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柔一聽,就要起身,可惜纖腰被陸宗沅攬在臂彎裏,掙了一下,沒掙開,隻好老老實實坐著,卻把羞紅的臉別到一邊,後腦對著門口。聽見一陣靴子踩在地上“通通”的腳步聲,極快地往殿內來了,到了幾步外,猛然一刹。頓了一頓,又聽見虞韶叫了聲“公子”。往日裏寄柔聽虞韶說話,不論是喜是悲,調子總是上揚的,輕快無比。如今聽來,卻是低沉平和,儼然是個年輕的男人了。


    他跟著蕭澤在西南平叛,突然地回來,興許是為了戰事吧?寄柔是深知陸宗沅的忌諱的,於是又輕輕一掙,抬起頭用哀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微微一笑,在她手心裏一撚,說道:“去敷一敷眼睛吧,眼皮都腫了。”


    寄柔垂著頭,把腦袋點了一點,撒開手,繞過那滿地的玉渣子,往殿外去了。虞韶立在那裏,目不斜視的,然而餘光仍是不能避免地看見她那一襲玉色的羅裙,如波瀾微漾般,從身側一掠而過了。到了外頭,她柔和的聲音又對趙瑟道:“去殿裏把那一地渣子掃了,別叫王爺紮了腳。”


    “公子,”虞韶強行收斂心神,正色說道:“蕭將軍想借良王府兩萬藩兵,助他平叛。”


    陸宗沅把腳邊的玉渣子隨意撥了撥,撣了撣衣襟,臉上絲毫詫異的表情也沒有,隻說道:“那你先跟我說一說現在敵我兩方各自傷亡多少,蕭澤又有幾成把握平叛——總不能讓良王府的兩萬藩兵有去無回吧?”


    虞韶於是將幾個月以來的戰事一一同陸宗沅分解清楚,陸宗沅亦是聽得專注極了,兩個人滔滔不絕地說了幾個時辰,直至見到趙瑟擎著一個燭台走進來了,這才驚覺外頭已然夜色初降。陸宗沅輕輕透口氣,笑著說道:“蕭澤這趟可是玩了一輩子鷹,最後被家雀兒啄瞎了眼,也是他從前沒有和石卿讓交過手的緣故。兵行險道,棄勢取利,都像他那樣四平八穩的,這一仗得打到什麽時候去?隻要有聖旨,借兵自然沒問題,不過……”他神色微妙地一頓,提醒虞韶道:“蕭澤可有別的話囑咐你?”


    “蕭將軍有親筆書信。”虞韶把信從懷裏取出來,呈給陸宗沅。趙瑟見機,忙將那把青玉柄匕首遞上去,陸宗沅就著燭光,把封皮裁開,展開信箋,眼睛一行行掃過去,先是皺眉,又繼而一笑,最後把信紙折了幾折,用掌心按在案幾上,望著那跳躍的燭光,凝思不語了。


    “王爺,”趙瑟觀察著他的表情,好奇發問,“蕭將軍說了什麽?咱們真借兵給他嗎?”


    “他許了我一個極大的好處。可以借兵,但是要等聖旨到了才行。”陸宗沅眉頭一展,身子一探,把信紙送到燭火上,點燃了一個角,飄落到地上,任它燒盡了,然後立起身,走到案後,忽然想了起來,扭頭對虞韶說道:“今天晚了,你先歇著,明天去給太妃請個安吧。”


    “是。”虞韶應了,站了一時,見陸宗沅再沒別的吩咐,於是一轉身,往外頭去了。走到廊簷下,看見那一盞紫檀木六角宮燈被夜風吹得輕輕晃動,他伸出手,把它定住了,眼睛怔怔地盯著燈罩上繪的那一個倚花而立的美人,心思不定。


    剛才飛快地一眼,他分明看見蕭澤的信上寫著“婚姻之盟”幾個字。難道是良王府要和蕭家結親了嗎?她若是知道了,要怎麽辦呢?


