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被圍城的前一天,是寄柔十四歲生辰,母親馮夫人破例準她吃了幾盅酒,因此寄柔睡得很香,好夢沉酣。


    有雙手把她從被窩裏拖出來,替她穿衣著襪。


    寄柔聞到那人身上溫熱的氣息,曉得是母親的奶娘杜氏,便聽之任之,惺忪著眼,在杜氏衣襟上蹭了蹭,呢喃道:“嬤嬤,咱們去哪呀?”


    嬤嬤緊抿著嘴不出聲,一路抱著寄柔出了後門,把她塞進青布圍子的馬車裏。黑暗中,寄柔的小丫頭見喜蜷縮在車廂角落,見狀挪了挪身子,烏溜溜的眼睛往馬車外瞅去,看見嬤嬤壓低嗓門吩咐車夫:“走吧。”又對馮夫人揮了揮手帕子,顫抖著嘴唇道:“小姐,回去吧。”


    車身微微一震,寄柔被驚醒了。她揉著眼睛,看見城守府邸的後門那兩個抱鼓門墩越來越遠。又看見母親呆呆地立在門邊,天上一彎斜月,照得她的臉白得跟紙一般。


    寄柔叫了一聲:“娘!”


    馮夫人突然一個激靈,瘋了似的搶上來,叫著“停車”。到了跟前,她撕扯著杜氏的衣袖,含淚道:“好嬤嬤,我求你,一定把柔姐好生送到金陵。我就這麽一根獨苗,天天看著她吃,盯著她睡,養了十幾年,從沒叫她離過身邊半步。她這一走,我心也被剜了半邊了呀!嬤嬤,你照顧我幾十年,比我親娘還親,女兒求你,念著我這片心,就算天塌了,千萬別叫她有個三長兩短,她是你親孫女……”


    嬤嬤也落了淚,道:“小姐你放心,我就是餓死累死,也不叫柔姐受半點委屈。”


    馮夫人慘然一笑,癡癡地瞧著寄柔,歎道:“我的女兒呀。”然後抱起她,在她額發上依依不舍地親了又親。滾燙的淚水灑在寄柔臉上,一直到脖子裏都是濕漉漉的。寄柔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拽住馮夫人的手,道:“娘,上車呀。快呀。”


    見喜怯生生地拉了拉寄柔的手,說:“姑娘,夫人得留在城裏服侍老爺,周軍要圍城了,府裏下人都跑光了……”


    馮夫人捂著嘴,渾身顫抖著痛哭不已。嬤嬤下狠心把寄柔從她懷裏拉回來,虛空裏一聲淩厲的鞭響,馬車軲轆轉起來,寄柔一把推開見喜,掙紮著要跳下車去,被嬤嬤死死攬在懷裏不得動彈,隻能伸出一隻手去,尖著嗓子叫:“娘,娘!”


    窄窄的巷子長得看不見頭,逼仄的矮牆之間,清冷的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了陰影。馮夫人孤峙的身影就在這陰影裏,逐漸消失不見了。


    到天亮時,馬車已經出了城。寄柔哭著睡著,睡醒又哭,昏昏沉沉過了一日。天色向晚,到了濮陽,馬車停了下來,杜氏挑起簾子一看,見百十來號人,破衣爛衫、灰頭土臉地蹲在城牆根子下。城門關得嚴實,穿了鎧甲的守衛在城樓上來回巡視,對下頭的百姓熟視無睹。


    杜氏板著臉,叫車夫道:“偃武,去看看怎麽回事。”


    偃武答應一聲,扔下馬鞭,很利落地從車轅上跳下來,往人堆裏擠去。他是個年輕高大的漢子,不費吹灰之力到了城門下,同守將喊了幾句,又擠了回來,皺著眉道:“濮陽城守說是怕周軍細作混在老百姓裏進了城,因此下令緊閉城門,不準通行。”


    杜氏沉著氣,從包袱裏摸出幾個銀錠子給偃武,使眼色道:“你去再試試。”


    偃武把銀子揣在袖子裏去了,不多時又折回來,對著杜氏搖搖頭。


    杜氏鐵青了臉,衝城門口啐了一口,說道:“咱們堂堂遊擊將軍的家眷,不曾吃他的一粒米,喝他的一口水,怎麽還不許人走他的道?不開眼的周軍,怎麽不來圍他的城?”


    “咱們要過長江,也不是非得經過濮陽城,隻是這會天色晚了,要再繞路,怕來不及。”偃武做慣了馮將軍的貼身侍衛,對馮夫人得奶娘倒是畢恭畢敬,“咱們今晚是在城外歇一宿,還是繼續趕路?”


