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時間匆匆而過。


    這是西南部與清萊交界的一個邊陲小鎮,四周環繞著鬱鬱青山,重巒疊嶂,交通非常閉塞,幾乎與外界隔絕。


    每天清晨,陽光沒穿透晨霧時,小鎮上方彌漫著一層氤氳的霧靄,這樣的夏季,山穀裏大多是濕熱的雨季,泥濘濕滑,穿越十分麻煩。再加上交通不便,挎著籃子去幾裏外的地方購物是一件非常為難的事情。


    所以,除了小鎮上的攤頭買不到的東西,這裏人大多不願意出行,禾藍也一樣。家裏還有些菜,她就隻買了些蔥和蒜末。昨晚的時候,隔壁照例傳來打雜的聲音。鬧了一陣,有人在門外“砰砰砰砰”使勁拍著她家的門。


    禾藍隻當做沒有聽過。過了好一會兒,拍門聲還在繼續,禾藍才轉身去開了門。


    看到她開門,門口的女人一臉希冀地望著她,死死扒著門,生怕她關上,“大妹子,你得救救我啊,你要是不救我,他們就要殺我了!你救救我,救救我!”說到最後,她已經涕淚縱流,抱著禾藍的大腿滑到地上,身上藍紫色的絲綿筒裙沾滿了黑泥和鼻涕。


    禾藍鮮少這麽厭惡一個人,這個叫周靜的女人算一個。


    “我已經給過你了,事實證明,一個賭徒的話是不可信的。我不會再給你一分錢,就算那些人要宰了你,也是你自作自受。”


    “不!不要啊!你忘了嗎?我老公以前幫過你的,他現在死了,你不能放任他的妻兒不管啊!”周靜嚇得癱軟在地,死死拖著她的褲腳。


    禾藍看著她,說不出的失望,“你還有臉提謝叔叔?他一世英雄,卻娶了你這樣一個妻子,背離他、欺騙他,帶走他的孩子卻不好好照顧,還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我要不是看在他和他孩子的麵子上,你覺得我會管你嗎?我可以給你錢,最後一次。”


    “真的嗎?”周靜像打了雞血一樣,抱著她的腿撐起來,急急地伸出手,“我要……”她說了一個數字。


    “我沒有那麽多錢,隻給你這個數。”禾藍伸出兩根手指。


    周靜大叫,“這也太少了吧!他們會宰了我的!”


    “別把我當傻子。”禾藍道,“我給你這筆錢,你要把小謝交給我,從此以後不要再來煩我們。”


    “不行不行啊,真的不行。這個數怎麽夠啊……”周靜還在不停地和她說自己的難處,禾藍卻更加厭惡,一口咬定,“愛要不要。”


    “要要要。”周靜看她臉色實在不對,隻好鬆口,順手牽了她窗台上曬幹的一些南瓜子,攢在手裏嬉笑著,“這個也給我吧。”


    禾藍無奈地搖著頭,“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謝嶺是她父母在世時的同事,因為一些事情退出了情報局,後來做了雇傭兵,遇到周靜以後,他就做了一個普通人。他是個性子很好的男人,想不到遇到那麽一個女人,不但騙光他的錢,給他留了大把的賭債,還帶走了他們的兒子。謝嶺死前,應該也是後悔的吧?


    禾藍一邊換衣服,一邊想著。


    這麽多年過去,根據白東樓給的線索和她的調查,那些事情也漸漸浮出了水麵。隻是,她現在還沒有能力報仇,隻能隱忍。蟄居在這個小鎮已經有半年了,恍惚間,她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仿佛白潛還在她身邊。


    想起白潛,她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濕了,忙抬手抹去。


    換了條青綠色的紗籠後,她給自己露出的肌膚上抹上了青草膏以防蚊蟲叮咬,才敢出門。


    沿著小路向小鎮東南部走去,禾藍到了一處山穀,這裏的種植地是各族各家私屬的,也有一些雇傭的土地。


    自從上個世紀中葉開始,中、緬、泰政府聯合緝毒,罌粟種植地就漸漸萎縮,到了小鎮,這一帶地區已經很難看見罌粟花了,而是被各種穀物和咖啡等植物替代。


    不過,禾藍很清楚,這地方地形複雜、民族紛亂,在暗處還有不少毒源,被一些軍閥和特區首腦所掌控。


    山穀裏的氣候更加濕熱,陽光毒辣,穿著紗籠可以更好地透風,身上擦一些防曬的藥膏就可以了。


    禾藍負責的是穀中東南部的一塊小麥種植地。從山穀入口的狹隘小道慢慢走進去,兩旁是茂密的草木,靜謐中傳來潺潺的水聲,像風鈴在穀中空曠的回鳴。


    更遠處視野可及的地方,飄來奇怪的香味,帶著一種特殊的甜膩。禾藍知道,那是更深處的罌粟田,名義上是小鎮東區的黑幫掌控,實際上就是特來區的首腦軍閥杜洋暗中操縱。他們雖然臣服於中央政府,在毒品販賣方麵,卻一點也不含糊,甚至還因此得到了很多便利。