    連日的車馬勞頓,虞韶本來是疲憊到了極點,然而剛到王府的這一夜,被滿腹的心事攪擾著,輾轉反側,遲遲未睡。翌日一睜眼,見窗紙上明光燦燦的,心知是晚了,忙草草盥洗,往良王太妃的住處來了。太妃是孀居,愛好清靜,因此她的住處,與良王妃等人,隔著整個王府花園,是坐落在後院西南角上的一個重簷兩層小樓,樓前種著亭亭的七葉樹,冠大陰濃,繁花滿樹,如一盞盞華麗的燭台,把前簷的那六扇燈籠框隔扇門都遮嚴了。


    虞韶走到七葉樹下,止步不前,正遲疑間,聽人叫了一聲小虞,循聲望去,見一個三十年紀的女人,穿了荔枝紅纏枝葡萄紋褙子,從圍廊上繞了過來,一手搖著扇子,香隨風至。走到跟前,把虞韶上下一打量,笑著說道:“沒曬黑,就是臉上的皮糙了不少。行軍打仗,餐風露宿的,可沒有在王府裏自在吧?”


    其實在虞韶看來,王府裏不及軍中自在,但他也不反駁,隻是咧嘴一笑,叫道:“芷姐姐。”


    汀芷滿意地將頭一點,拉著他的手往閣子裏走去,進了次間,隔著纏枝葡萄紋的落地罩,看見南床上的洋漆小案上,擺著一盆半人高的芍藥,太妃手裏拿著一個剪子,正在剪花兒。汀芷便笑著招呼道:“娘娘,小虞來給你請安了。”


    太妃把剪子一放,臉上帶上矜持清淡的笑容,說道:“幾時回來的?”


    “昨天才到。”虞韶對太妃施了禮,又補上一句,“是為的軍務。”


    “軍務?”太妃笑道,“是打了勝仗,回來報喜的?”


    虞韶沉默了片刻,無話可說,隻好簡單答了一句:“不是。”


    太妃臉上的笑容更淡了。一扭身,又把剪子拿了起來,在那豔麗的芍藥上端詳了一陣,“哢嚓”輕響,剪了一朵,插進手邊的美人聳肩瓶子裏,嘴裏不緊不慢地說道:“我雖然在王府裏過了半輩子,但也知道,行軍打仗不是那麽容易的。你小孩子家,哪懂得其中的難處。你們王爺自幼和你好,為了讓你建功立業,才送你去的蕭大人帳下,日後就算打勝了,當了將軍,也要記得謹言慎行,時時刻刻莫忘了王爺,莫忘了自己的本分。”


    虞韶表情不變,答道:“是。”


    “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歲。”


    “比王爺小七歲。他十九的時候,已經娶媳婦了,你也快了。”太妃說了一句,餘光在虞韶臉上一掃,便笑了一下,“看你,真是個小孩子,一說這個就不自在了。男大當娶,我都替你記著呢,府裏生得好的丫頭也有不少,回頭好生給你挑一個,叫你們王爺做主,給你早點成家,也好安心打仗。”


    這回虞韶沒有吱聲,那張年輕的臉上,絲毫笑意也沒有,嘴唇抿得緊緊的,睫毛一垂,密密匝匝的,把眸子裏的光都遮擋了。良久,才說道:“娘娘保重身子。”然後一轉身,靴子踩得通通的,徑直往閣子外頭走了。走在那七葉樹下,仰頭看了看天,手背在臉上一抹,也不知道是在擦汗,還是拭淚,最後把頭一低,急急地走了。


    太妃把剪子重重地往小幾上一放,哼了一聲,說道:“你看看,我也是關心他,就把他委屈成那樣。”


    汀芷把花盆挪開,斟了一盞清茶,遞到太妃手上,笑著說道:“娘娘消消氣。他還小呢。”頓了一頓,又說道:“他這兩年脾氣倒比小時候沉穩了。那時候真是,笨嘴拙舌的,性子又野。就愛和王爺玩,人家不理他,他偏整天巴巴地跟在人家屁股後頭,甩都甩不掉,把王爺煩得呀……”