    “歇一宿吧。”杜氏歎氣,放下簾子,看見兩個女孩兒緊緊依偎著,跟相親相愛的鳥兒似的,睡得倒踏實。寄柔的腮上還掛著淚,兩道細長黧黑的眉毛下,纖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輕輕震顫著。杜氏憐愛地貼了貼寄柔的臉頰,輕歎道:“我可憐的柔姐呀。”


    寄柔被這點動靜驚醒了。她揉了揉腫成桃子樣的眼,嘶啞著嗓子問:“嬤嬤,咱們到金陵了嗎?”


    “快到啦。”杜氏笑道:“柔姐繼續睡吧,等到了天亮咱們再趕路。”


    寄柔靠著側壁坐起來,怔怔地看了看外頭,說:“嬤嬤,我想爹娘了,咱們往回走吧?就算周軍來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爹手下有好多兵呢,準能把他們都趕走。”


    “胡說!”杜氏頓時拉下臉,把車簾子從寄柔手裏扯回來。簾子一蓋,車廂裏陷入了昏暗中,杜氏麵無表情,一字一句地叮囑寄柔,“姑娘,你十四歲了,是個大人了,說話得知道輕重。夫人瞞著老爺,三更半夜裏送你出城,還不是為的送你平安到江南姨太太家?偃武、見喜和嬤嬤我,一路上心驚膽戰的都是為了誰?你這會說不走就不走了,想讓夫人責怪嬤嬤嗎?萬一真定城守不住,你有個三長兩短,馮家斷了根,又讓夫人老爺怎麽跟列祖列宗交代啊?”


    寄柔忍不住,眼淚唰的流下來,“要是真定守不住了,娘可怎麽辦啊?”


    杜氏聞言眼圈一紅,強笑道:“那也沒辦法,那是她的命。姑娘得走,夫人不能走,她嫁給老爺了,就生生死死得在一塊。姑娘,你別怪嬤嬤心狠,嬤嬤從夫人剛生下來就給她喂奶,拉扯她到如今,看她比閨女還親,她留在真定走不了,嬤嬤心裏跟刀割似的。可嬤嬤還得護著你呐!你要好好的,等咱去了金陵,過不了一年半年,周軍退兵了,夫人還接你回來。”


    寄柔心如刀絞,無話可說,隻得撲進杜氏懷裏,兩個人默默流淚。那丫頭見喜,年紀尚幼,不過十二歲,還一團孩氣。見寄柔和杜氏哭得傷心,也隻得在一旁悶坐發呆。她是馮府的家養奴婢,無父無母的,倒也無甚牽掛,隻是常聽姑娘提起,金陵姨太太家門第煊赫,規矩又大,像她這樣嘴笨手拙的丫頭,是免不了要時常吃巴掌的,於是小嘴一噘,團團臉上顯出愁容來。


    杜氏傷心了一陣,因為怕寄柔哭壞了身子,便強令她止了淚,又叫見喜去汲水,兩人一陣忙亂,伺候著寄柔吃了些點心,草草盥洗,便互相擁著,在馬車裏睡了。


    到了翌日,寄柔已經緩了過來,雖然眼皮仍是腫的,心思倒不那麽沉重了,間或也和見喜說笑幾句。杜氏遂放下心來,叫偃武加緊趕路。到了濟寧,好換走水路,一葉扁舟順流而下,直奔金陵徐府。


    杜氏心裏鬆快,心思也活泛起來,見見喜這個丫頭一路上隻是發呆,手腳並不伶俐,臉盤也不甚出色,便皺眉心想:帶這丫頭上路,到底是個累贅,等到了徐府,索性將她賣了,好生調|教兩名得用的丫頭給姑娘,以後萬一要在徐府常住,也好幫扶著她。


    既然打定了主意,便睜隻眼閉隻眼,不去管它。


    趕了半晌的路,人困馬乏,偃武停下車來,牽著馬去路邊吃草飲水。見喜探頭探腦地看了一陣,喜道:“姑娘,咱們在真定時,整日待在後衙,還沒見識過外麵的景致呢,你看路邊的野花開得多好!咱們也下去坐坐吧。”


    “放屁!”杜氏不等寄柔答應,便喝止了見喜,“姑娘是大家子的閨秀,人品貴重,哪能動輒拋頭露麵的?萬一被道邊的鄉下人看見了,可怎麽了得?”


