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泉支岸畔,在一座山峰前的高穀地中,有一排低矮的土木房子整齊的排列著,枯幹蓬杆鋪就的簡陋屋頂,和土木混合式堆砌的蠟黃外牆,成為了這裏一眼望去最為直觀的民宿風景。這就是清水莊。


    清水莊背後是一座高聳入雲的獨峰,山體在雲霧之間若隱若現,空中的雲幕如同纏在梭子上的潔白綢絲,將山峰與山腰緊緊捆縛,活像是傷筋動骨後的手腳,被紗布嚴嚴實實的包裹著,無法掙脫。


    當地人稱呼這山為“笠尖”。淳樸的農人們總喜歡用常見的事物來為某物命名。笠尖笠尖,便是鬥笠中央高高聳起的那個尖兒,莫說其他,這名字用來形容這山,當真是十分貼切的。


    據說,笠尖的腳下最多曾有過九個莊子,後來出了水禍,便逐一都搬離了,僅剩下清水這個地處高穀,不受水禍迫害的莊子。說來也是稀奇,高穀中至少能容納下五個莊子,而且穀內土地肥沃、環境宜人,但那些莊子卻舍近求遠,寧肯去六十裏外的硬地裏紮根,也不願爬上一裏地遠的高穀生活。


    正午,烈日暴曬著水田裏的稚嫩稻秧,稀稀拉拉的荒廢農田,若非還有幾片水田中插著新的秧苗,徐長庚和徐長輝怕是都要以為這破莊已經荒了。


    兩人一個著青衣勁衫,一個著寬體黃色長袍,步伐穩健敏捷,一前一後快步穿梭過了荒敗的田埂,徑直朝著不遠處的村落而去。


    二人在莊外止步,搗拾了會兒因連趕八日路,而狼狽不堪的衣衫發髻。又將隨身攜帶的,藏於衣袍內側的兵刃重新塞了塞,確保不會被人發覺,適才齊齊起步往莊內走去。


    走過因經年累月踩踏,而凝實到無法生出雜草來的黑色土地,行掠過三三兩兩緊閉密合的腐朽木門,在矮房背光投射出的微小陰影中大步穿行。


    二人最終止步於一位身上穿著滿是補丁的,已經清洗發白至看不出原先色彩的,破舊短衣褲的老婦麵前。


    老婦模樣已逾八旬,瘦幹的身板如同幾根纖細的竹竿,支撐著略顯寬大的衣褲,令人不禁擔心是否會隨風而倒。


    她此刻正端坐在木屋門前半大的青石上,低著頭,專心致誌用顫抖著的,由一層皺巴巴老皮包裹著的手掌,擺弄著膝蓋上那黝黑破籃子裏的菜葉。


    徐氏兄弟相互交換了眼色後,青衣勁裝的徐長庚自覺後退半步,身形落在了黃衣寬體長袍的徐長輝身後。其柔軟靈活的手腕往腰際輕插,於無人察覺之際,他的指尖已經點在了短匕刀柄上。


    徐長輝輕甩寬大的黃底白紋廣袖,其後提手抱掌,自胸口往前推,身子略微躬彎,對老婦作揖禮道:“老人家,我兄弟二人遠道而來,跋涉辛勞,周遭也無集鎮落腳,可否勞煩老人家販我些飯食?”


    “嘿嘿嘿嘿……”


    老婦被銀發覆蓋的腦袋埋在破籃中看不清模樣,其口中倒是先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側側的笑聲來。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妖孽作祟,本該豔陽高照的晴空,突然被濃密的黑雲吞了進去,高穀瞬間如陷泥沼,變得陰森幽暗。四下涼風湧起,掃蕩著、吹襲著。老婦垂掛後背的雪白長發,也乘風鼓舞飄飛起來,如銀光閃爍的毒蛇,在暴虐的狂風中扭動著身軀。它們正吞吐著令人窒息的蛇信,用血紅色的眸子死死盯著麵前的徐氏兄弟。


    雖然動靜不小,可麵前的老婦也僅是笑笑,盡管笑得駭人,那恐怖的氛圍都已令徐長庚握緊了短匕,令徐長輝原本端正的作揖禮也散亂了,但她卻未出手。二人也不確定老婦是否為江湖人,這也僅是行走江湖多年的謹慎作法而已。


    偌大江湖,任何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都可能在頃刻間變成讓人仰視的絕世高手。任何一個與你無冤無仇、毫無交集的遇見者,也都可能在眨眼之後,成為取走你小命的屠夫。


