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宗沅走出寢殿,上了月台,看見一個穿了青緞坎肩的側影,就倚著穿花龍紋漢白玉的欄杆,一手托著腮,無所事事地用指甲在龍鳳望柱頭上劃來劃去。一不留神,手裏的綾帕如蝶一般飄然墜落了,她“咦”一聲,探著身子撈了一下,沒撈著,才把頭一抬,看見幾步外陸宗沅正笑望著自己。寄柔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掠了掠鬢發,然後轉過身來,笑著叫道:“王爺。”


    陸宗沅徑直走下月台,把綾帕撿起來,見是鴨青的底,上頭繡著一朵紅蓮,底下兩隻遊魚擺尾,情致纏綿。已經和當日那些小雞小鴨葡萄藤是不同的意境了。又有女性幽香,沁人心脾。他笑了一笑,指腹在那凹凸不平的繡麵上摩挲了一會,一轉身,見寄柔也走了過來,陸宗沅把綾帕往她衣襟裏隨手一掖,說道:“不是昨天太醫都去診脈了?身上不好,怎麽不歇著?這樣跑來跑去,勞心勞力的。”


    “娘娘病了,我來看看她。”寄柔驚訝道,“王爺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呀?”


    陸宗沅揶揄道:“我再不出來,你豈不是要在這被日頭曬化了?”


    “我剛才看王爺的樣子,好像有話要說,反正也沒事,就在這稍微等一等。”寄柔說完,含羞地把腦袋一垂,才一動,被他捏著下頜又抬了起來,寄柔迫不得已仰起臉,一雙秋水橫波般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陸宗沅手上微微用力,在她光潔柔嫩的肌膚上留下一點淤痕,寄柔眉頭一蹙,眼睛一眨,眼淚還沒聚起來,就見陸宗沅似笑非笑地說道:“我是有話要問你––小混蛋,你把我的王妃當傻子耍嗎?”


    寄柔一怔,腦袋一晃,擺脫了他的鉗製。她也不懼,往前近了一步,把一張無辜的臉毫無遮掩地展現在他眼前,綾帕上熏的香,絲絲縷縷地在鼻端縈繞著,她把櫻唇一嘟,竟是個委屈兼哀怨的樣子,“王爺忘了自己曾經親口說過什麽?你說隻喜歡我,不喜歡王妃啊。”


    陸宗沅長長地“哦”一聲,一回想,大概自己的確說過這話,他也不否認,隻笑著把寄柔額頭一點,說道:“我說的話多了,你怎麽隻記得這一句?”


    寄柔捂著額頭,眼睛如月牙般一彎,正要說話,見趙瑟從月台上東張西望地走過來了,因為他們兩個站在那個巨大的鎏金銅象的陰影裏,趙瑟也沒留意,一直往王妃的殿內去了。陸宗沅便叫了一聲,趙瑟跑過來,一臉的急色,卻遲疑著沒有開口。


    寄柔心領神會,把綾帕往袖子裏一掖,整了整衣襟,說道:“我去芷姑娘那去看看,聽說茂哥一早到現在都不肯吃藥,誰喂也不肯,太妃擔心呢。”


    “去吧。”陸宗沅頷首,在寄柔要走的瞬間,又把她叫住,眼裏含著笑意,那一圈睫毛,被陽光照得金燦燦的,遮著眸光,別樣溫柔。他一開口,亦是甜蜜極了,“乖一點,別再給我惹事,否則下回可不輕饒。”笑意雖然不減,眉梢眼角卻多了一絲陌生的鋒芒。


    寄柔聽了,麵不改色地對他把小下巴一翹,皺了皺鼻子,就蓮步輕移地往後苑方向去了。


    趙瑟走近的時候,見陸宗沅一手撫唇,還在對著寄柔離去的方向沉吟著。趙瑟這會有急事,也顧不得是否打擾他了,上來便說道:“王爺,南邊又有情況了––那個姓何的女人生下了湣王的遺腹子,被石卿讓擁立為帝,尊何氏為太後,如今西南各城已經呼應石卿讓,換上梁國的旗幟了。”


    陸宗沅臉色微微一沉,說道:“去延潤堂說。”


    兩人前後到了延潤堂,因石卿讓複辟,恢複國號大梁的消息已經在各地傳開了,眾人臉色各異,在廊簷下紮堆議論紛紛,聽趙瑟咳了一聲提醒,忙各自散去。陸宗沅視若不見,快步到了延潤堂內,趙瑟從懷裏取出蕭澤的來信,呈給陸宗沅。陸宗沅看完,往案上一覆,說道:“蕭澤已經收複了廣元,巴州兩城,南望嘉陵,北靠陝西,和梁軍對峙,戰況還不算很壞。湣王這個遺腹子,不管他是真是假,從時間上來說,是早產了。哼,石卿讓底氣不足,想靠這個來收服人心。沒這麽容易的事。”


    趙瑟點頭不迭,說道:“還有一事,石卿讓勾結何氏,矯詔紛出,招攬了一大批梁國舊臣,連徐承鈺也被他封了一個禦前行走。”