    見喜唯唯諾諾地應了,貪看兩眼外頭的山景,才放下簾子,憂心忡忡道:“姑娘,你一向跟我說,姨太太家規矩極大,姑娘們身邊光服侍的丫頭就十二三個,還要分個三六九等,等咱們去了,姨太太會不會把我趕到院子裏去,不讓我伺候你啊?”


    杜氏乜了見喜一眼,冷笑不語。


    寄柔見見喜聞聲縮了縮脖子,噤若寒蟬,便笑道:“你是我隨身服侍的丫頭,情分自然不同,怎麽會趕你到院子裏去?自然是命你做個一等大丫頭,掌管著屋裏上上下下,不論誰見了,都得恭恭敬敬叫一聲喜兒姐姐哩。”


    見喜喜笑顏開,又問:“徐府裏有幾位姑娘?都長得好看麽?”


    “堂堂定國公府的姑娘,怎麽會不好看?”杜氏白她一眼,然後極驕傲地撫了撫寄柔柔軟的烏發,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國公府裏的幾位表姑娘,我原本也是很熟慣的。我看哪,她們幾位加起來,也沒有咱們姑娘生的好看。別說江南水土養人,她們幾位姑娘,沒人像我的柔姐臉盤子這樣白生生,頭發烏油油,嘴唇又是紅豔豔的。這精心養出來的好皮肉,可不是擦脂粉能比的。”


    寄柔笑嘻嘻地,對著杜氏在臉上用手指一捺,道:“嬤嬤,你這是誇我呢,還是誇你自個呢?”


    “都誇。”杜氏笑著把寄柔攬進懷裏,身子輕輕晃著,囈語般地歎道:“不過呀,柔姐你可得記住了,你在真定,是家裏的獨苗,任是多淘氣,夫人老爺也舍不得重責一句,才叫你生得這樣嬌慣。等到了徐府,可得多長心眼咯,後院裏的女人呀,吃人不吐骨頭,你以後有的委屈受喲。”


    寄柔眨一眨眼睛,笑道:“嬤嬤糊塗了?不都說好了嘛,等周軍退兵了,娘就接我家去。這一年半載的,再委屈也是有限。”


    杜氏一愣,忙點頭道:“就是這話。”卻轉過臉去,悄悄抹了眼角的淚。


    一回首,見見喜木呆呆看著自己,杜氏笑容頓失,眼睛一瞪,在她臉上狠擰了一記,罵道:“眼見晌午了,還不去汲水來服侍姑娘用飯。呆頭鵝一樣,半點眼力也沒有,你當大丫頭是那麽好當的?”


    見喜哀叫一聲,捂著臉忙不迭地下車去了。寄柔見她狼狽,用帕子掩著嘴,噗地笑了出來,然後輕輕掙脫杜氏,挑起簾子左右看看,見外頭道邊一樹梨花,堆雲砌雪,被風吹著,在地上落了薄薄一層。遠處的青山被日頭照著,隱隱的嵐氣漸漸散去了,露出深淺不一的綠意來。


    她和杜氏在馬車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見偃武牽著馬回來,卻突然止了步子,微變了臉色,道:“有馬蹄聲。”


    杜氏慌忙掀簾一望,見幾名黑甲騎士淌過河,風馳電掣地往這邊來了。見喜才直起腰來,來不及逃,被一柄鞭子卷起來扔在馬背上。因離得遠了,隻見她嘴唇一張一合,叫嚷著什麽,卻被馬蹄聲和騎士們的呼喝聲淹沒了。


    杜氏猛地扔下簾子,道:“偃武,快趕車走!”


    “見喜!見喜被搶走了呀!”寄柔語無倫次地喊著,看見見喜的臉越來越近,她在叫救命。


    杜氏一把捂住寄柔的嘴,將她從窗口拖回車廂裏。偃武跳上車轅,狠狠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便帶著馬車疾馳而去。


    寄柔整個人隨著馬車顛簸,雖有嬤嬤護著,免不了胳膊腿兒撞到車壁刮得疼痛,胃裏也翻江倒海地折騰起來。隨著身後群馬的嘶鳴,杜氏的身子輕輕顫抖起來,寄柔知道嬤嬤也怕了,於是死死咬住耳根,抱緊了她豐腴的腰身,以防自己一個跟頭從車裏栽出去。


    “柔姐!”嬤嬤慌亂的聲音在混亂中斷斷續續,她將嘴貼在了寄柔耳側,“柔姐,好姑娘,萬一待會有個好歹,落在那些人手裏,你就咬舌根……死命地咬!”


