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瑟當場就愣住了,半晌之後,張著嘴“啊”一聲,待要問個究竟,就被陸宗沅斬釘截鐵的一句給堵回去了:“現在就去。再叫程崧進來。”


    趙瑟口中稱是,夢遊似的走出去了。走到院子裏,到底心裏沒底,又折了回來,隔著門的縫隙窺進去,見陸宗沅和程崧說話,臉上的表情毫無異常。他琢磨了一會,一頓腳,抄起兵刃,殺氣騰騰地往延潤堂的殿後去了。不到一盞茶功夫,又走了回來,因陸宗沅和程崧還在說話,也不敢打擾,就在廊簷下等候著。


    “趙瑟!”陸宗沅突然在殿內喚了一聲,趙瑟忙進去了,見陸宗沅兩道眉毛緊緊地蹙著,質問他道:“你還在外麵耽誤什麽?”


    趙瑟迅速在程崧臉上掠了一眼,為難地說道:“她去王妃那裏了,有王妃攔著,我沒法下手。”


    陸宗沅也有些意外,在那沉思片刻,忽的冷笑一聲,把太師椅往後一推,便走了出來,趙瑟忙緊緊跟上。到了良王妃寢殿,紅杏等丫頭們見陸宗沅麵冷如霜,施了禮後,都忙不迭退開了,陸宗沅也不叫人稟報,徑直撩起繡簾走了進去,正見馮寄柔把臉埋在方氏膝頭,哭得嗚嗚咽咽,方氏用手在她鬢發上撫摸著,聽見響動,她動作一停,往陸宗沅臉上看去。


    “趙瑟,我有話要和王妃說,你帶馮姑娘下去。”陸宗沅往南床上一坐,淡淡地吩咐道。


    “是。”趙瑟上前來。


    “慢著!”王妃把寄柔推開,驀地立起身來,衝趙瑟道:“你先下去。”


    方氏自來待人都是和氣的,此刻突然強硬起來,趙瑟十分不適,看了看陸宗沅的臉色,見其陰沉得可怕,也不敢耽誤,硬著頭皮就要上來拿人。那一隻手還沒觸到寄柔的肩膀,她忽然一個瑟縮,往方氏身後躲了躲。方氏被她的動作所刺激,把雙臂一張,做了一個母雞護雛般的動作,然後對著陸宗沅,顫聲說道:“王爺,我是個婦人,從來不敢過問你在外頭的事,但你這回可是太過了!”


    陸宗沅“哦”一聲,眉頭一挑,哂笑道:“王妃直言,我哪裏過了?”


    方氏先是有些退縮,因為她和陸宗沅十年夫妻,從未當麵忤逆過他,而且如今,看他那個表情,分明是震怒到了極點。但是總不至於當場落她的麵子吧?他對她,總還有幾分尊重的。這麽想著,心裏稍定,索性鬥膽把這兩日的心裏話都抖落了出來:“王爺自己不知道?你帶兵擊殺金陵城門守將,無視諭旨,是為不忠!熱孝期間強搶民女,逼良為奸,是不孝!如今一念不和,就要濫殺無辜,是不仁!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你也不怕聖上怪罪,言官彈劾,百姓唾罵?”


    陸宗沅被她這一連串質問氣得麵色鐵青,接連說了幾個“好”字,而後立起身來,走到方氏麵前,方氏不由往後退了兩步,忐忑不安地朝陸宗沅臉上看去,見他忽然一陣冷笑,點頭道:“王妃不愧是世家出身,忠君愛國,有禮有節。若是有一天,我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人,要送一頂鳳冠給你,你是要戴上,還是要去向百姓以死謝罪?”