    陸宗沅輕蔑地說道:“愛封也由他,小孩子過家家似的把戲。”他說著,提起筆來,思索片刻,忽然笑道:“我倒想起來了,這個何氏,原本不就寄居在徐家,和徐三也是老熟人了,兩個人同命相憐的,誰又說得準這個所謂的遺腹子真是湣王的種?石卿讓想挾天子以令諸侯,我偏要讓他這個來路不明的天子變成孽子。”


    趙瑟忍笑道:“王爺這個法子倒是好––就怕蕭將軍為人古板,不願意照做。”


    陸宗沅冷哼一聲,說道:“他自己的人馬被石卿讓一場洪水淹的所剩無幾,現在使喚的都是我良王府的人,我要怎麽做,難道還得事先問過他?”主意一定,索性把蕭澤扔在一邊,修書一封,直接給虞韶便是了。


    趙瑟接了信,見陸宗沅起身出殿,忙跟上去,又想起一事來,憂心忡忡道:“範忝那個折子,遞上去也有半個月了,不知道皇上是怎麽個說法,到現在一點信也沒打聽出來。”


    “皇上的想法……”陸宗沅停在山牆邊那一堵琉璃影壁前,注視著上頭鐫刻的張牙舞爪、騰雲駕霧的九條驪龍,日頭照得這堵影壁金碧輝煌,驪龍仿佛也要化作金龍騰空而去。他的手沿著九龍鐫刻的痕跡遊走片刻,篤定地笑道:“皇上這會可是投鼠忌器。良王府的蕃兵在和石卿讓對峙,他沒那個底氣來惹我。況且冬季臨近,重兵都壓在了西南,北邊的狼又要出洞來覓食了!我倒要看看,範忝這個飯桶,要怎麽應付這些餓狼們。”


    寄柔到了汀芷那裏,正見茂哥獨自在暖閣裏的榻上睡著。他自昨日被王妃甩了一個巴掌,嚇也嚇傻了,到了太妃的居處,連夜得哭鬧不休,太妃上了年紀的人,被他鬧得頭疼,耐心告罄,當時就後悔了,又不好立即把他送回王妃處,隻好借著要理佛的機會,去佛堂躲清靜了,孩子便叫汀芷領回了自己的屋子,在榻上安置著。寄柔一到,汀芷便鬆口氣,說道:“總算你來了,這個茂哥也是倔,誰都不要,就嚷嚷著要柔姨,隻好辛苦你一回了。”


    寄柔謙辭了幾句,走進暖閣裏去,見茂哥擁著被子,睡得兩頰紅透,一顆眼淚珠子還掛在睫毛上。他這會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寄柔便忽然從那舒展的眉眼上看出了他和陸宗沅的血脈相承––他那微微上翹的眼角,端正挺秀的鼻梁,不就是和他如出一轍?寄柔眉頭一皺,握著茂哥的肩膀,不假思索地把他扶了起來。茂哥小手揉了揉眼睛,腦袋一扭,喃喃道:“柔姨。”


    “茂哥吃藥了。”寄柔從丫頭手裏把藥碗接過來,舀了一匙,往茂哥嘴邊一抵,茂哥臉一垮,把伸手胡亂一推,藥碗就被打翻在地,他嗚嗚哭起來,一邊踢著被子,要往地上去。寄柔無名火起,抓著胳膊往榻上一摜,茂哥被摔了一個跟頭,一邊抽噎著,瞪大了眼睛,看向寄柔,那副膽怯的表情,和初見時一模一樣。寄柔愣了片刻,待那股焦躁漸漸平息了,對茂哥展顏一笑,柔聲道:“茂哥還想聽故事嗎?我講故事,你自己喝藥,好不好?”


    “我不想聽故事!”茂哥脖子一縮,可憐兮兮地看著寄柔,“聽故事不好,母親會打我。”


    寄柔凝視著他,在那張微熱的小臉上撫了撫,說道:“不聽故事,唱個歌?一朵紅雲兒?”


    茂哥點了點頭,腦袋往寄柔肩膀上一靠,聽著她唱歌,自己玩著手指,就是不吃藥,玩了一陣,又睡著了。寄柔把他放回榻上,掖了掖被子,坐在榻邊發呆。不知道呆了多久,回想起來,一摸藥碗,已然冷透了。她端起碗,正要叫丫頭去熱一熱,就聽見外頭幾個女人和汀芷說話。


    這一個說道:“這個女人命也夠硬,懷著身子從金陵逃出去,據說手裏還拿著湣王的遺照,若是生了男丁,就封她做皇後,結果她不偏偏就生了個男孩!一個普通官宦家的女兒,還被退過婚,搖身一變,就成太後了!還給自己的情郎封了個禦前行走!嘖嘖,果真是有魄力,臉皮夠厚。你們說,她以前和那個徐公子在徐府,是不是就有私情啊?”


    眾人都笑了,說道:“興許是有。”


    望兒那個驚訝的聲音插了進來,“徐公子怎麽和她有私情了?”


    汀芷笑道:“是趙瑟說的呀,還能有假?望兒是從金陵來的,興許是認識這個何太後和徐公子?”