    “老人家,你在笑什麽?”徐氏兄弟再度交換了眼色,生死相依十數年,又是親生兄弟,相互間的默契隻需一個眼神,便能明白對方的千言萬語。徐長輝側過身,露出背後徐長庚的半邊身軀,好方便他隨時出手,其本身也將手掌有意無意拂在了腰間。


    “誰都走不了…嘿嘿嘿嘿…誰都走不了……”


    …………


    暮使昏黃雲萬裏,當紅日垂入西山那側過半,世上僅剩蒼穹與山尖殘存的金縷霞光時,一葉本該直下白淮的三丈烏篷驀然轉向,繞入了與泉水相交匯流的分支中。


    入了這分支,船行不過兩裏水路,麵前便出現了四條岔口。突然,船夫強勁有力的一篙將小舟釘死在了岸邊,韓信瞥頭看去隻見船夫麵色陰沉,再無先前的親切樸實,那根被他插入岸畔的纖長竹篙,還在因為方才過猛的力道而劇烈顫抖著。


    “怎麽停了?”韓信問道。


    船夫顏色難看異常,說話是韓信從未聽過的警告語氣。“公子,非是老何不敬。這淮泉交處水路錯綜複雜,眼下是一分四,其後便是四分九,層層推進。但老何我行水三十年可為公子打包票,不管此地水路如何繁雜,都能安然將公子送達,隻是……唯有一處去不得。”


    “便是清水莊?”韓信再問。


    船夫臉色瞬間大變,雙手緊握船篙,身軀繃得筆直,滿目焦灼,似是聽到了極端可怕之事。不待韓信接話,他已是按訥不住勸說起來:“公子,那地兒可去不得啊!入了那條水的船再沒回來的,傳聞踏進清水莊的高手不計其數,可都被懸屍在那村口的老柳上了,去不得啊去不得啊……”


    韓信莞爾,這份真誠的關心,讓他想起了父母過世後,自己曾在城南路租過房的房東老太太,不由得心中暖流橫溢。


    “信小子,咋這麽晚回來呢?都十二點了,餓不餓?奶奶這剛熬了點粥喝不下,來幫幫奶奶吧!”


    “老何,多謝了。”韓信撿起靠在拱篷之內的長劍,跳下了船。而後取出懷中囊揣的所有銀兩,分文不留,全部丟在篷下。他衝著老何笑道:“勞煩等我兩日,兩日不歸我便是死了,不勞收屍。若我歸來,可就勞煩送我下淮城,再載我回岐山吧!”


    船夫老何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麽,可韓信已走遠,他說的話對方決計是再聽不見了……


    江湖兒女啊!


    天色漸漸深沉,韓信握劍,步履輕盈的穿行在茂密的叢林草地中。記憶融合後,這一身武藝也成為了他的熟練運用之物,輾轉騰挪,皆是帶著相當靈動的技巧進行。


    還有這把三尺青鋒,長約九十厘米,重量按記憶所道應該是2.2公斤左右,可提在手中卻如曬幹的木頭般輕盈。非是劍輕了,而是對於這一身不俗的力量來說,這把劍的重量形同無物。


    這是一個武俠的世界?不不不,從對這個世界的記憶來看,絕不止於此。


    踏草箭步,這是韓信現在的輕功修為。一腳下去,原本直挺挺的野草瞬間被踩扁,他則借助這反彈力飛快竄行出去,速度是很快,但與所謂的絕世高手還差距頗遠。


    不斷前行,那遠在六七裏外的笠尖正逐漸逼近。可隨著夜幕降臨,笠尖又變得悠遠起來。日暮蒼山遠便是此景吧?


    撥開比人頭還高的雜亂草叢,韓信遠遠望見了那置身於高穀地上,被幾點微弱燈火點綴的小莊子。


    逐漸走近,他見到了船夫所說曾懸屍各種高手的村口老柳。


    高大的老柳樹,纖長的綠枝被晚風吹蕩得來回擺動,這讓韓信想到了大學時圖書館裏,自己一直很喜歡的鍾擺,一左一右,時間便過去了。


    當那被濃密流雲遮掩的大半輪皓月,在漸疏微薄的灰紗中透出皎潔的銀光時,韓信眼中柔和的欣賞光彩,緩緩變作了震驚與恐怖。


    那的確是鍾擺,但卻是兩具濕淋淋的,由人血澆灑灌注而成的,鮮紅色人形鍾擺。


    清爽的夏夜涼風立即變得陰森寒冷,無孔不入的恐怖如同噩夢中死靈蒼白的手掌,緩緩順著韓信的脊背溝壑拂過,令得他整顆心刹那塌縮,在狹窄的胸膛內,團成了一小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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