    方氏的臉刷就白了,正要說話,外頭一個侍衛急急闖了進來,在陸宗沅耳畔低語幾句,陸宗沅神色一肅,也不顧及方氏的臉色,便拂袖而去。方氏在背後追著叫了幾聲王爺,見那一道絕情的背影一直往殿外去了,心裏一陣的悔恨。忽見陸宗沅身形一定,方氏先是一喜,繼而便聽見他對趙瑟說道:“撥幾個人來這裏把守著,若是讓她出門一步,你就自己去領罰。”


    趙瑟答聲是,往外頭撥了十七八個帶刀侍衛來,在方氏那寢殿前戒備森嚴地守住了。丫頭們嚇得噤若寒蟬,紅杏見方氏身子一晃,就要厥過去了,忙上來扶住,安置在南床上坐了。寄柔見機斟了杯茶,在她後背拍了幾下,方氏咳出一口迷痰來,兩眼迷瞪著,問寄柔道:“你剛才聽見了?王爺要把我軟禁在這裏?”


    寄柔苦笑道:“你想岔了,王爺是要軟禁我。”


    方氏鬆口氣,接過茶,漱口過後,有氣無力地說道:“不是我說你,男人就算再看重你,但凡他知道你心裏還惦記著別的人,那一顆滾燙的心,也就涼得透透的了。何況咱們王爺還是那麽唯我獨尊的一個性子。”說到這裏,忽然記起剛才陸宗沅說到要送她一頂鳳冠的話,頓時心裏一個咯噔,捂著胸口呻吟起來。


    紅杏見狀,忙要叫丫頭去煎方氏常吃的治心口疼的藥來,被寄柔攔住了,“我去煎。”說完自己就取了吊子,往外頭去了。不多時把爐子生了起來,人就在旁邊守著,一張臉怔怔出神的臉被爐火映得皎皎如月,因為天氣燥,額頭沁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紅杏便笑道:“她這麽個樣,忽然叫我想起芷姑娘了。她當年不也是為太妃侍疾,割了自己的肉做藥引,才從一個丫頭變成了太妃的義女嗎?”


    方氏心浮氣躁地說道:“你又胡唚了。難不成我還能認她做個義女?要認也是認姊妹。”說到末了,那聲音就莫名低落了下來。


    她的心事,紅杏如何不知道。於是無奈地說道:“娘娘和王爺十年的夫妻了,她是個什麽東西?為了她,連忠孝仁義都抬出來了,怨不得王爺寒心呢!”


    方氏也為自己方才的魯莽悔得腸子都快青了,把胸口一撫,唉聲歎氣道:“我那話,也是氣話,做不得數的。我一想到王爺那麽個和氣的人,為了她,喊打喊殺的,我這心裏就難受極了。”說著,用帕子掖了掖眼角。心裏一陣揪緊了,回想自己那幾句指責的話,的確是過了,虧得良王有涵養,沒有當場和她鬧起來。即便如此,他離去時那個眼神,也是冷淡極了。方氏慌忙地把紅杏一推,說道:“你去外頭看看,是真的隻關著她,別的誰也不管嗎?”


    紅杏便揪著帕子,一甩一甩地在院子裏來回走了一圈,見那些侍衛目不斜視,全然看不見的樣子,也便明白了。回了稟報了方氏,各自慶幸。寄柔自己,卻是一心一意地煎藥,才煎好一碗,正在濾藥渣,看見望兒左顧右盼地往殿內來了。走到跟前,把一個青布包袱給寄柔看了,裏頭裝的都是她的靠背坐褥,常用器皿,一邊零零碎碎地擺了出來,趁隙在寄柔的耳際悄聲道:“姑娘,我剛才跟延潤堂的人打聽,說是蕭將軍平叛,打了敗仗了,王爺這會可顧不上你了。”


    寄柔被燙得手一縮,摸了摸耳垂,隨口道:“怎麽就打敗仗了呢?”


    望兒瞅了瞅她,慚愧地搖頭,“不知道,延潤堂的人嘴太緊了,別的什麽都打聽不出來。”


    **


    蕭澤這一趟遠征,自伊始就不大順利,先是人馬都染了時疫,走到半程,就折了十之一二。再者,兩年前才打過仗,沿途的村莊城池,都是十室九空,征糧無望,隻能請朝廷撥了糧草輜重隨後運上,結果被漫長的雨季一耽誤,就有了寅吃卯糧的危險。因先頭破金陵時,是良王一係和石卿讓交的手,蕭澤不敢冒進,遣了一隻前鋒部隊直撩其纓,結果五千人馬,損了大半,他隻得率軍退守江北,轉攻為守,以待朝廷的糧草輜重送抵。


