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韶看向寄柔,她的眸光亮得像星子,對他閃一閃,又極難察覺的地搖了搖頭。眼神裏的慍怒化作了懇求。


    她不願意跟他走,是放不下王爺嗎?


    虞韶沉默地想著,心情複雜極了。他放下簾子,遮住了寄柔的目光,回來坐在另一邊車轅上,既不說走,也不說留。盧攸嗬的笑了一聲,拖長了調子輕喚一聲:“走嘍!”馬車便不緊不慢地北去了。


    月光下,銀輝如練,灑在兩人的身上,虞韶始終是沉默的,車輪的吱呀聲因而越發得清晰。盧攸趕了一會車,甚覺無趣,捏著嗓子唱起鄉村野調,“青山在,綠水在,你的人兒不在。風常來,雨常來,他的書信不來。災不害,病淨害,我的相思常害。花不戴,翠不戴,你的金釵懶戴。茶不思,飯不想,你可真盼著他來。前世裏債,今世裏債,他留下的牽連債。”


    馬車吱呀吱呀地響,盧攸幽幽地唱:“前世裏債,今世裏債,他留下的牽連債喲!”


    “程府有守衛,你怎麽把她擄出來的?”虞韶突然發問,盧攸的歌聲戛然而止。


    盧攸搖頭晃腦,故弄玄虛,“天機不可泄露,天機不可泄露。”然後他側耳傾聽了一陣,捅了捅虞韶的胳膊,示意他去車裏看看,“有一陣沒動靜了,是睡著了呢,還是又在憋著壞主意呢?我聽說這個女人可不是個善茬。”


    虞韶白他一眼,回頭看看車簾。簾子是靜止的,偶爾夜風會卷著行人低低的私語傳進車裏。虞韶耳聰目明,早留意到剛才自盧攸哼起小曲的時候,寄柔的呼吸就逐漸變得輕微了,悠長而平緩。她沒睡,也不氣了,是在聆聽他和盧攸說話呢。


    虞韶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臉上的終日不散的陰霾忽然一掃而光。他從盧攸手裏奪過了鞭子,說道:“像你這麽慢吞吞的,幾時才能到遼東?”說完在馬身上用力一抽,馬兒瘋狂地撒蹄奔跑起來。盧攸始料未及,身子一晃,險些栽下車去,不由罵了句娘,又聽車裏咚的一聲悶響,夾雜著女子的哀叫聲,虞韶眸子一轉,落在馬身上的鞭子,就溫柔了不少。


    盧攸暗笑不止,心道:真他娘一個癡情種子。一麵抓緊了車轅,打個哈欠道:“我打個盹,咱們夜裏趕路,天亮再投宿。”


    這一夜,馬不停蹄,到了薊州邊上,正是晨光微曦,曉風習習。盧攸去一戶山民家外叩門,虞韶到了車前,停了一停,將簾子一掀,見寄柔倚靠著車壁而坐,因手足被縛,動彈不得,隻能用眼睛瞪著他。虞韶一言不發地把她抱下車來,走到農戶的柵欄外頭,忽的想了起來,把寄柔的頭發打散,胡亂將臉遮住了。又見一縷發絲遮住了鼻子,忙撥開來。


    寄柔原本就氣悶,這會被他一通擺弄,越發心煩了,“你幹什麽?”


    虞韶仔細把一縷青絲放好,眸光和寄柔一對,他說道:“我不想別人看見你。”


    寄柔好笑地說道:“我扮男裝和王爺去賀蘭打西羌人,每天看見的人不計其數,你要挖了他們所有人的眼?”


    虞韶忍耐地看她一眼,沒有接話。隻是在行走間,有意在她小腿上掐了一下。寄柔被綁了一夜,胳膊腿早血瘀麻木了,被他在穴位上不輕不重地一掐,好像被蟲子咬了一下,又痛又癢,忍不住“哎”一聲輕呼,接過腦袋被他一撥,臉被迫埋進了他懷裏,再也出不來聲了。


    他們這一行人,行跡甚是可疑,一個幹癟老頭,帶著一個氣度相貌都和他迥異的年輕人,還有個死活不知的女子。那農戶畏懼,眼睛在寄柔和虞韶身上掃來掃去,盧攸哂笑一聲,將那農戶拉到一旁,塞了一個銀錠,說道:“那是我兒子,二十多了,身上有些毛病,方圓百裏都知道,因此娶不上媳婦,不得已去南邊花大價錢買了一個。怕她半道跑了,人財兩空,所以綁了起來。”


    那農戶一掂銀子,十分趁手,哪肯去追究他這番說辭是真是假,忙叫老婆開門,取了熱水被褥,領幾個客人去安置。盧攸倒也乖覺,把裏間讓給了虞韶,自己抱了一床薄被往柴房去了,嘴裏嚷嚷道:“乖兒子,別忘了爹跟你說的話,女人身子跟了誰,心就跟誰,等生米煮成熟飯,你就是攆她走,她也不肯走啦。”


    虞韶早習慣了盧攸的陰陽怪氣,對他的話,就權當是耳邊風了。寄柔卻有些窘迫,心裏呸呸呸幾聲,將這個狡猾老頭恨了個咬牙切齒。氣還沒平,被虞韶往通炕上一放,又往裏一推,他自己脫了靴,就舒展了手腳,在旁邊躺了下來。


    寄柔等了一陣,見虞韶兩隻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身側,雙目微合,呼吸平緩,好像真是心無雜念,一閉眼就睡著了似的。