    走了會兒,繞過一條清澈的小溪,禾藍到了山穀東南的邊緣,腳邊慢慢出現色彩紛亂的罌粟花,隨風而擺,風裏甜膩的味道加深了些。更遠的地方是另一片種植地,漫山遍野都遍布著罌粟田。


    “來了。”麵前的灰綠色藤屋高樓裏走出個圍著紅色紗籠的老婦人,沿著竹製的木梯緩緩走下,遞給她一杯大麥茶,“渴了吧?”


    老婦人笑著,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勾出了丘壑。


    禾藍對她行了個合十字禮,雙手捧過杯子,喝了幾口,幹燥的舌頭才緩解一些。


    老婦人領著她上了高樓,一邊的窗子開著,有微風徐徐吹進,卷進罌粟的香氣。另一邊的窗子也被老婦人支開,給了她一個藤條編製的墊子。她們麵對麵跪下來,喝著杯茶。最佳種植的時候還沒到,禾藍也樂得休息一下。


    “最近氣候不是很好。”老婦人重重歎了口氣。


    禾藍道,“這是為何?”


    “降水過多,太過濕熱,根莖會壞死,這一次的收成,恐怕不能向上麵交代了。”老婦人說道。


    這塊小麥地也是特來區政府下轄,他們既做正當的種植作掩護,也種植罌粟販賣毒品。不過,這樣的穀物地盈利自然比不上罌粟地,想必過不了多久,這片土地就會被重新征用,用作罌粟的種植。到時候,就會像和這裏接壤的其他種植地一樣,彌漫著那種罌粟花的氣息,甜膩地讓人作嘔。


    兩人聊了會兒,話題有些沉重,漸漸冷了場。


    禾藍歎著氣,等茶杯的溫度在手裏慢慢冷卻,樓下傳來了車子行駛的聲音。到窗口一看,幾輛軍綠色的越野車從遠處茂密的熱帶森林中穿出,在泥地裏馳了會兒,紛紛停在樓下。


    車門打開,幾個穿著迷彩服的士兵訓練有素地跳下來,持槍把住了這裏。


    禾藍還沒有從這種變故中反應過來,“咚咚咚咚”的腳步聲就上了樓,為首的是個俊朗的男人,高大挺拔,大約三十多歲的年紀,臉上帶著恰當的笑容。


    他用泰語說了句什麽,對老婦人行了個合十字禮。


    老婦人的臉色很冷,根本就不想理他。


    杜楓也不在意,繼續用泰語和她說著,態度和善,似乎是在勸誘什麽,周圍的士兵卻全副武裝地提著槍,表情威嚴。


    禾藍能聽懂一些,卻不能全部聽懂。


    大抵是談得不太愉快,杜楓對她告了別,說了句什麽,轉身就要離開。禾藍安撫了老婦人幾句,提著紗籠的裙擺走下樓梯,用泰語遠遠喚了句。


    杜楓聽到聲音,轉過身來,略微有些詫異。剛才和老婦人說話的時候,他並沒有注意禾藍,現在近距離一看,才發現她是一副好模樣,這樣白皙的肌膚,至少本地女人是沒有的。


    “你好。”他說了句中文,聲調怪怪的,禾藍在心裏嗤笑,正了神色,佯裝問起了他的來意。


    杜楓沒有遮掩,把他們想回收小麥田的事情告訴了禾藍。


    禾藍道,“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杜楓的目光變得有些奇異,欣然答應下來。


    山穀裏像這樣竹製的高樓很多,有一些是宴客用的,禾藍和他一同上了其中一座閑置的竹樓,在裏麵翻找了幾下,也沒有找到茶杯。


    杜楓跪坐在墊子上,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紗籠在她腰間扣著,直直垂下來,正好勾出曼妙的身段。等她回過身來,他對她友好地笑了笑。


    禾藍在他對麵跪下來。


    杜楓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也問了她的名字,狀似不經意地問起,“禾藍小姐是中國人?”


