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幽暗,臨近了岸口的江麵卻不算暗。


    屬於城市的燈光先映了天光, 又映了水光, 零零散散灑在江上,將原本幽暗的河流炫得櫻紅柳綠, 五光十色。


    一艘容量不小的漁船在江中耽擱了,如今正像個打著盹的歸人, 睜著朦朧的眼睛, 有一下沒一下地走著, 就盼望早日看見歸途的渡口。


    就在這個時候。


    煙霧朦朧的江麵上像是落下了一隻手, 三下兩下,就將如紗披如雲霞覆蓋在江麵的全都擦去了, 隨後,又如變戲法似的,在江麵上安排了無數個落水的人,如同餃子落入了滾水中, 個個翻騰。


    漁船被驚動了。


    倦眠的人睜開眼睛, 站直身體, 救人的呐喊衝上天空, 一路直衝歲聞與時千飲腦海之中!


    降服物忌之後,兩人並沒有直接離開,歲聞到底不放心,還是拉著時千飲往遊客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直至看見漁船從水中接起眾人, 才趨勢黑色轎車, 載著自己繼續往前,同時言簡意賅說了一聲:


    “走吧。”


    他沒有說更多的話。


    他擔心再說兩個字,咳嗽就要衝口而出了。


    ***


    微光粼粼的長河遠去了,城市中的燈火倒變成了新的河流,閃閃放著光,送飛在半空的兩人一路歸家。


    終於到了自己的出租屋,歲聞同樣不多話,直接對時千飲擺擺手,就進入洗手間中,並接連打開花灑與水龍頭。


    幾乎在水流響起的同一時刻,歲聞就靠在瓷磚壁上,悶咳了兩聲。


    低啞的咳嗽壓在嗓子眼,沉沉的,像有塊石頭卡在這裏,咽不下去,又不敢真的吐出來,反而讓氣管因此被壓迫,掐斷了人類賴以生存的空氣。


    他的臉上泛起了一層因缺氧而生的微紅。


    歲聞沒有慌亂,反而在這無比緊張的時刻,還環視已經冒著氤氳白霧的浴室,將手伸向坐便器的衝水按鈕,為已經非常多雜音的浴室幾分聲響。


    直至這個時候,歲聞才讓自己的咳嗽衝出喉嚨。


    他雙手按在水池的邊沿,隻咳了兩下,流淌在水池中的清水就染上了淡淡的紅色,像落了紅鏽,染了髒汙,整個都不潔淨了。


    也是這個時候,時千飲的聲音冷不丁響了起來。


    “為什麽騙我?”


    聲音落下,時千飲從陰影中走出。


    他的視線從歲聞的臉上一路挪到洗手池的血點上。


    隨後,那些血點就像火星,躍至時千飲的雙眼,熊熊燃燒起來。


    “你——”時千飲說,“不信任我?”


    似乎蓋棺定論的一句話,歲聞的頭皮,炸了。


    他腦筋飛快轉悠著,決定先說點什麽安撫時千飲,但沒等他真正開口,胳膊突然被時千飲抓住了。


    時千飲一路抓著他,出了浴室,來到房間。


    他被按在鳥巢裏。


    時千飲坐在他的對方。


    對方問:“什麽時候感覺不舒服的?”


    歲聞:“……打散了物忌以後。”


    時千飲:“為什麽?”


    歲聞:“因為物忌散碎以後,陰晦的力量不會直接消失,我會被動地將它吸收。”


    時千飲:“然後?”


    歲聞:“我的身體無法承受這個……”


    時千飲:“你是什麽時候發現這個的?”


    歲聞:“……”


    時千飲重複一遍:“你是什麽時候發現這一點的?”


    說著,他抬起了一直垂下的眼睛。


    一路走來,時千飲始終沒有和歲聞對視,直到此刻。


    此刻,歲聞才發現,剛才燃燒在時千飲眼中的火焰並沒有消退。


    它燃燒得更快,也熄滅得更快。


    一行燒灼,一行灰燼。


    大抵是,憤怒與傷心,各自摻半。


    歲聞忽然不忍心隱瞞對方了。


    他打算開口。


    但是率先衝出喉嚨的,不是聲音,而是劇烈的咳嗽。


    “咳咳咳——”


    時千飲搭在歲聞肩膀上的手一下用力了。


    他整個人緊繃起來,像是一柄將要出鞘的刀,但是這柄長刀遲遲沒能拔出,於是就像一尊佇立在歲聞麵前的雕像。


    許久時候,雕像開口說話,也硬邦邦的:


    “你怎麽了?”


    歲聞咳得辛苦。


    他先是用手捂著自己的嘴,可實在難受;接著索性直接靠向時千飲,將臉埋在對方的脖頸,死勁咳嗽。


    熱流衝出歲聞的喉嚨,落在時千飲的皮膚。


    當意識到濺在皮膚上的究竟是什麽東西之後,時千飲一下被燙著了,猛地彈起來,雙手按在歲聞的背脊上,想要用力,又不敢用力。


    這個時候,歲聞終於緩過一口氣了。


    他繼續埋頭對方的脖子:“你生氣了?”


