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半月的好天氣驟然變了。到黃昏的時分,日頭被重重的霧霾所遮掩,烏雲壓境,幾欲摧城。在撕扯不清的濃雲盡頭,有一線極細的澄澈透明,為天地間存留了最後的光亮。萬物都是寂靜的,然而在那濃雲背後,似乎有千軍萬馬列陣,如雷的戰鼓,昂揚的號角,都被按捺著隱忍不發。漸漸地,雲層湧動了起來,如風卷著一般,吞噬了最後一隙天光,摧枯拉朽般越逼越近。


    有一團黑影,被烏雲追趕著,迅速而無聲地往賀蘭口的方向移動。關口守兵齊聲驚呼,拔身望去,見那團黑影逐漸近了,竟是一群發足狂奔的野駱駝,來勢凶猛,無人敢擋,關口的木柵被駱駝瞬間衝散,踩得七零八落,守將忙命士兵補齊木柵,追截野駱。片刻之後,上了城頭同陸宗沅稟報道:“王爺,駱駝背上捆的都是被擄走的縣民屍體。”因死相慘不忍睹,那守將征戰沙場的人,也覺膽寒,咽了口唾沫,沒再多說。


    陸宗沅“嗯”一聲,不為所動地舉著千裏眼看了半晌,又放下來,皺眉將天邊一指,問道:“那是什麽?”


    程崧忙接過千裏眼一看,說道:“是一群鶻鷹。羌人養的鷹,其性凶猛,專啄人的眼珠子。王爺要不要去城牆下暫避一下?”


    “不必。”陸宗沅說道。那一群鶻鷹,如閃電般衝到了眼前,翅膀一揮,帶起一片勁風,在天上盤旋少頃,餓虎撲食般往城頭來了。城頭守兵忙不迭找城垛口躲避,躲避不及的,被鶻鷹叼去一片血肉,便捂臉滿地打滾慘嚎。一時眾人變色,程崧為免擾亂軍心,疾聲厲色叫人把傷者抬了下去,才要再勸陸宗沅暫避,陸宗沅置之不理,命令道:“拿弓箭來。”


    等程崧遞上弓箭,他往空中盯視片刻,一臂引弓,箭橫虎口,停頓片刻,“嗡”的一聲銳鳴,一隻鶻鷹極速墜落,“啪”落在斑駁的城垛口上。眾將歡呼,程崧見機,傳令弓箭手上前,嗖嗖一陣箭雨,把一群鶻鷹射殺幹淨。又命打掃戰場,重振旗鼓,以待敵軍。


    “王爺。”程崧趁著終於有個喘氣的機會,抹了把汗,問陸宗沅道:“野利春心急了,想逼我們出城迎戰,我們還等嗎?”


    “繼續等。”陸宗沅把弓箭一扔,不焦不躁,“現在風向不對,野利春占了上風口,恐怕待會打起來風沙迷眼。”


    “這個季節,早晚都是北風,這個上風口咱們是占不上了。”程菘抬頭看看天色,“野利春原來也是粗中有細,正好今天又變了天,風沙真是不小。”


    陸宗沅也不多言,見天色暗了,城牆上火把次第燃了起來,便叫程菘傳令將士吃飯換班。鍋碗瓢盆撞擊的聲音中,火把照不到的地方,終於化作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陸宗沅撫著鋪了一層厚厚沙塵的城牆,佇立良久,正要叫程菘,後退一步便和人撞做了一團,他扭頭一看,見那人纖細的身子裹在寬大的黑色罩甲裏頭,氈帽壓得齊眉,露著一雙晶瑩的瞳仁,不是寄柔是誰?他便把眉頭一擰,說道:“你來這幹什麽?”


    “我睡不著,出來看看。”寄柔剛才被陸宗沅踩了一腳,疼得險些眼淚奪眶而出,說起話來,也是甕聲甕氣,她揉了揉鼻子,把棉衣下麵裹著的食盒取了出來,對他一笑,“王爺還沒用飯呢。這是我替你留的,還是熱的。”


    陸宗沅莞爾,見她就地把食盒打開,興許是一直在懷中暖著,果然餘溫尚存。軍中的飯食,向來粗糲,不過是些醃菜烙餅,卻有兩塊栗茸糕,也不知道她從哪裏尋摸來的。陸宗沅拈起一塊糕反複看了兩眼,隻覺寄柔緊張的視線都定在自己臉上,不由失笑,對她道:“你自己做的?”


    寄柔點頭,“跟王府裏的沒法比……”


    陸宗沅很有些意外,也不挑剔,把那些醃菜烙餅扔在一邊,吃了一塊糕,琢磨半晌,忽然笑道:“味道尚可,似乎有些美人身上的體香,是手上沾的,還是胸前染的?”