    寄柔茫然抬眼,看見杜氏滿臉的瘋狂與絕望。


    “千萬別告訴他們你姓馮,也別讓他們知道你爹娘是誰,記住了嗎?”杜氏急切地問,見寄柔沒有反應,她下狠心在她腿上擰了一記,又問:“記住了嗎?”


    寄柔胡亂點頭,見嬤嬤鬆開了手,心裏一慌,忙去拉扯她,誰知身下馬車猛地往前一竄,她站立不穩,撞開鬆動的車門滾了下來。


    “嬤嬤!”寄柔驚呼一聲,狠狠地摔在地上。


    天旋地轉中,她滾下了荊棘密布的山坡,腦袋一歪,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寄柔才悠悠醒轉,她□□一聲,顧不得去查看身上火辣辣作痛的傷口,忙扶著道旁樹木站了起來。放眼望去,見自己身處穀底,山坡上被壓倒草木無數,唯有濃密的綠蔭遮蓋著,不見嬤嬤和馬車的蹤影。


    “嬤嬤……”寄柔眼裏溢滿了淚,輕喊一聲,隻聽見自己的回音。她心裏害怕,待要哭,因想起了杜氏的叮囑,於是不敢出聲,隻咬住唇,四下張望著,見有一叢極長的古藤,從山頂垂下來。


    攀援著這藤蔓,應該能爬上山。寄柔心想,手在那藤蔓上一扯,才要試它牢不牢固,忽聽一陣撲簌簌的輕響,又有人前後吆喝呼應之聲。


    寄柔嚇得一個哆嗦,忙屏氣凝神,貼著山壁不敢動彈。聽那一群人聲,混雜著馬匹突突的鼻息,到了頭頂。


    定是方才淌河而來的黑甲騎士了,興許見喜還在他們的馬背上,隻聽不見呼救,想是被打暈了?寄柔記起方才見喜向自己求救的眼神,頓時悲從中起,眼淚止不住地掉。她隨父親在任上多年,大致懂得,那些人是北方口音,衣著服飾又與梁軍不同,自然是周軍了。


    難道短短幾天,周軍已經攻克真定城繼續南下了?


    寄柔渾身一個激靈,忙悄悄呸自己一聲,想道:爹曾說過,真定城易守難攻,城裏存糧豐足,若要圍城,沒有一年半載,決計不成。


    佛祖菩薩,一定保佑爹娘、嬤嬤、偃武和見喜都平安無事……寄柔雙手合十,對著天空拜了一拜,聽見頭頂有人說話,嗓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一般。她忙止住身形,不敢動了。


    “馬車車轅斷了,想是驚了馬,知不知道駕車的人去哪了。”有人說道。


    這一個不耐煩地應道:“我方才隔著河看得仔細,車裏不過一個半百的婆子,車夫是個年輕漢子,要他們有甚用?不必浪費那個時間,趁早回城去吧!”


    眾人紛紛稱是,停了片刻,想是在車裏翻出了馮夫人替寄柔打點的細軟,歡呼一陣,便打馬離去了。


    黑心腸的東西,叫你們爛手爛腳!寄柔心裏怒罵。因怕那些人去而複返,不敢亂動,直到人聲絕跡,才從隱身的山壁裏踉蹌走了出來,喊了幾聲嬤嬤,又喊偃武,無人回應,這才知道自己是徹底走失了。她哭了一陣,用袖子胡亂擦了眼淚,心想:也不知這裏周軍的散兵遊勇到底有多少,隻得往濮陽城的方向去。有濮陽城守在,她表明身份,想必也能暫時得個安身之所。


    於是不時看看日頭,估摸了一個大致是往北的方向去了。


    可憐馮寄柔一個弱質芊芊的少女,在閨中嬌養了十幾年,走過最長的路也不過從內院到二院馮將軍的書房。如今突遇變故,一路上心神恍惚,時走時停。又牽掛著爹娘,又怕招來敵軍,隻得掩住嘴,嗚嗚咽咽地從晌午走到太陽落山、倦鳥歸林,哭得嗓子也啞了,走得腳也跛了,終於出了林子,回頭一望,見蒼茫青山上鬱氣森森,晚風吹著枝葉,一波一波,潮頭似的往自己卷來,葉片拍打著,又像戰鼓擂鳴,千軍萬馬蜂擁而至。寄柔再不敢回頭,緊跑幾步,見山腳一座破廟,供奉的是土地神,因年久失修,簷下密布著蛛網,看不出本色的幔帳也被人扯掉半邊,土地爺身上金粉斑駁,露出灰白色的泥塑胎子來。佛台下又倒著一盞燭台,底座上鐫刻著某年日月濮陽縣官府營造雲雲。