    沒有回答。


    歲聞又蹭了蹭,示弱:“不要生氣。”


    依舊沒有回答。


    但是原本懸在歲聞背脊上的手掌猛地下按,他被時千飲牢牢按在懷中。


    呼吸的聲音,心跳的動靜。


    在這時刻,完全糾纏在一起,如同正相互擁抱的兩個人。


    歲聞焦慮的心突然被安撫了。


    他意識到自己正置身一個完全安全的環境,由時千飲所創造的空間。


    他低叫了一聲:“千飲……”


    時千飲:“不許騙我。”


    真是執著。歲聞悶笑一聲。


    時千飲冷冷道:“不許笑,也不許騙我。”


    歲聞:“好,我不騙你。”


    他承諾之後,真的沒有顧左右而言他,而是繼續說話,回答了時千飲之前的問題:“我也是前幾天才發現這個真相的,我之前不是和你說過,不想再尋找‘力量’了嗎?就是因為我發現了這一點。”


    時千飲耿耿於懷:“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


    歲聞巧妙回答:“我現在告訴你了。”他緊跟著說,“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我原本打算不再使用這種會傷害我身體的力量,但是……”


    時千飲:“但是?”


    歲聞:“但是,我發現,我其實沒有辦法看著這一切發生。”


    時千飲沒有說話。


    但他按在歲聞背脊上的手懂了,從上到下,他輕輕撫著對方的肩膀和背後,他將人納入自己的懷抱,張開羽翼,小心保護。


    他想要親一親歲聞。


    下一刻,他又聽見對方的聲音,感覺到細細的氣流撲在自己的皮膚上,每一縷,都像根輕且細的羽毛,一股腦兒撲在他的脖子上,撓動他的皮膚。


    除了親一親之外,他還想再做點什麽,但又不知道,再‘做點什麽’,是做什麽。


    他隻能猶疑著,輕撫歲聞的背脊,仔細思考歲聞的話。


    歲聞繼續說:“如果再發生今天晚上的事情……千飲……”


    時千飲打斷歲聞:“我可以做,並不需要你動手。”


    歲聞平靜說:“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長長吸氣,長長吐氣,進入胸膛的空氣不知碰觸到了什麽,引得他又咳嗽起來。


    “這是我自己決定的……咳咳……是我自己願意承擔的……咳咳咳——”


    他一把按住時千飲,想要叫時千飲的名字,但是劇烈的咳嗽不止堵住了他的嗓子,還抽取他胸膛之內的空氣,讓他不受控製地佝僂起來。


    “歲聞?”


    “歲聞?”


    時千飲臉色變了,他擺正歲聞的身體,看見歲聞完全漲紅的臉,他叫著對方,但對方完全不能回應,他拍著對方的背脊,但一切都是徒勞。


    短短時間,陰晦的力量在房間爆發,源頭就是歲聞。源自物忌的陰晦力量不知為何,突然騷動起來,正大肆改變著歲聞的身體!


    慌亂一下子擊中了時千飲。


    他的心髒被人握緊,每一下的突突跳動都牽扯到了神經,他踟躕一下,突然將屬於翽族地力量灌入歲聞體內,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壓製陰晦之力,幫助歲聞。


    結果意外的好。


    當翽族的力量進入了歲聞的體內那一刻,就像是陽光照到了冰雪,紛亂的陰晦之力霎時消融,剩餘的力量更填補了歲聞的身體之中的空虛,讓歲聞飛快從痛苦的狀態恢複過來。


    兩人都是一愣。


    旋即,時千飲回過味來:“我的力量能夠幫助你。”


    歲聞:“嗯……”


    時千飲:“你剛才說,你想拯救世界?”


    歲聞糾正:“我不想拯救世界,那不是我的活,我隻準備救那些我力所能及能救的人。”


    時千飲:“不騙我?”


    歲聞:“絕對沒有騙你。”他忽然笑了,“我怎麽舍得騙你?”他的聲音低下去,一直低到隻有自己能聽見。


    “我一直,等著你……”


    時千飲困惑地皺了下眉。


    歲聞的聲音中,他腦海中某塊堆滿灰塵的地方被觸動了,模模糊糊的東西掀開蓋子,撲將過來。


    這一回,他一反之前不以為然的態度,主動伸手,試圖從這些模糊的霧氣之中尋找一些自己記得不那麽清楚的東西。


    但他抓了個空。


    朝他撲來的隻是一團幻影,一團全是灰塵的虛無景象,伸出一碰,就如鏡花水月,全碎個幹幹淨淨。


    時千飲眨了下眼,有些遺憾,更多的是不以為意。


    反正他想要的就在眼前,抓住就好了。


    於是時千飲真的抓住了歲聞。


    他衝看過來的人挑挑眉:“沒什麽差別。正好,你救人,我救你。”


    時千飲是認真的。


    我知道救人的結局,時千飲或許也猜到了救我的結局。


    他有一瞬間的衝動,想要將他所知道的事情告訴妖怪。


    但他沒有說話。


    因為他做了更想做的事情。


    他在明亮的燈光下,親吻對方的嘴唇,舔開對方的牙關,深入的探索對方的口腔,和其餘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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