    一句話說得寄柔臉上飛起紅暈,啐了他一口,就往旁邊走開了,陸宗沅也一笑,把食盒叫人收了,在她身後,信步走著。踱到岩壁的前頭,寄柔立住腳,看了半晌,隻覺得那滿壁上刻的飛禽走獸各具百態,雖然線條極其的粗獷,卻有說不出的滄桑之感。些許的光亮投射在岩壁上,未得全貌,隻窺見一角,積年的風吹雨打,也沒有將刻痕抹去絲毫。她不由歎息,說道:“王爺你看,這些刻痕還在,可是刻字的人卻早不知去哪了。”


    陸宗沅目視著這一座承載了數十年腥風血雨的岩壁,一陣出神,繼而微笑道:“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他們百年之後化作枯骨,卻總有這一字半語永留此地,豈不幸甚?”說完,似心有所動,叫一名士兵送了把短刀來,動刀之前,溫潤含笑的眼睛在寄柔那張鮮妍嫵媚的臉上一停,寄柔不解,以為他也要留一句建功立業的豪言壯語,然而他握刀徐行,細沙撲簌一落,岩壁上刻的卻是一句“一枝紅豔露凝香”,寄柔一怔,等待下一句時,他的刀尖卻在岩壁上停頓了片刻,被收了回來。


    “現在什麽時辰了?”陸宗沅把短刀一撂,問道。旁邊士兵上來答道:“快亥時了。”


    陸宗沅精神一振,掉頭往城牆上去了。寄柔卻沒有跟上去,她目光在岩壁上停留了片刻,將頭一抬,看見城頭的周軍大旗,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漫天被風卷起的沙塵如落雪般撲簌簌打在臉上,口鼻被嗆得快要窒息。


    及至亥時,終於轉了風向,東風起,狂風大作,漫天黃沙舞動,一名斥候縱馬急奔而至,稟報陸宗沅道:“野利春軍中躁動,意欲拔營撤退了。”


    “王爺!”程菘激動地喊了一聲,雙眸閃亮地看著陸宗沅。


    陸宗沅頷首笑道:“敵陣已亂,此時不攻,更待何時?”


    程菘得令,親自前去調兵遣將,不過片刻,忽聞一陣悠長的號角,在天地間回蕩。上百名身為前鋒的黑甲騎士,布巾罩麵,如一片黑雲般,風馳電掣地往戈壁上去了,頃刻間便與夜色融為了一體。剩下兩路大軍,一路正麵襲擊,一路側翼包圍,也在戰馬嘶鳴的喧囂中整裝待發了。數千人的隊伍,一聲山呼,就能撼天動地,古舊的城牆也被震得微微顫動。寄柔站立不穩,險些倒地,扶著城牆爬起來,一隻手忽然被陸宗沅捉住,疾步往城牆下去了。


    此時的關口有千軍萬馬列陣,刀槍林立,陸宗沅也不騎馬,和寄柔兩個被趙瑟護著,沿著牆根進城,回了賀蘭縣驛的後堂,趙瑟自去外頭待命,陸宗沅攜了寄柔,走進房內,各自盥洗,掃去身上揚塵,陸宗沅換過一件家常長衫,捧著一盞茶在榻上落座。寄柔眼睛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忍不住問道:“王爺不去觀戰了?”


    “黑漆漆的,能看見什麽?有程菘在,我隻需要在這裏等待消息即可。”陸宗沅將茶飲盡,推至一邊,將那灼灼跳躍的燭火凝視片刻,忽而對寄柔笑道:“趁這段時間,你我手談一局,如何?”


    “下棋?”寄柔微微詫異,見陸宗沅臉上的表情,不像是玩笑,便也一笑,慢慢走至榻邊對坐,等陸宗沅取出棋局的功夫,趁空抿了幾口熱茶,剛才在關口凍得發僵的十指才恢複了些許溫度。她手指微動,把棋缽接過來,手裏拈著一粒白子,還未開局,卻笑道:“既然是下棋,總該有個賭注才好。”


    陸宗沅微微一笑,毫不意外,“自然該有個賭注。”他凝視著在燭光下越發顯得眉目如畫的寄柔,笑問道:“你既然這麽說,自然想好要什麽了。說來聽聽?”


    寄柔垂眸思索許久,陸宗沅也不催促,耐心等著,終於聽寄柔說道:“我要王爺跟我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


    “好。”他毫不遲疑地答應。


    “王爺想要什麽呢?”寄柔問道。


    “等我贏了再告訴你,可否?”


    “不可以。”寄柔撇嘴,“王爺此舉和耍賴有什麽區別?萬一你叫我去死,我也去死不成?”


    “我不會叫你去死。”陸宗沅心平氣和地說道,定定地看著寄柔,“你勝了,我跟你去任何地方,見任何人。我勝了,隨意要求你一件事,這局棋,你下不下呢?”