    這一等,就是十數天,見暫時打不了仗,各營的人,都閑散下來,夤夜的耍子賭錢,被蕭澤抓住幾個領頭的殺了,又命將官率眾冒著雨,背山麵水,排陣布兵。練到鳴金收兵,都去江邊洗澡。虞韶那一張臉,原本就是異於常人的雪白,和周遭的黑臉漢子們擠在一起,越發的鶴立雞群了。他自個兒也不甚在意,舀了滿盆的水,兜頭澆下,渾身被寒氣逼得一個激靈,從肩到腰,緊繃的皮膚下肌肉的線條若隱若現的,而背上軍棍留下的瘀痕,也一條條得鼓脹了起來,看得人觸目驚心。


    他擰了一把手巾,走了幾步,見道邊幾個勾肩搭背的散兵對著自己擠眉弄眼,他視若不見,正要走去營帳,被一個姓侯的瘦小漢子竄了出來,胳膊一攔,嬉皮笑臉地說道:“小虞,你身上怎麽跟女人一樣白?能不能讓哥哥摸摸,看是不是也跟女人一樣滑溜?”


    虞韶一搖頭,把頭發上沾的水一甩,冷淡地說道:“不能。”


    那姓侯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毛手早伸了過來。虞韶眼皮一撩,把個濕漉漉的手巾當成軟鞭,淩空一甩,抽在姓侯的麵門上,頓時將他抽的跌坐在地,口鼻汩汩流血。眾人看了,哄堂大笑,調笑姓侯的說:“猴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小虞是你也能摸的嗎?那是給將軍摸的,要不然怎麽殺了人,還能好好的在這站著呢?換成你這麽醜的,早叫將軍打成肉泥啦。”


    虞韶一聽這個話頭,分明是來借機尋仇的,也懶得跟他們廢話,把手巾一撿,就要走人。腰才半彎,手巾被一雙長毛的大腳踩住了,這人是個高壯的漢子,渾身的腱子肉,腰上就纏了個手巾把要害勉強遮了,大咧咧地正對著虞韶的臉,還把腰往前一挺,笑道:“新來的,你是怎麽伺候將軍的,也伺候我一回,以後我保你在全軍裏橫著走。”話音未落,看見虞韶一點點把頭抬起來,那一雙眼睛,冰冷無情。他心中一凜,知道不妙,自己搶先一拳攻出,虞韶側身避過,一手在他右腕猛然一抓,一手拿向左肘,往前一送,往下一扭,“喀喇”一聲,右腕的關節立時脫出。那漢子慘嚎一聲,被虞韶飛起一腳,就像個炮彈似的“通”一聲砸進江裏。眾人大驚,忙搶上去將人打撈起來,卻見他腰上圍的手巾早被虞韶飛踢一腳的時候順手牽羊了。這人名叫郭巨,是尋常兵丁中的頭目,眾人都不敢得罪他,拚命忍著笑,尋了個盆要替他遮羞,他一腳踢開,也不去遮,扶著手腕,衝著虞韶把頭一點,說道:“你等著。”就齜牙咧嘴地尋醫官去了。


    虞韶回他一個輕蔑的眼神,也嫌他那個手巾醃臢,往泥裏一摔,越眾走回營帳裏去了。才擦了身,就有人來替蕭澤傳話,說要見他。虞韶忙將衣裳套上,往蕭澤的營帳來了。蕭澤一見他來,把手裏的與圖一放,叫眾將都退下了,然後皺著眉說道:“你們王爺送你來,難道就是叫你尋釁滋事,逞勇鬥狠的?”