    到濮陽縣境了!寄柔心裏一鬆,雙腿立時一軟,癱坐在地上。這才見自己一隻腳光裸著,繡鞋已經不知何時丟到哪裏去了,腳底板上核桃大兩個淤泡,燒心的疼。她這時眼淚也哭幹了,渾身半點勁提不起來,隻得用裙子將雙腳遮住,勉強起身,在廟裏轉了一周,找到一隻空的米缸,幹涸的油壺。無計可施,又嫌那半幅幔帳醃h,隻得和衣在佛案下蜷縮著睡了。


    這一覺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待到睜眼,隻見青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像鋪了層銀霜,靜謐異常,沒有嬤嬤輕輕打鼾的聲音,也沒有見喜不時磨牙的聲音,身下冰涼入骨,硌得生疼,從頭臉到手腳,無一處不酸痛。寄柔怔忪地躺了半晌,才想起來,她已經不在真定馮府,而是濮陽城外的荒郊野嶺,而她的爹娘此時被周軍圍著,嬤嬤也不知所蹤,連可憐的見喜都被敵軍捉走了!在離開真定的頭個晚上,是她的生辰,見喜還領著屋裏的幾名小丫頭,歡歡喜喜地來給她磕頭,要討一杯壽酒喝。那時娘也在,親自執壺倒了三盅溫好的黃酒,她頭次吃酒,好奇極了,一口氣灌進去,從喉頭燙到小腹,眼淚頓時被逼了出來,淚眼朦朧中,看見娘的鬢發光潔,耳朵上兩隻碧玉墜子,晃晃悠悠打著秋千,晃得她眼暈,於是腦子越發沉了,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現在回想,那時娘的眼角分明是含著淚的,娘知道她要走了,所以舍不得……寄柔哽咽一聲,把臉埋在袖子裏,喃喃地叫:“娘。”昏昏沉沉地,又睡過去了。


    睡夢中,有人把她抱了起來。


    寄柔心裏一跳,脫口而出:“嬤嬤!”


    然後睜眼細看,眼前一片漆黑,月亮的光被樹影遮住了。這人不是嬤嬤,他撲哧呼哧地噴著酒氣,身上臭不可聞,不是嬤嬤那樣香甜的。寄柔拚命掙紮,被人拖著腿出了佛案。月光又來了,正照在她的臉上,她睜大了恐懼的眼睛,想要看清是誰,那人似撿到寶貝般,驚喜地嘟囔了一句,扯著她的裙子就往下拽。寄柔先是咬牙不肯出聲,不顧一切地廝打,終於感覺雙腿一涼,知道裙子被扯掉了,她瞪著眼睛,“哇”一聲哭出來,嘶聲叫:“娘!”又叫:“嬤嬤!”原來她的眼淚並沒有幹,這時才洶湧而至,順著脖子流了滿襟。寄柔嚎哭著,一口氣上不來,正要厥過去之際,聽見一聲悶響,那個人沉重的身體倒在她的身上。


    寄柔肩膀一聳,打了一個劇烈的哭嗝,然後抽冷子似的,渾身戰栗起來。


    有一盞油燈點了起來,那個人的身子被提起來扔到了一邊。油燈又往前遞了遞,照見了她的臉。寄柔直著眼,咬得牙關格格作響。聽見“咦”一聲,有一張臉也湊了上來。


    四周皆是漆黑,方寸間的燈光下,寄柔看得仔細,這是張少年的臉,深眼窩,眉骨隆秀,卷曲的睫毛又長又密。他的眼睛,像駱駝,沉默而清澈,臉皮子卻是雪白雪白的。


    “你……沒事吧?”他遲疑著開了口,語調有些奇怪。


    寄柔聽出來了,是周人的口音。


    她不知何時生出的勇氣,使勁將他一推,撒腳就往外跑。


    這少年人一時不防,竟被她推個倒仰,油燈也咕嚕嚕滾在地上。他忙起身追上去,見寄柔正要衝出門外,於是提著她的衣領就拽了回來。


    “別跑呀。”他又道,語氣裏頗有些埋怨,好似嚇唬小孩,“外麵有狼,吃你!”


    寄柔啐他一口,想也不想就往他臉上抓去。這少年麵貌雖稚,身量卻極高,見狀連連後退幾步,雙手鉗子似的,緊箍著寄柔的胳膊。然後他四下一看,將背後的弓箭卸下來,取下弓弦,綁住她的手,又彎下腰來,綁住她的腿。


    寄柔想起自己裙子已經被扯落了,隻穿著褻褲,忙不迭倒退,口中尖叫著:“別碰我!”