    “下。”寄柔輕輕地“啪”一聲,落了一顆白子,目視陸宗沅,“該王爺走了。”


    陸宗沅也落了一子,狀似無意地說道:“我記得當初在濮陽時,曾和你對弈過一局。你那一局孤軍突圍,破城而出,很有些見地。”


    寄柔視線上移,落在陸宗沅臉上,淡淡地一笑,說道:“王爺記性真好。我卻記得你當時說,我的突圍之法也是尋常,不算上乘。”


    陸宗沅眼睛望著棋局,他們兩個落子都是飛快,黑白子交錯時,場麵已經混亂不堪,他搖一搖頭,笑道:“你那時還小,雖有些機靈,也是顧頭不顧尾,略顯冒失。現在可就長進多了,簡直是一日千裏。”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待到後來,俱都沉默。燈花不時輕輕爆開,發出“啵”一聲微響,夜風從窗欞上竄進來,吹得肩頭微涼,陸宗沅起身,取了一領披風,搭在寄柔肩上,順便在她手頭一握,笑著說道:“手怎麽這樣冷?茶也冷了,還捧著它做什麽?”


    寄柔笑笑,把手抽出來,抿了一口冷茶,壓製著微微的焦躁,眼睛在棋局上逡巡,此時戰場上,黑子已占大半江山,白子被打成一團,萎縮於角落,生氣奄奄。寄柔沉思半晌,自一角沿側邊迂回,深入黑子中腹。陸宗沅“咦”一聲,放棄追擊,轉身回援。黑子大軍壓上,把白龍切成幾段,倉皇之中,四處逃竄,正巧撞進黑子的網中。


    “好柔兒,你輸了。”陸宗沅袖子一拂,直起身來,目視著寄柔而笑。


    寄柔麵不改色,說道:“一局還沒結束,王爺言之過早了吧?”


    陸宗沅一哂,也不反駁,往後一靠,目光不再去看棋局,隻瞧著寄柔。寄柔全不理會,徑自對著棋局思索,肩上的披風不知何時已滑落了,這樣姿勢不變,思索了良久,兩道纖長的眉毛緊蹙,額頭浮起一層細汗,陸宗沅的原本和煦的目光在她臉上定了許久,終於染上了隱隱的陰霾。忽然把她臉一抬,沉聲道:“好了,仔細眼睛用壞了,改日再繼續吧。”


    寄柔那兩道長眉一挑,倔強地盯視著陸宗沅,“沒完就是沒完,王爺殺場勝券在握,棋局上卻怕我一個小小的女子?”


    陸宗沅冷笑一聲,幽暗的眸子裏那兩團火苗,倏地一跳,他抬手,“嘩啦”一聲,把全部棋子掃到地上去,驟然起身,說道:“這一局你輸了!無需多言!”


    寄柔一動不動地坐著,沉默片刻,正要說話,忽聽趙瑟叩門,陸宗沅怒色稍斂,問道:“什麽事?”


    “王爺,程將軍勝了!”趙瑟話音裏是掩不住的歡喜,“敵軍折了十之*,剩下的一股騎兵護著野利春趁夜逃竄了。”


    陸宗沅冷聲道:“叫程菘帶人追擊,必須生擒野利春。”


    趙瑟答應一聲,便往外麵去傳信了。


    陸宗沅立在門口,擰眉望進蒼茫的夜色裏,凝思許久,走了回來。帶著一股的寒氣,燭火也隨之搖了搖。寄柔還坐在榻邊,臉上的倔強褪去,眉眼彎彎,笑意淺淺,“王爺,你贏了,還沒說你想要什麽呢?”


    陸宗沅一怔,也想了起來,他便是一笑,對寄柔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過來,寄柔上身傾著,正要聽他說些什麽,忽然耳邊風動,鬢發被拂得飄起,陸宗沅猛然往後一倒,手下摁著的胸口處,一支箭羽微微顫動,汩汩的血成股湧出。


    寄柔被定住般,半晌,才摸了摸臉上濺的一滴血點。茫然看去,見一個穿著尋常兵丁服飾的人,無聲無息地從窗口翻身入內,手上交握著一柄長刀,一步步靠近。


    “哐”一聲巨響,趙瑟一腳踢開門,嘴裏驚慌失措道叫道:“王爺,有刺客!”結果和來人撞個正著,兩人目光陡然一冷,各自握了握手裏的刀,伺機而動。


    “你不是良王府的蕃兵,是什麽人?”趙瑟冷聲道。


    “他是羽林衛中的高手。”陸宗沅氣息不定,低聲道,“趙瑟,殺了他。”


    趙瑟應聲答是,刀光一閃,往那人頭上劈去,兩人甫一交手,房間裏器物被砸的四處飛散,那人見趙瑟勇猛,知道一舉得手無望,不可戀戰,便跳窗而逃,趙瑟吼了一句:“馮姑娘,王爺傷重,速去請醫官來!”扔下這一句,便奔出門去追擊刺客。


    “趙瑟留下!”陸宗沅從齒縫裏艱難地迸出這幾個字,餘下的話還未出口,便被喉頭湧出的血腥壓了回去。倏忽之間,趙瑟的身影已經在門外消失了。陸宗沅靠在牆上,額頭滾動著黃豆大的汗珠,臉色如紙般煞白。眉頭攢得死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視線從撒落滿地的黑白棋子上,緩緩移動,落在了寄柔的臉上。


    她的手裏,還握著一把剛剛從袖子裏摸出來,打算用來對付刺客的匕首。燭光照在匕首上,冷芒幽幽,像一道雪光,刺痛了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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