    虞韶的下頜緊繃著,過了一時,才搖頭道:“不是。”


    “少年人,年輕氣盛,也是尋常。”蕭澤說道,“你在王府裏長大,平日裏不跟這些粗人打交道,被他們笑話幾句,就惱了。我都沒惱,你惱什麽呢?”這麽說著,忽覺有些不成體統,也是老臉一黑,別開了話頭,“軍中的日子太苦了,一時半會也沒仗可打,你回燕京去吧。”


    虞韶被他這一恐嚇,終於把高傲的腦袋垂了下來,懊惱地說道:“將軍,我錯了。”


    蕭澤冷哼一聲,拈著胡須,把他接連看了幾眼,暗暗地點頭,隨即說道:“你既然閑得發慌,我這裏正好有一樁事要交給你。”他招一招手,叫虞韶一起來看與圖,“日前朝廷剛撥了一批糧草輜重,自東而來,要到營地,有一個必經的極狹窄的山口,叫做瓦子口,我怕梁軍屆時在這個山口堵截設伏,你選五百個人,去瓦子口接應。”虞韶才答聲是,又聽蕭澤道:“叫郭巨做你的副手,去吧。”


    虞韶辭別蕭澤,走出營帳,麵對著密密麻麻的人頭,一時之間竟然毫無頭緒。蕭澤所率大軍,也有幾萬,這幾萬人之中,他所熟悉的,真是屈指可數。略一躊躇,往醫官那裏尋了去,見郭巨穿了一件褲子,坐在當地,右腕的脫臼已經被正回去了,這會正嚐試著把手腕扭來扭去,見著虞韶,他咧嘴一笑,粗聲道:“怎麽,叫將軍幹得出血了,來敷藥?”


    “放屁。”虞韶粗魯地罵了一句,而後正色道:“將軍叫你我去瓦子口設伏,防著梁軍劫糧草。”


    郭巨把頭一扭,“手斷了,去不了。”


    虞韶聽了這話,眉頭也不動一下,出手迅疾,將他左腕一拉,右肘一托,郭巨看他那個架勢,分明是要把他另一個手腕也卸了,當即嚇得往後一竄,連聲道:“別打別打!”這一求饒,很覺丟臉,隻是虞韶身上的功夫,比他這個半調子不知道要高明多少了,那郭巨無計可施,見周圍也沒人,隻得先服了軟,“我去我去!你說吧,將軍撥了多少人?”


    於是兩人暫時將過節擱置,議定五百人選,身上帶了兩日的幹糧,就往瓦子口的方向悄悄摸進山去。


    雨後的山上,泥濘濕滑,一不留神就能摔個頭破血流。這一隊人,連滾帶爬地,到了山腰,各自靠著樹喘氣。郭巨一扭頭,看見虞韶那張雪白的臉上滿是泥水,腦袋上還沾著幾片碎葉,他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個樣子,可順眼多了。”


    虞韶瞥他一眼,沒有說話。往前走了幾步,看見被兩座山峰夾著,中間是一道狹窄的穀口,曲裏拐彎的,綿延有數近半裏路。真是設伏堵截的絕佳位置。郭巨也領著眾人跟了上來,正要說話,虞韶做了個禁聲的手勢,指著對麵的山頭說道:“那邊興許早有梁兵設伏了。”


    郭巨眯眼一看,對麵山頭上亦如是,林木茂密,遮天蔽日的,隻見一片綠葉翻卷,哪有半個人影,隻是依照常理,梁軍在此設伏,也不奇怪。郭巨說道:“要真有敵軍,咱們也不必費那個事設伏,直接派人往穀口等著,一等糧草車到,就預先警告,咱們有重兵押車,不用怕他。”


    虞韶道:“你知道糧草車幾時到?”


    “多派幾個人,一樣地等著就是了!”


    虞韶思索片刻,從腰裏摸出一個彈弓,對著天上瞄準半晌,忽聽“嗡”的輕響,彈子飛了出去,有隻山鳥正飛過對麵山頭時,驟然墜落。對麵林子裏一陣輕微的枝搖葉動,又很快平息下來。郭巨睜大了眼,聲氣憋在嗓門裏,低聲道:“真有人!咱是先跟他們幹,還是等糧草車到了再說?”


    “先跟他們幹。”虞韶不自覺地也學上了郭巨的語調,“幹完了咱們換上梁軍的衣裳,摸進他們陣營打探打探。”


    郭巨“啊”一聲,急道:“將軍可沒讓咱們這麽幹啊!事情辦砸了誰頂著?”


    “我。”虞韶沒好氣地回了一個字。郭巨瞄了瞄他那個固執的側臉,咽了口唾沫,不再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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