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日後發生了太多事, 滄海桑田, 桑梓再回顧起這段在人間無憂無慮的日子, 還是覺得心生歡喜。


    那時候沒有記憶的自己隻是一株平凡的桃花精,和一個平凡的相思鳥精相愛相戀,純粹靜好, 彼此卻都像得到了這天地間最寶貴最珍視的人。


    她將自己所知的所有修煉法門都傳授給了雲旗,傾盡所有也想讓最愛的人能夠得償所願, 一登仙途。


    即使雲旗有鳳鳥血脈, 修到飛升之日還是足足用了五百餘年。


    桑梓覺得這五百餘年就像自己編織的一場幻夢, 夢裏有花有草,有愛著的少年。


    可縱使再拖延再不舍,該來的終究會來。


    天帝罰下的凡情苦海, 避之不得,逃也無處可逃。


    當小木屋外又響起轟鳴雷聲時, 雲旗似乎根本不敢相信。


    “阿梓……怎麽這麽快?”他猛然抓住桑梓的手, 有些顫抖道:“你不是說過我們會一起渡劫的嗎?可這明明,明明是我一個人的……”


    “你的血脈好一些, 自然要比我快點。”桑梓絲毫沒有異樣,依舊溫和道:“我的雷劫過兩日應該也就來了。”


    雲旗心裏不安得厲害,但見她神色如常,也隻好暫時壓下心緒, 抿著唇站在原地不動。


    “飛升雷劫不會等你太久的, ”桑梓望了望向窗外翻滾的黑雲, 朝他伸出手來, 輕笑道:“走吧,我陪你渡劫升仙。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先在九重天等我,說不定過不了一個時辰我就跟來了呢?”


    她水眸清和動人,一如初見時,盈盈著就瞧進了眼底。


    少年掙紮許久,最終還是沉默著點了點頭,走近握上了她的細白手指。


    “我等你,”他神色沉肅,難安道:“你一定要來。”


    “好。”


    同飛升雷劫比起來,曾經經曆過的化形雷劫,似乎隻是上不了台麵的小打小鬧。


    小木屋本是有結界保護的,兩人一出門,才驚覺天地都變了顏色。


    滿山的沙石被狂風卷起,在這一方地界裏翻湧呼嘯,時不時砸在山間,將一些樹木花草攔腰折斷。


    雷聲像是從遙遠的天幕一直衝下來一般,一聲大過一聲,轟響著震動了整個山脈。


    雲旗聽從桑梓的囑咐,將全部妖力灌於體外,形成一個堅實的結界,打坐於崖邊,等著雷劫來臨。


    又是一道震耳欲聾的雷聲在天邊炸開,腳下的土地似乎都晃了起來,桑梓剛穩住身形,就見一道迅猛的紫電攜著毀天滅地之勢,從天幕中直直劈了下來!


    她臉色霎時煞白,喃喃道:“這是……天罰?”


    三界所有心向成仙的妖物,修煉途中不得沾染任何一條人命,若有血氣,將會在飛升時降下天罰,天罰以紫電最為狠厲,過之則位列仙班,不過……則神魂具散。


    第一道雷劫,雲旗用周身所有的妖力死死扛了下來,凶猛的紫電將結界狠狠打散,好在保得他安然無恙。


    第二道雷劫隨之而至,少年拚力抵擋,卻還是被化解攻勢,讓紫電重擊,頃刻便噴出一口血來,搖搖晃晃摔在了地上。


    “雲旗……”


    眼見著第三道雷劫已經在雲層中醞釀翻滾,可雲旗已經是強弩之末,跌在崖邊連抬手的力氣都將要喪失。


    桑梓急得雙目通紅,根本來不及過多考慮,伸手便開始撕扯起自己的元神。


    她雖不濟,但修煉千年的神魂,還是能夠同那紫電拚上一拚。


    元神被撕裂的痛楚從心間開始蔓延,像一記鈍刀從心口開始砍下,逐漸滑開五髒六腑,波及全身骨肉。


    桑梓咬牙死命忍住,抽絲剝繭一般將幾近大半的元神從體內生生扯了出來。


    用最後的幾分妖力將元神送了過去,同接踵而至的最後一道紫電相撞,青帝道行深厚的元神輕而易舉掐滅了雷劫,餘下所有浸入了少年體內,替他護住經脈,療養傷處。


    渡劫成功,一道祥瑞霎時從天而降,輕輕將雲旗罩在其中。


    “阿梓!阿梓……”


