度看就是知己,他甚至比大部分離北人自己更加了解離北鐵騎。


    蕭馳野的目光被鴻雁山阻擋,就像是他一直在被父兄所阻擋,他還沒有跟阿木爾正麵過,卻已經把對方當作了必須擊敗的對手。


    那是老於世故的禿鷲,蕭馳野還是才踏上歸途的狼。


    猛忽然落了下來,帶起的風揮在了近衛們的臉上。它落在蕭馳野的肩膀上,尖爪上的血跡磨出粗糙的痕跡,它已經超過了以往大家想象的體形,能夠架住它的人隻有蕭馳野和它特別溫柔以待的沈澤川。


    蕭馳野收回跑遠的思緒,示意晨陽不必拿皮囊,轉頭看著猛,說:“它已經獵飽了。”


    但是猛今日有些反常,它眼神銳利地盯著天空,在蕭馳野屈指撫摸時也沒有轉動目光。


    蕭馳野跟著望過去。


    天地間很安靜,從草叢裏躥出的勁風猶如一條長蛇,在它張開血盆大口的同時猛已然再次騰空,衝破勁風,將試圖從草中脫困的獵隼緊緊攥住,在對方張翅撲騰間驟然升高,等到它把獵隼送到蕭馳野眼前時,這落單的獵隼已經成了被撕爛的血肉。


    蕭馳野陡然上馬,在拉扯韁繩的同時環顧周圍,最終把目光落在了東邊,皺起了眉。


    他才進入離北的境內,甚至還沒有到達的離北驛站,邊沙部的獵隼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鼓聲,”骨津仰頭,跟著風轉了過去,“主子,在東邊!”


    “那是邊博營,也是巡查營,他們有直達東北糧馬道的支援馬道。”晨陽也飛快地上馬,在揚鞭前想起什麽,愕然地回頭,對蕭馳野說,“邊博營往東是沙三營,王爺的前線兵馬輪換就在那裏,那裏還常年儲備著離北的戰馬,以供北上交戰處應急用的”


    邊沙騎兵已經打到了這裏嗎?


    那沙三營呢?


    那離北王呢?


    蕭馳野攥緊韁繩,打馬疾奔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1:唐太宗李衛公問對


    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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