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天上雲彩紅彤彤的壓過來,竟詭異的讓人覺得天朗氣清。


    樓初起抬頭望著紅透半邊天的晚霞,問道:“天快黑了,今晚咋過?”


    “路邊找顆樹將就唄。”樓敬予頭也不抬,蹲在地上扭著奇異的角度揪粘在衣裳下擺處的鬼針草刺和蒼耳子,揪一個扔一下,“這破草粘的我滿身都是。”


    看他揪得辛苦,樓初起走過去給他幫忙,“還不是你非要超近道。”


    一聽這話,樓敬予登時怒了。


    “你還有臉說?背你跟背頭豬似的,我要是不超近道我半路就被你壓死了。”


    竟然說她肥?樓初起騰的站起來,尖起嗓子質問,“你說誰跟豬似的?”


    “除了你還能有誰?平時讓你少吃點你不聽,非得吃得跟豬似的,走路點就哼哧哼哧喊累……”樓敬予嫌棄的不得了,“到最後還不是得我來背鍋?可憐我吃得少睡不好瘦骨嶙峋的還要受你累啊。”


    看看樓敬予瘦成竹竿的身板,再看看自己略顯圓潤的小胖手,樓初起默默咽下去了回擊的話。她試圖轉移話題,“你弄幹淨了沒?”


    “好了好了。”樓敬予拽住小腿旁的衣裳抖了抖,把它撫得服服帖帖的,這才站起來跺了跺腳,抱怨道:“腿都蹲麻了。”


    西邊天上的紅漸漸散開,稀疏的隻剩三兩絲光影。泥巴路兩旁皆是深深淺淺的農田,一眼望去全是黃澄澄的枯黃莊稼稈。微光中一團小飛蟲飄逸而至,樓初起直愣愣的看著它們飛過自己頭頂,近了,甚至能看清它們黑乎乎的身體以及小小的翅膀。


    暮色將來。


    “哎呀。”樓初起猛一閉眼,暗暗轉了轉眼珠感受異物感,“蟲子飛我眼睛裏去了。”


    “噗,讓你不躲著點。”樓敬予覺得好笑,“不躲你還睜大了眼看,你說你是不是傻?”


    看她伸手要揉眼睛,他連忙製止她的動作,“別揉,讓我瞧瞧。”


    他彎下腰去瞧樓初起的眼睛,在自己衣裳上抹了把手,撐開了她的眼皮。


    這種感覺著實不好,粘在她眼球上的那隻死蟲子不知道躲去了哪裏,她隻能聽樓敬予的吩咐,“往左看,使點勁看。誒,看到了!”


    樓敬予朝她伸手,“把你帕子給我,快點。”


    她真想翻個大白眼給他看。奈何眼珠斜了,白眼翻不好,她隻得仰著頭斜著眼把兩隻手都拱在一起摸摸索索的拽袖袋,憑觸感分辨了條帕子出來遞給他。


    眼睜睜的看著帕子一角就要落在自己眼睛裏,樓初起反射性的要閉眼。奈何眼眶被人死死撐住,愣是急得她眼淚汪汪。


    樓敬予抓著帕子怔了怔,旋即把她推開,“你早哭出來不就得了?白費那麽大勁。”


    樓初起:“……”


    暮色四合,天徹底黑了。樓初起回頭後望,山路曲曲折折不見村落,途中間或有樹林遮擋,在黑暗中如同潛伏著的巨獸,隻待人經過時一口吞下。她站在半山道上,遙遙看到山下的村莊亮起燭光,星星點點,微弱的猶如螢光。


    情緒有些許低落,樓初起呐呐開口,“婆婆會不會很傷心。”


    對於離家出走這種事情,從小到大都隻是想想而已。忽然有一天把它付諸於行動,樓初起僵硬的笑笑,連她都覺得夢幻。樓敬予似是看出了她的憂慮,拍拍胸脯跟她打包票,“婆婆會理解咱們的。”


    希望是吧。


    他們倆是全村人中眼中的野孩子,高興時逗弄一下圖個樂嗬,不高興時諷刺一下圖個心裏痛快。連一起玩耍的孩子都個個以捉弄他們為樂,隻有婆婆,是真心疼他們的。當然還有師父,雖然一年隻能見他兩三次,可他們知道,他也是真心疼他們的。


    趁著山下燭火未熄,他們加緊時間趕了點路。待趕到山下村落時,兩人累得腿腳發軟,再也動不了一步。


    整個村都暗了下來,黑夜寂靜,他們趟過草叢驚起的幾聲蟲鳴突兀。不知誰家狗聽到了聲音,低低吠了一聲。這一聲如同一句問候,遠處有狗遙遙作答,一聲兩聲,漸漸吠成一片。


    “來來來,這樹壯。”