    寄柔與他相比,就沒有這樣輕鬆了,從昨夜被擄到現在,她的心緒就沒有寧靜過。程府和良王府現在,會是什麽情形?良王會想到虞韶這樣胡作非為,擄了人私逃嗎?從薊州到燕京,有幾百裏之遙吧?步行太慢,騎馬應該一日能到。她暗自盤算著,聽到院子裏那農人吆喝他婆娘喂了客人的馬,便閂了門往田裏上工去了。


    現在整個院子裏,就剩下她、虞韶,和柴房裏睡覺的盧攸。


    寄柔微微動了動發麻的腳,眼珠子一轉,忽見虞韶不知何時已醒了過來,麵朝她躺著,一雙黑眸安靜地看著她。


    “你又在打壞主意了。”他很篤定地說道。


    這樣麵對麵躺著說話,被他那樣一雙洞若觀火、明若琉璃的眸子專注地盯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寄柔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十分艱難地試圖把身體轉到另一邊。剛一動作,他兩手托著她的臉,強行把她的腦袋轉了過來。寄柔無奈,帶著一絲委屈輕聲說道:“我腳麻了。”


    虞韶睫毛一眨,說道:“你想騙我給你鬆綁。這次可不行。”四下寂靜,天光大亮,他的五官看得十分分明,一絲一毫的表情波動都可盡收眼底。當那些或皺眉沉思,或冷眼相對的表情都退去時,他的眉宇間還依稀帶著幼時的執著和天真,還有稍不留神就趁虛而入的那股親熱勁兒。


    隻不知現在的他,還能不能張嘴就說出“我要娶你”這種話。


    寄柔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虞韶眉頭微挑,有些驚訝,繼而也咧嘴笑了。太陽升起來了,照得窗紙上紅彤彤的,這是農戶家兒子媳婦的廂房,因此炕上鋪的紅氈,枕頭繡的鴛鴦戲水,牆上貼著胖娃娃抱魚的年畫。虞韶連帶著也歡喜起來,他忍不住又往寄柔身邊靠近了一點。


    他倒會順杆爬,再放任下去,就得動手動腳了吧?寄柔暗道不妙,笑容一斂,說道:“你放我回去吧,要是被王爺知道……”


    “知道又怎麽樣?”他打斷她的話,漆黑濃長的眉毛皺著,一臉的桀驁不馴。


    寄柔道:“他肯定會來找我的。”


    虞韶不高興了,“你想他來找你?”


    寄柔笑笑,算是默認了。


    她的笑容很刺眼,虞韶忍不住語氣也衝了起來,“是不是王爺,對你來說就那麽重要?”


    寄柔的笑容極淡,“他對我來說,不隻是王爺那麽簡單。”


    她的聲音太小了,聽在虞韶耳中,近乎呢喃。他沒再理她,自己躺著,望著紅透的窗紙出神。那一夜在城外遠眺,遙望見良王在城樓之上的翩然欲飛的身影,還有城樓下千軍萬馬的山呼,都在腦海裏重現。虞韶已不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是否有幾分欣羨,幾分失落?手握天下權柄的感覺,果真如盧攸所說的那樣快意嗎?


    他有些心煩意亂,又被寄柔攪得睡意全消,索性起身到了院子裏,用井繩汲了一桶冷水上來,搓洗的臉頰發紅,目如寒星,然後用手巾隨意揩了揩,扔在一邊。這時柴房裏的盧攸一邊打著哈欠走了出來,忽然他賊眼鋥亮,瞧了瞧廂房,又瞧了瞧虞韶,上前在他肩膀上一拍,不懷好意地笑道:“完事了?”


    虞韶似有所思,沒有理會盧攸的話。盧攸悻悻地放開手,借他用過的殘水隨意洗了洗,然後神清氣爽地說道:“你要不睡,就趕路吧,這裏到遼東都是良王的地盤,說不準什麽時候他就找上門來了。”


    虞韶攔住正要去解開馬的盧攸,問道:“你先告訴我,是怎麽把人從程府擄出來的。”


    盧攸此時不像起初那般戒備了,便直截了當地說道:“良王身邊有名太醫,是我同鄉,我求他幫了一個小忙而已。”他指了指廂房的方向,故作神秘地說道:“你知道良王為什麽要軟禁她嗎?這個小娘子可不是個善茬,她以後跟著你,你也得防著點喲……”


    盧攸每次提起寄柔時那古裏古怪的語氣,令虞韶很反感,他打斷盧攸的話,追問道:“除了那個太醫,還有誰?”


    盧攸眼珠子骨碌一轉,嗬嗬笑了,說道:“這個嘛,天機不可泄露!”他在馬脖子上順著馬鬃捋了捋,歎道:“好馬啊好馬,今天又得勞煩你,托著我們爺仨去遼東咯。你可得跑快點,又得跑得穩,不能讓我乖兒子的心尖尖碰著磕著……”


    說完轉身,正要跟虞韶說話,見虞韶眼裏冷得如冰渣子似的,盧攸頓覺不妙,撒腿就要跑。虞韶自腰間掣出長劍,一劍挑中腳踝,盧攸頓時倒地,血流如注。他捂著傷處,見虞韶渾身凜凜煞氣,頓時想起戴榮之死,顫聲道:“你……”


    虞韶冷笑一聲,說道:“就憑你,也想當我老子?”隨即在盧攸腳踝上用力一踩,盧攸慘嚎一聲,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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