    提起良王,太妃臉上才帶了一絲真心實意的笑容,聞言點頭道:“沅兒小時候,真是個聰明孩子,又是世子,雖然整天板著個臉,驕傲地跟公雞似的,但是王府裏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疼愛他的。”


    “正是的。”汀芷道,“這兩年王爺雖然看著笑模笑樣,年紀輕輕的襲了王位,心裏的事得多少呢?也就和小虞能說上幾句。所以你也別太苛責小虞了。你忘了嗎?當年他還是為著王爺書沒讀好,挨了罰,才在你手腕上咬了一口,後來為這事,又被老王爺抽了幾百個鞭子。他呀,自小就是個實心眼,滿腦子隻有王爺一個——你還怕什麽呢?”


    太妃不自覺地摩挲著手腕上那個齒痕,越是摩挲,心頭的氣越盛,汀芷那番開解的話,一個字也沒往心裏去,隻覺得虞韶方才那沉默的反抗,也是可惡至極。遂飛快地把袖子一扯,遮住了那齒痕,冷聲說道:“他就是個野人!雜種!”


    汀芷眉頭一蹙,不再說話了。


    虞韶這一路,走得飛快,從後苑到延潤堂,倏忽即至。待那一座洪麗的殿宇猛然闖入眼簾,黃色的琉璃瓦折射著日頭燦燦的光,把眼睛刺痛,他才驀地停住了步子,腦子裏嗡嗡的聲音退去了。五內俱崩,茫然四顧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了。但是延潤堂的後殿,卻是全然地不想踏進去。於是慢慢地往後退著,一折身,又走出去了。


    才沿著朱牆走了幾步,聽見牆內有喁喁的說話聲,虞韶鬼使神差地停下來,一腳踏進角門裏去,見那一排菉頂房的圍廊上,擺了一張八仙桌,寄柔正彎了腰,往一個灑金川扇的扇麵上畫畫,茂哥手裏拿著一個果子啃得“哢哧哢哧”,忽然把小手在扇麵上一點,大聲說道:“這兒還要一隻小鴨。”


    虞韶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在背後探著脖子看了一眼,見她畫的一個綠茵茵的葡萄藤架,下麵一群黃毛雞崽搶著吃米。畫到半途,被茂哥忽然推了一下,毛筆架子“嘩”的倒了,茂哥沾了一手的墨汁,回過頭來,眨著大眼睛把虞韶一望,正要把手指頭塞進嘴裏,被寄柔及時攔住了,“去洗手吧。”


    茂哥不情願地答應了一聲,跑進房裏去了。


    寄柔這才把筆架子扶起來,平心靜氣地問道:“你來這做什麽?王爺不在。”


    虞韶那一雙琉璃般眸子,一直追著寄柔,不答反問道:“我在金陵織錦坊說要去徐府求娶你,你說我害死了你父母,有血海深仇,所以不能嫁給我。”


    寄柔想了一想,坦然點頭道:“不錯,我是這麽說的。”


    “公子和你沒有血海深仇嗎?”


    “也有。”


    “那為什麽……”他執著地追問了一句,話隻說了半截,眼淚已經迅速地聚集起來,忙用手擦了,一張臉上全是痛苦。


    寄柔把狼毫在筆洗裏涮了一涮,墨汁漸漸地洇染開,絲絲絮絮地,牽扯不休。她眼睛瞧著扇麵,微笑著說道:“因為他是王爺,你不是啊。”說完,在扇麵上隨手一勾,勾出一隻小鴨的雛形,在換筆的時候,她抬頭一看,見身側已經空無一人,虞韶早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開了。


    這一回,他折返了延潤堂,走進殿內,見陸宗沅拿起王印,正要往調兵令上拓去,見虞韶風風火火地進來,他把印一放,在虞韶臉上一瞧,心下明白了幾分,卻不點破,隻和聲問道:“剛從太妃那裏請安回來?”


    “是。”虞韶呼吸漸緩,停了一瞬,才說道:“公子,我要是這回打勝仗回來,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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