    那少年充耳不聞,綁定之後,扯了扯,見鬆緊合適,便攔腰將她夾起,出了門,扔在馬背上,便催鞭疾馳而去。


    到了濮陽城外,晨光微曦,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城頭的守將正要吹滅火把,聽見馬蹄得得,見一人穿著窄袖戎衣,織金罩甲,慢悠悠地打馬而來,忙搭弓細瞧。還未看清來人麵目,已先認出他□□那匹烏蹄踏雪的夜照白,於是收弓,紛紛道:“是小虞將軍。”


    虞韶“籲”一聲,掣韁跳下馬來,先歪頭一看,見馮寄柔半身軟軟地從馬背上垂下,雙目緊閉,已經暈過去了。


    他這邊細看,那幾名守將已經圍了上來,探頭探腦地看了一陣,哈哈笑道:“小虞將軍,聽說你昨個跟將軍借了夜照白,去太行山獵白狐,原來就獵了這麽隻母狐狸回來呀?沒叫這東西把陽氣都吸幹了吧?”


    虞韶罵道:“放屁。”翻身上馬,用披風將馮寄柔頭臉遮個嚴實,然後衝守將們揮揮手,一本正經道:“將軍令你們喬裝打扮在這裏守城,你們穿的倒是梁軍的鎧甲,一張嘴便是周人的口音,叫有心人聽見了,壞了將軍的大計,該當何罪?”


    那守將知道虞韶年紀雖幼,卻是將軍寵愛的貼身侍衛,也怵他,便道:“虞小將軍說的是。”見虞韶要打馬進城,忙又扯住轡頭,賠笑道:“小將軍進城可以,人得留下。上頭有嚴令,閑雜人等不可放進城裏,怕走漏了風聲。”


    虞韶皺眉道:“這人我帶回去,自己盤問。”


    那守將卻執意不肯,眼看要惹得虞韶發怒,有人機靈,上來說道:“小將軍莫急,先把人放下,這兩天時常有人出城,每回都要捉幾個附近的女子回來,如今都關在更房裏,隻等將軍分派了。小將軍要認真看中這女子,就先暫且將她關起來,等天亮了在將軍麵前順嘴一提,也算過了明路了。你也知道,咱們將軍治軍甚嚴,私自劫掠,可是要嚴懲的。”


    虞韶惱怒,卻自珍身份,不肯和他們爭執,隻得忍氣吞聲,看著眾人將馮寄柔從馬上搬下來,送往更房去了。


    嘴唇上一陣刺痛,寄柔眉頭一蹙,睜開眼來。


    眼前是張年輕女子的臉,生得濃眉大眼,頭發披散,臉頰上一抹淤痕,高高地腫起。


    她正睜大了眼睛,大氣也不敢喘似的盯著寄柔,手裏還捏著根銀簪。見寄柔醒了,她滿臉喜色,忙將銀簪踹回了袖子裏,頗有幾分心虛地解釋道:“我瞧你暈了許久,就試著刺了下人中,沒刺疼吧?”


    疼,徹心徹骨的疼。寄柔嘴唇翕動著,沒有出聲。隻得搖搖頭,眼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


    那女子慌了手腳,忙問:“真疼啊?你,你別怪我,我也是怕你有個好歹……”


    寄柔勉強笑了一笑,因嗓子幹澀,她一字一句道:“不疼,多謝姐姐。這是哪裏?”


    “濮陽縣城啊。”女子引著她往窗欞外麵看,“看見沒有?那是城牆垛子,還有人在把守呢。昨晚是一批人,剛才天亮了,又換了一批人。”


    寄柔眼睛一亮,一迭聲道:“濮陽城守在哪裏?我要見他!”


    女子見寄柔搖搖晃晃要起身,忙將她拉住。誰知她那樣一個纖細柔弱的小姑娘,居然力氣恁大,扯著她往門口去。門口有守衛聽見響動,往此處探了探腦袋,交頭接耳起來。那女子心道:壞了!忙一把將寄柔搡了回去,捂著她的嘴,附耳低語道:“你別叫啦!知府老爺半個月前就跟周軍遞了降書,請他們進了城。這會城門口把守的都是周兵,要讓他們聽見你認識知府老爺,那就壞啦!”


    寄柔渾身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隻得拿一雙霧沉沉的眼睛直直地瞧著她。


    女子被她看得頭皮發麻,問道:“你……是知府老爺的親戚啊?”