    禾藍點點頭,“我來自南江。”


    “那是個好地方。”他的聲音很低沉,在靜寂的山穀裏和水聲混在一起,還是很動聽的。如果忽略掉他肆無忌憚的目光,禾藍會更舒服一點。


    她盡量無視他侵略性的目光,緩緩說道,“從上個世紀中葉開始,中央政府就頒布了各種法律,目的就是為了杜絕毒品。罌粟是江河日下的產業,也許能獲得一時的利潤,卻不利於長遠發展,人們想要的還是糧食。”


    禾藍還有一點沒說,毒品賺取的錢財大多流入在高層首腦手中,生活在這地方的人卻會越來越貧困,社會矛盾隻會越來越尖銳。


    “禾藍小姐是為了勸我放棄這片天地?”杜楓低頭摩挲著竹製的藤桌,讓人看不出情緒。


    禾藍平靜地說,“我是為了大家好。”


    杜楓沉默了會兒,忽然仰頭大笑起來,大力拍著自己的膝蓋。他“騰”地一聲從座椅中起來,幾步踱到了她麵前,伸手就扣住了她的脖子“你我第一次見麵,禾藍小姐憑什麽以為能說動我?三言兩語我就會信你,難道我看起來那麽好說服嗎?”


    他的微笑也帶上了幾分不屑,禾藍平靜地看著她,感到扣住自己脖子的手越收越緊,靜寂中,她的臉慢慢漲紅,神色越來越無力,忽然,對著他陰冷的麵頰拚命擠出一絲微笑。


    杜楓怔了一下,手不自覺地鬆了一鬆。


    忽然,耳邊擦過一道勁風,杜楓連忙避開,還是被傷到了。一柄三棱軍刀堪堪貼著他的麵頰擦過,“奪”的一聲插入地麵,勁力之大,刀身不動時,刀鞘還在狠狠顫動。


    杜楓抬手一摸,指尖沾了血跡,眼神一下子變得陰狠起來,死死盯住門口。


    有個身形高挑的年輕人懶洋洋地靠在門口,伸手打了個哈欠,“小藍,這人是誰啊?”


    這一次,禾藍是真的笑出來了。這家夥說話,一直這麽不客氣。她忍著笑,介紹道,“如果我猜得沒錯,他是特來區司令的大公子,杜楓先生。”


    “來頭還不小。”宋善寧笑了兩聲,信步走到房間中央,俯身一拔,那刀又入了鞘。


    到了室內,逆光消去了些,杜楓才看清眼前人。很少能見到的好模樣,眉清目秀,皮膚白地沒有一絲雜色,嘴唇卻是很自然的嫣紅。她剪了個不算長也不算短的中分頭,發梢向裏,蜷曲著貼著麵頰,眼睛微微眯著的時候,就像貓一樣隨性。


    如果不仔細看的話,他幾乎要以為這個穿著白襯衫、迷彩褲和軍靴的年輕人是男人,仔細看了一下,才發現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她沒有喉結,耳朵上還穿了三個銀環和一片孔雀翎圖案的耳墜飾物。


    被一個女人給嚇住了,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當下冷了臉。


    宋善寧在他身邊踱了幾步,清咳了兩聲,“杜先生,好久不見啊。”


    杜楓怔住,怒氣反而退了些,“我們見過?”


    宋善寧笑道,刀子慢慢拍在掌心,“杜先生真是健忘,你忘了去年在騰邦運的那批貨嗎?如果沒有你弟弟攔截下來,恐怕早被緬甸當局給抓進牢房了。你不謝謝我嗎?”


    “你是杜別的人?”杜楓回憶起來,恨得咬牙切齒。


    宋善寧的笑容還是很放鬆,“你不感激我,反而這樣看著我?”


    杜楓被她氣走了,她聳了聳肩,歎了口氣,回頭攬了禾藍的肩膀,“太脆弱了,這樣就受不了了。我是洪水猛獸嗎?”


    禾藍白她一眼,“你是女孩子,怎麽這樣和一個男人抬杠?”


    “他想扼死你!你不感謝我就算了,還要這樣說我?”宋善寧撇撇嘴,把頭別一邊,輕輕哼了聲。


    “好了好了,我沒有怪你。他這態度,想必也不會接受我的建議,你頂不頂撞他,都無所謂了。”


    “你要和他談什麽?”


    禾藍把杜楓要收回小麥田該種罌粟的事情告訴了她,宋善寧支著下巴沉思了會兒,忽然失笑。


    “你笑什麽?”


    “我笑你把我當傻瓜。他是什麽樣的人,你一早就知道了吧?還和他談這件事,可見煽風點火,心裏打著歪主意。”


    “我很冤。”


    “那你為什麽不去找杜別?他應該很樂意幫你的。”宋善寧的笑容裏帶著一種奇妙的曖昧,禾藍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我和他不熟。”


    “這話聽著就假。”


    “你怎麽那麽喜歡沒事找事?”


    “瞧你說的,我是為了你好。杜洋是是杜洋,杜別是杜別,你何必遷怒於他?”


    禾藍看了她一眼,“我從來沒有遷怒他,不過,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沒有辦法裝作沒發生過。善寧,你懂我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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