    雲旗絕望地承受著心上人的元神滋養,稍有些力氣後就忙著起身要衝到她身邊,卻被祥瑞擋在原地,一步也踏不出來。


    元神對妖物來說,和性命沒有區別。


    肉身毀了還能重塑,可元神毀了,從此以後,再不能修整,隻有身死魂消一個下場。


    桑梓是清楚的,她也早為這一天做足了準備。


    早在少年不顧天罰救下她的那天,她就決定,要用自己撿回來的的這條命,替他登上仙途。


    陪你一起成仙是騙你的,但想為你好的心,卻是真的。


    元神被扯下大半,桑梓早已人形不穩,卻還在盡力維持著,想讓雲旗走的安心。


    她蒼白的唇微啟,吃力道:“我沒事的,你快走吧,去天上等我。”


    “不,我不要成仙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少年流下清淚,狠命拍打起祥瑞留下的結界,著急發瘋地看著麵色慘白的心上人。


    祥瑞不會任由雲旗胡鬧,稍加施力便將他製住,送下絲絲仙力,纏住他後便將他化出了本體。


    火紅的相思鳥被仙力包裹,迫著向上飛了兩圈,又被天幕中噴出的烈火驟然吞噬,他嘶鳴掙紮,奮力振翅許久,才終於從烈火中穿刺而出。


    刺眼的火苗漸漸消散,火光過後,淡青的天幕上,是一隻流光溢彩的丹鳳。


    鳳凰通體火紅,全身繞著揮散不去的仙氣,隨祥瑞的指引,翩然飛上了雲霄。


    浴火涅槃,重生為鳳。


    它尾尖的紅光迤邐在天際,直到最後一絲也消散後,桑梓才慢慢闔上了眼睛。


    都說丹鳳是鳳族最尊貴的鳳凰,真好,這樣他以後去了九重天,也不會有人敢慢待他了。


    桑梓跌在地上,感覺到生氣在一點一滴的流逝。


    如果等不到我,他還會回來找我嗎?


    天地恢複了起初的清朗,茶耕山如往常一般寧靜祥和,像是方才的驚心動魄都未曾來過。


    桑梓的人形開始慢慢消散,最後隻剩一縷殘魂,不舍地依附在了近處的一株桃花上。


    我想要等他,等他回來時再見他一麵。


    ***


    九重天上,一眾仙人候在淩霄宮,等著方才飛升的丹鳳覲見。


    仙鬼二界戰事結束後,上古神獸裏的鳳族一支死傷慘重,能突然得到下界飛升而來的珍貴丹鳳,對整個仙界來說都是一件喜事。


    指引仙童領著一位紅衣少年踏進殿門,直直走到了天帝麵前。


    “丹鳳雲旗,下界通靈精怪,八百年得道飛升,實乃與我仙界甚有機緣。”


    天帝沉穩的聲音傳出,“今入仙門,涅槃重生,俗世前塵已在十方真火中化盡,過往種種消散。日後爾需清心自持,同鳳族眾仙和睦相處。”


    “是,陛下。”


    少年神情恍惚地跪坐在地,聽著迎仙台高鳴的鍾聲,心裏莫名突然空了下來。


    他轉頭望著來時的那一片天幕,淡藍的天際依舊祥和安穩,可他卻總覺得自己好像把什麽東西弄丟了一般。


    鳳族迎來萬年第一隻丹鳳後,又傳出一段佳話,原來這隻飛升而來的鳳鳥,竟還是現任鳳族長史曾經在凡世留下的子嗣。


    所謂因果緣由,大抵就是如斯奇妙。


    鳳族如今人丁凋零,幾位長老商議後,便忙著給丹鳳定下了一樁親事,許的還是鳳族裏地位頗高的公主。


    而這婚事要辦的前一天,九爪神龍仙君單槍匹馬闖進了鳳族,抓起雲旗就是一番質問。


    “你現在是不是很得意?”應龍揪住他的衣領,神色猙獰道:“舊愛為了讓你成仙身死魂消,你卻轉身就新歡在懷?”


    “我不知道仙君在說什麽,”雲旗神情淡漠,“我自問不曾有過舊愛,公主當然也談不上新歡。”


    “好,很好!”應龍氣得發狂,抓起腰間的長劍就要砍他,卻被聞訊而來的鳳族眾人死死攔住,通報了天帝,幾番周轉才將這尊煞神請回了龍族。


    鳳族的大婚如期進行,新人金童玉女,惹得眾仙紛紛豔羨。


    鬆鼠精拿著一麵銅鏡,麵朝著那株停有桑梓殘魂的桃花道:“你等了一百多年,他卻早忘了你了,別等了。”


    銅鏡裏,赫然是身穿大紅喜服的雲旗,站在恭賀的賓客之間敬酒,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