    寄柔搖頭。


    “那你見他作甚?”


    寄柔怔了許久,隻把頭慢慢垂了下去。


    女子見寄柔沉默,遂放下心來,把手收回,要勸她,還未開口,自己眼圈先紅了。她惡狠狠地,往城門口瞅了一眼,壓低嗓門道:“你不管有什麽念頭,趁早打消!那狗官隻顧著巴結周軍,還管咱們死活?濮陽城半個月前神不知鬼不覺被周軍占了,如今又守得鐵桶似的,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周圍鄉親沒有一個知情的。我昨兒個還好好地在河裏洗衣裳,結果就被那群天殺的給搶來了,在這關了一夜,也不知要打還是要殺,也不知道我那個可憐的妹子,被關到哪去了……”


    啊,見喜!寄柔回過神來,迫不及待地左右去看,見這更房裏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名年輕女子,有的睡得人事不省,有的緊緊抱著哭哭啼啼。隻是挨個辨認過去,也沒找著見喜。她失望極了,縮回牆角裏,抱著膝蓋發呆。


    那女子見寄柔這個倉惶的模樣,也心生同情,蹭了過去,想要安慰她。湊近一看,方才留意到她那身衣裙已經被撕扯得不成個樣子。她臉色變灰了幾分,眼裏汪著淚呆了半晌,才眉頭倒豎,一咬牙,說道:“左右是個死,我趙端姑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待會誰敢拿他的髒手碰我,我就拿簪子往他眼睛裏戳!”


    而後她拉了拉寄柔的手,道:“好妹子,你別怕,待會就跟著我,看誰敢碰你!我是清水河村的,你是哪個村的?我看你穿的這個衣裳,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吧?”


    寄柔遲疑張口,還不及出聲,見房門“哐”一聲被踢開,兩名兵士走進來,點了點人數,吆喝道:“起了,都起了!往外走!”


    端姑手裏的簪子應聲而落。她嚇得渾身一個哆嗦,慌忙遮遮掩掩地拾起來,重新揣進袖子裏。而寄柔也同個扯線木偶般,被她緊緊拽著手,夾雜在這一群人中,被趕牲口似的出了更房,上了兩架牛車。


    兩輛車拉著人,走街串巷,過了濮陽城市集。城裏房屋儼然,看不出什麽不妥,隻是街上行人匆匆,個個縮頭縮腦,不敢抬眼。偶有大著膽子往車上瞥幾眼的,也是咂咂嘴,搖搖頭,便急忙離去了。趙端姑先是羞得麵紅過耳,繼而被看得怒了,也瞪大了眼睛,誰敢看她,她便橫眉豎目看回去。走了頓飯功夫,她扯了扯寄柔的袖子,說:“好妹子,我不識字,你看看那匾上寫的什麽字兒。”


    寄柔聞言抬起頭看,見到了一座府邸的角門,牆上貼著條子,寫的是“開州府濮陽縣知開州府事姚”。那廂牛車停了,幾名兵丁已經驅趕著眾人進府,寄柔趁亂告訴端姑:“到姚知府的府署了。”


    眾人進了府署,穿過府堂側邊的甬道,便進了後衙。端姑本是小戶人家的女兒,無甚見識。如今既抱定了要尋思的念頭,也平靜下來,一路昂頭挺胸,將這府邸裏的雕梁畫棟、假山奇石看了個津津有味,間或同寄柔耳語幾句,寄柔也不搭理,隻是悶頭想著心事。端姑撇一撇嘴,也便任她去了。


    到了後衙正堂外,眾人被喝止停在廊下。寄柔年幼,身量也不顯眼,於是將視線極快地在周圍一掠。方才一路走來,鮮有人聲,唯有此時,見屋簷下左右把守著十幾名持刀的護衛,穿得烏金鎧甲,麵色冷肅,兵刃在日頭下寒光閃爍。而那正堂上的門大開著,地上擺著兩扇屏風,正中的太師椅上安然坐著一名年輕武將,一手腕上纏著隻烏黑馬鞭,正用鞭柄輕輕扣著幾案。另一手捧著一本府庫帑簿,看得專注。有名著四品文官服飾的官人正跪在麵前,用袖子替他揩去靴子上的灰塵。揩了半晌,一隻才好,那將軍倒似腳上也長了眼睛,慢悠悠將另一隻腳架起來,叫他繼續。