    互相攙扶著慢慢悠悠的轉了幾圈,樓敬予終於鎖定了今晚露宿的場所。村裏房屋低矮,這戶人家卻在屋後種了一棵大梧桐。梧桐緊挨著丁字胡同交接點,一條通往小院正門,一條橫向勾通鄰裏住宅。兄妹倆爬上去穩穩坐下,這才意識到何為一覽眾山小。不僅這戶人家的院落,挨著胡同的幾戶人家院子長得啥樣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


    累極了。


    八月的天略有涼意,樓敬予找了個分叉點徑直躺倒,一點也不怕自己掉下去。樓初起羨慕的瞧了眼,終究不敢有樣學樣,隻能雙手環住樹幹讓自己小憩一會。看她坐得小心翼翼的模樣,樓敬予噗嗤一聲笑,“等會睡迷糊了一撒手,你就噔一聲掉地上了。”


    “烏鴉嘴別亂說話,你怎麽不想想你那麽重把樹枝壓斷了怎麽辦?”樓初起提醒他,“別忘了梧桐木是空心的!”


    “切,你還是確保自己不會撒手把自己摔下去好了。”他打了個哈欠,聲音漸漸低下去,“你重得跟頭豬似的,可憐我還背了你那麽久……”


    樓初起恨恨的磨了磨牙,抱住樹幹後十指交叉緊了緊,歪頭靠在了自己胳膊上。


    睡意漸濃,耳邊隱約傳來一聲卡吧脆響,她暈暈乎乎的想了想,似乎是樹枝斷裂的聲音。


    咦,樹枝斷裂的聲音?莫非哥哥要掉下去了?沒等她幸災樂禍的聽到樓敬予落地的慘叫聲,她自己身子忽的一晃。


    是她坐得那根斷了!她一瞬間反應過來,卻是欲哭無淚。都怪樓敬予那張烏鴉嘴!


    眼見自己要跌落樹下,她忍不住罵了聲娘,頓時手忙腳亂起來。她想抓住些什麽穩住自己身形,可周圍幹幹淨淨的,連根幹枯的小樹枝都沒給她剩下。樓初起臉色一變,腦子裏胡亂想著自己這是出師未捷身先死,自家哥哥知道了會不會笑話她雲雲。


    胳膊卻是一痛,外來的大力拉得她猝不及防絆了一跤,隨後便撲入一個人的懷抱,衝擊力有點大,撞得她腦門生疼。


    她揚起臉來,隻覺今日陽光刺目,拉住她的那人,臉模糊在光暈裏,怎麽也看不分明。眼睛有些疼,她眨了眨眼,淚水頓時模糊了眼簾,可眼中世界卻有了一瞬的清晰——那人眉眼有如濃墨揮就的山水,自帶疏朗之氣,是位翩翩少年。


    自己這模樣著實狼狽,樓初起費力的扯扯嘴角,勾起一個難看的笑,“多謝。”


    畫麵陡然模糊,零零散散融入漫天的黑暗。樓初起睜開眼睛,自己那句“多謝”仍回蕩在耳畔。


    她直愣愣的盯了黑暗的虛空半晌,她竟然……跟人牽手了……最重要的是那人好像長得還挺好看。


    一時有些詭異的興奮,再也無法入眠。不過既然知道這樹枝要斷,自然是要轉移地方了。她伸手往上探了探,正好摸到樓敬予的頭發。


    眼珠轉了轉,她用力扯了一把。


    果不其然,樓敬予慘叫一聲,歪著頭往她用力的方向走,“我的頭發我的頭發!你個壞家夥半夜不睡覺幹嘛?”


    樓初起鬆了手,摸摸索索的把手遞給他,“我剛剛夢到我這樹枝子斷了給我摔了下去。我不放心啊,我要跟你一起坐。”


    “哎呦,你看看你看看,缺德事做多了晚上做夢都夢見自己倒黴!”他幸災樂禍一會,似乎看不到樓初起氣鼓鼓瞪他的模樣。


    傻樂了半晌,還是忍不住伸手把樓初起拽了上去,沒等她坐好就一巴掌拍到她頭上,“讓你拽我。”


    樓初起難得的沒有還手,一疊聲哥叫得歡快,“哥哥哥,我夢見有個男的跟我牽手了。”


    “啥?那男的眼睛沒毛病吧?”樓敬予瞪起眼睛,慢半拍反應過來,“不對,你是不是年紀大了想嫁人才夢見個男人吧?”


    “你才年紀大了你才恨嫁你才是看見個女的走不動道!”樓初起磨了磨牙,恨不得咬他一口肉吃,“所以可千萬別把我跟你想成一個德行!”


    看樓初起像極了被激怒後張牙舞爪的貓,他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尷尬的要結束這場爭論。他敷衍兩句,“說得好,說得好,今兒月亮挺大個的哈,你坐過來點,咱倆多久沒爬屋頂看月亮了?現在有機會就一起看看吧,等天亮了就繼續趕路,去京城可遠著呢。”


    樓初起低低嗯了一聲,歪頭倚靠住樓敬予的半邊身子,靜靜的看向空中明月。有風略過,梧桐葉動了動又靜止。樹前低矮的院落匍匐在黑暗中,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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