    望兒悶悶道:“不認識。”一邊往房裏一看,見寄柔捧著一個藥碗,就立在門檻內,臉上的表情如同神遊天外似的,望兒心裏一慌,訥訥地叫了聲“姑娘”。


    “茂哥睡了,藥等他醒了再吃吧。”寄柔把藥碗一放,對汀芷說道,“我有些別的事,回頭再來。”


    汀芷在她臉上端詳了片刻,點頭道:“我看你臉色也不大好……回去歇著吧。”


    寄柔告辭,便往回走了。望兒跟在身後,穿花拂柳的,過了一座假山,又過了一道石橋,望兒終於忍不住了,一邊偷覷著寄柔的神色,支支吾吾地說道:“姑娘,趙瑟這話說的好沒道理。咱們原來在徐府時,沒見過秀姑娘和三爺怎麽樣啊,三爺除了幾盆蘭草,從來沒送過她東西。三爺心裏隻有一個人……”她越說,聲音越低,嘴巴一閉,說不下去了。


    “三爺還活著,就是好事,心裏有誰沒誰的,有什麽要緊?”寄柔強笑著,那兩個眼睛,直直地盯著前路,腳下走得又急又快。望兒幫她盯著腳下,見到了一個台階上,忙上去把人一拽,果然寄柔腳下一個趔趄,險些磕到了。她立住腳,望著前路……延潤堂近在眼前了,這裏是良王府,金陵已經是千裏之遙了。寄柔深深吸口氣,語氣平和下來,“他們倆這會和咱們可是半點關係也沒有了,你在人前也小心別說漏了嘴。”


    望兒深曉其中厲害,忙答應了,見寄柔神色自若,便放下心來,兩個人慢慢走回院子裏去。


    進了暖閣,寄柔淨了手,低頭一看,衣襟上一團汙痕,是被茂哥打翻了藥碗撒的,她便把外麵的褂子脫了下來,叫望兒從櫃子裏取一件衣裳來換。誰知望兒一去許久也不回來,寄柔隻得自己尋了出來,轉過落地罩,拿了鑰匙正要去開頂櫃,從背後被人攔腰一抱,寄柔驚呼一聲,手裏的鑰匙也掉了,扭頭一看,正對上陸宗沅那雙含笑的眼。她要去推拒的手,便順勢落在了他的肩上,寄柔嗔道:“你怎麽一點聲也沒有?”又左右一看,“望兒去哪了?”


    “要她幹什麽?隻會煞風景。”陸宗沅這會興致昂揚的,見寄柔上麵隻穿著一件立領中衣,薄薄的衣衫,肌膚的雪光隱隱透出來。他在她領口裏輕輕一嗅,笑著說道:“你那個帕子去哪了?”


    寄柔慌忙把領口一掩,奇道:“要帕子幹什麽?”


    “我看你那個帕子繡的很好,有魚,有水,很和諧呀。”陸宗沅輕輕一笑,見寄柔先是一怔,繼而從脖子到臉上,都紅乎乎的,編貝般的牙齒咬著櫻唇,後悔不迭的樣子。他倒是憐香惜玉,在櫻唇上一揉,見下唇上齒痕依稀,便在她的嘴唇上重重一吻,把人放在榻上。


    寄柔早知道逃不過,也不極力反抗,隻是不等他俯身,便雙手抵著他胸膛又坐了起來,哀求道:“別在這呀。”


    “哦?為什麽不在這?”陸宗沅眉頭一揚,一反常態地固執起來,“我要在這。”說著把人往後一推,寄柔昏頭昏腦地仰麵倒在榻上,日光透過紗窗照在眼裏,險些被刺出眼淚來,她把眼睛一遮,手摸著榻又要起身,被陸宗沅壓了上來。他將她耳垂一含,察覺到寄柔渾身一顫,他笑著在她耳邊低語道:“不喜歡在外麵,是怕被人看見?是怕被馮宜山夫婦看見,還是被徐三公子看見?”


    寄柔一僵,慢慢把遮著眼睛的手放開,望進陸宗沅那雙洞察人心的眼睛,對視片刻,她漸漸柔軟下來,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別樣的溫順。陸宗沅把腰帶一拉,衣襟一分,欣賞的目光在她身上由上至下,留戀不去。雙手將腿一分,正要進入,隻覺寄柔遽然地瑟縮了一下,他眉頭一蹙,問道:“還怕?”


    寄柔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無奈地一笑,在她胸前一咬,正要往下,寄柔輕呼一聲,搖頭不迭,“不要那樣。”


    “不要哪樣?”陸宗沅忍笑,見寄柔隻是搖頭,臉上紅透了,他便也放棄了,歎氣道:“好吧,不要那樣。”想了一想,手從小衣裏探了進去,見她時而蹙眉,時而展眉,櫻唇微微地張著,眼睛裏忽然一陣霧氣氤氳了起來,欲說還羞,他笑著在她櫻唇上一吻,問道:“嗯,這會要哪樣?要不要這樣?”


    寄柔哽咽了一聲,無力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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