    樹上花瓣停了一停,隨後慢慢,慢慢地枯萎了下來。


    殘魂終於放下執念,消散成煙,鬆鼠精收回銅鏡,一抹臉變成了應龍模樣。


    “裝成精怪守在你身邊這麽久,你還是愛上了別人,竟連個情劫都不願給我留些念想……”他看著神魂消散的方向,露出一個寂寥的笑來。


    桃花精在凡間身死魂消,天帝的刑罰也相應結束,仙界百花盡數盛放,恭迎著這位遲遲回歸的女帝君。


    喜宴正酣,外間桃花突然連片綻開,惹得一眾賓客都向外望去。


    “是青帝回來了?”“是,就是那位女君……”


    雲旗端著酒杯望向外麵,突然一陣恍惚。


    滿山的桃花,簡陋的小木屋,好像還有一個麵目模糊的女子……


    女子朝自己低眉淺笑,一舉一動都令他心顫不已。


    他心裏驀地抽痛起來,舉杯的手不住顫抖,也顧不得這賓客雲雲的喜宴,慌張不安地跑就了出去。


    她是誰……


    我想知道她是誰……


    他去了司命星君宮裏,瞧見了載錄自己前世今生的十世仙鏡,往事一幀幀一幕幕在鏡裏演了出來,終於喚醒了他腦海深處,被涅槃抹去的那些記憶。


    可雲旗回了茶耕山,才知道一切都晚了。


    整座山脈再沒有一絲一毫桑梓的氣息,有的隻是穿樹而過的空蕩蕩的風聲。


    他想起應龍那天的質問,急急忙忙回仙界,求應龍告訴自己桑梓的下落。


    “她已經身死魂消了,你說她在哪?”應龍冷哼一聲,滿眼仇視道:“我什麽也不知道。”


    原來桑梓回來後元神損傷慘重,應龍心裏暗恨雲旗,又得知桑梓失了人間那段記憶,才存了私欲,怎麽也不願兩人再次相認。


    雲旗得不到桑梓的消息,就瘋魔了一般在鬼界翻找殘魂。


    因執念太重,漸生心魔,日複一日竟成了個雙目血紅、不仙不魔的怪物。


    天帝見他這般,又將悔婚之責降罪於他,直接將人貶下鬼界,讓他去幫自己收複鬼界,眼不見心不煩。


    從此仙界少了一隻丹鳳,鬼界卻多了個不仙不魔的新任冥君。


    兩人本來就要從此了無關聯,還是給桑梓看病熬藥的老君看他著實可憐,私下派人給雲旗送了信去。


    接著,便有了冥君呈上鬼界十二洲的印璽,向天帝求娶青帝之事。


    原以為有情人終將成眷屬,可那深入骨髓的心魔卻日複一日提醒著他,如今的青帝早已忘卻了同你的前緣,更何況,你身體裏還有著她撕裂的元神。


    這兩個念頭每日都在雲旗心裏折磨,他一麵想和桑梓長長久久,一麵看著她因為元神受損而痛苦,又覺得自己該就這麽死了,才能把元神還給她。


    婚後的疏遠,其實也是他打定了主意,要讓桑梓對自己心涼,他才能放心地死去,還她一個完完整整健康的仙體。


    隻是萬幸心魔提前作亂,才在冥冥之中,救了他們二人岌岌可危的情緣。


    ……


    桑梓似一個旁觀者,在雲旗給心魔的授意下,看完了兩人曾經的樁樁件件。


    一時間萬般滋味湧上心頭,讓她竟不知該怎生才好。


    最後一個心魔世界就這般結束,她忽覺丹田一鬆,刺眼白光閃過後,再睜開眼,自己已經回到了仙界的碧瓊宮裏。


    先前經曆的所有像一場大夢,夢醒後,她難得有些恍惚起來,呆坐在檀木椅上半晌沒有動作。


    我要去找他……


    回過神來後,桑梓猛然起身,還沒踏出兩步,便見房外的珠簾被人重重掀起。


    那個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也正匆忙慌亂地闖進門來。


    兩人四目相對,同時頓下腳步,互相望著彼此,眼中都有千言萬語和濃重溺人的深情。


    雲旗猛地朝前一步,像曾經千百次做過的那樣,將他的心上人緊緊抱在了懷中。


    “對不起……”他閉了閉眼,突然不知該從何說起。


    桑梓回抱住他,側過臉親了親他的下頜,溫聲道:“我都知道了,沒什麽對不起的。”


    “隻是一點,雲旗,我不想再和你錯過了,若你用身死的方式把元神還給我,我不接受。”


    “我要你陪我,你我一起好好地去找修補元神的法子。”


    雲旗眼眶一熱,啞聲道:“好,我們再也不分開。”


    碧瓊宮外的桃花開得正好,有幾枝從小窗調皮地伸了進來,湊到那對相擁的愛侶身邊,花瓣柔軟輕拂,一如此時,兩人的心緒。


    得償所願,莫過於此。


    入我相思門,始知相思了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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