    寄柔不忍卒睹,連忙撇開眼。那將軍背後站立的一名緊袖戎衣的侍衛正巧走了出來,背著手,昂著頭,在簷下往眾人中瞧了瞧。瞧見有一個身量極纖細的,垂著頭,脖子後麵倒是雪白細膩。他便走過來,握拳在唇邊低咳一聲。寄柔眼皮一撩,見這個人高鼻深目,傲氣十足,分明是昨夜裏從破廟把她掠來的少年,於是怨恨地瞄他一眼,便別過臉去。


    這少年虞韶見寄柔看他,臉上立時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負著手,又溜溜達達地踱回去了。


    他這一番舉動,被另一名侍衛,名叫趙瑟的,一五一十看得清楚。趙瑟生得細眉細眼,笑模笑樣,骨子裏卻最奸猾的。他趁人不備,衝虞韶睞了睞眼,又往將軍身上努了努嘴。虞韶撇過頭隻做看不見,趙瑟“噗”笑了一聲,趨前在將軍耳邊笑道:“人都領來了,您也不抬頭看看呐?”


    陸宗沅冷哼一聲,抬頭的同時,放下手裏的帑簿,當著心窩直踢一腳,那濮陽知府姚舉業臃腫的軀體便往後飛了出去,如山一般癱在了地上,再沒聲息了。突生變故,眾人都驚怔了,虞韶、趙瑟兩人也不敢再打眉眼官司,忙斂容侍立。


    陸宗沅似嫌被姚舉業玷汙了般,輕蔑地撣了撣靴子,起身將帑簿“啪”一聲當頭扔在姚舉業臉上。姚舉業顫了一顫,無意識地□□起來。陸宗沅才說道:“姚舉業任內,濮陽縣一縣每年虧空萬兩以上。姚舉業為彌補虧空,計畝派捐,每田一畝,要捐大錢五十文。蒞任八年,侵吞部定穀價與勒捐的錢數,計贓不下二十餘萬兩。以小民之脂膏,肥其欲壑,留著這樣的狗官,白白浪費濮陽城的米糧。來人,把他拖下去,懸掛在城頭,先曝曬三日再說。”


    寄柔見他突然翻臉,姚舉業一個大活人,生生被踢掉半條命,既覺得快意,又是害怕,心裏突突直跳。偷眼覷去,見陸宗沅麵不改色地走了出來,目光散漫地在眾人臉上掃過。原來他也是很年輕的,不過二十餘歲,不穿甲胄,也未戴冠,隻穿著件青絹箭袖,長眉秀目,雙眼極其的明亮,除非動怒,慣常總含著三分笑意。若將手裏的烏鞭換做折扇,便不是武夫,是一名斯文俊秀的書生公子了。


    走到簷下,被日頭一照,他眯了眯眼,皺眉笑道:“你們倒乖覺,不要老的,隻要小的,怕方圓百裏的大閨女小媳婦都被綁回來了,好大動靜!”停了一停,又忍笑說:“趙瑟,你去營中點一點人數,但凡沒有見過血殺過人的,或是沒來得及娶媳婦開葷的,人手一個。隻不許挑揀,分到哪個是哪個――男人不見血,就像刀子沒開刃,上了戰場腿要軟,還沒娶媳婦的,也趁著命還在給自己留個後――去吧。”


    趙瑟笑嘻嘻地答了聲“是”,一陣風般地去了。


    被虜來的這群女子,任是再糊塗的,也早明白了。當下哭得哭,暈得暈,寄柔也被剛才那席話驚得好像天上冷不防劈下一個響雷,震得半晌做聲不得,連手心裏被端姑的指甲刺進肉裏也不覺得了。隱約中,聽見陸宗沅又叫道:“虞韶過來。”


    虞韶走過來,雖強作鎮定,卻抑製不住耳朵也臊紅了,半晌,才輕聲道:“我,我殺過人,見過血!”


    “這樣啊……”陸宗沅拖長語調,乜斜了虞韶一眼,然後點點頭,仿佛認可了虞韶的說法。


    虞韶察言觀色,登時懊悔,忙硬著頭皮補救道,“可我還沒娶媳婦,公子爺也知道,我家裏……三世單傳。”


    陸宗沅忍俊不禁,搖頭道:“你才多大,娶媳婦早了點吧。”


    虞韶?


    ?了挺胸膛,不再扭捏,一張臉板板正正,大聲道:“回將軍,屬下十六歲,不早了!”說著不由俊臉微紅,垂著的眼簾下,眸子飛快地一轉,把視線投向了人群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枝紅豔露凝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繡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繡貓並收藏一枝紅豔露凝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