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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的審訊室內, 嚴禮翻著手中卷宗,不帶任何情緒地例行問話。身旁新進部門的小劉垂著頭奮筆疾書。


    審訊桌對麵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婦人,麵色枯黃, 皺紋過早地爬上了她的眼角, 一身灰撲撲打了七八個補丁的破布棉襖, 明明還是盛年, 卻仿佛已經提前走到了日薄西山的暮年。


    來這的犯人,要麽罵罵咧咧, 要麽痛哭求饒,可這婦人從頭到尾悶著頭,隻偶爾以點頭搖頭作答, 安靜配合過了分。


    嚴禮也不在意。


    作為桂市刑支大隊的二把手,他手頭每年要經手的案件不是以萬計, 也是以千計的, 一顆心早就曆練成了硬邦邦臭烘烘的石頭, 沒那麽輕易撼動——


    何況, 這是一個滅人滿門的殺人犯,整整六條人命啊。


    嚴禮想到一年前的中秋,當他接到報案火速趕去時,廢墟裏拖出來的六具燒得麵目全非的屍體, 就忍不住心驚。


    這算是近些年難得的刑事大案了。


    不過想到合揚縣那塊地方的風俗,又覺得出這麽一樁事——也是遲早的。尤其東南角的桑家蕩, 窩在山溝溝裏, 平日不與外界往來, 窮得還跟解放前似的,家家戶戶媳婦都靠買。


    事發後,桑家蕩的男人們義憤填膺地站出來,說這家買來的媳婦天生白眼狼,逃了五六次,被全根打斷了腿還能跟跑貨的往外跑,就是個養不家的。有幾個碎嘴的婆娘則忿忿道這家媳婦就是個愛勾人上炕的狐狸精,言之鑿鑿地說遲早出事,個個成了事後諸葛亮。


    全國通緝了一年,一個瘸腿婦人也不知怎麽掩飾的,竟然硬生生藏了一年,直到如今自首才歸案——襯得整個桂市的警署幾乎成了行業內的笑話。


    “逃亡了將近一年,為什麽突然想到自首?”


    江溪抬頭看了他一眼。


    嚴禮這才發覺,這婦人有一雙波光瀲灩的眼睛,即便眼下有塊碗大的疤,即便這波光粼粼下是一灘死水,依然能覺出曾經的動人,讓人忍不住生出駐足一二的心思。


    “警官,”江溪粗糲的聲音如刮過砂紙,好似很久不曾開過口:“問這些做什麽?”


    “案情需要。”


    嚴禮合上卷宗,將手邊的礦泉水往前遞了過去。小劉也停下筆,好奇地看過去。


    江溪沒接,她好像對這世間的一切都喪失了興趣。過了會,才艱難道:“我……回了趟家。”


    嚴禮頓時了然。


    去年通緝令剛出來時,他為了抓人,特意去了一趟申市,調查時才發現,就在江溪被拐不到兩月,她的父母都死了。據說父親是在去外地尋人路上精神恍惚,被一輛大卡活生生軋死的,死狀極其慘烈,江溪的母親受不了打擊,得了抑鬱症,直接就跳了樓。


    嚴禮幾乎可以想象,當江溪排除千難回到老家,卻發現父母早已因當年的事故紛紛離去時的萬念俱灰——


    他突然有點同情起這個殺人犯了。


    江溪沉默了會:“活著,也沒什麽意思。”


    “為什麽殺人?”


    “活不下去就殺了唄。”


    江溪微微闔著眼,嚴禮這才注意到,她還有一排卷而翹的睫毛。


    他忽然想起從申市發來的那張屬於江溪的個人資料,號稱能將妖魔鬼怪都照出原型的證件照上,映著一個明眸善睞、顧盼神飛的少女,光看著,都能感覺到撲麵而來的靈氣。


    如果命運沒有中途拐了個彎,對這婦人太過殘酷,她闔該擁有一個光明幸福的未來,而不是背負著不名譽的罪名,走完人生最後的一程。


    嚴禮感到些微的可惜。


    他想起自家正上高中的女兒,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與江溪失蹤時一般大,若哪一日……他簡直不敢想。


    “活不下去?他們打了你?”


    “打,怎麽不打?一天按三頓地拿鞭子抽,不定什麽時候不順心了,也抽。在那片,買來的媳婦都是自家的物件,打死不論。”


    江溪擼起袖口,露出一小截手腕,小劉驚呼了一聲。


    短短的一段,縱橫交錯沒一塊好肉,全是坑坑窪窪層層疊疊的疤,一看就是長年累月被鞭笞才留下來的,一眼看去可怖得狠。


    “難看吧?這沒什麽。”


    江溪不在意地將袖口重新拉下,嚴禮注意到她右手小拇指微微往外別著,好像是拗斷了又沒接好的樣子。


    “挨打是家常便飯,常常被懲罰整天整夜地沒飯吃沒地睡——這也沒什麽。”


    在正紅旗下大白天光裏蓬勃長大的小劉不能理解,如果這都沒什麽,那什麽才是有什麽。很快,江溪就讓他知道了,被愚昧和無知澆灌的土地,因貧窮所能滋生的罪惡。


    “桑全根買人的錢哪來的你知道嗎?他是老大,底下還有三個兄弟,四兄弟一起湊了錢,買了我。明麵上,我是桑全根一人的媳婦,可你知道這被窩裏睡了幾個?”


    “幾個?”


    小劉喉嚨發緊。


    嚴禮看了他一眼,沒斥責。


    “四個,啊,不對,後來還多了一個他那老不死的爹。”


    江溪喉嚨口裏發出一聲古怪的笑,短促而冷厲。


    仿佛是夜談詭話中才會出現的荒謬現實,讓小劉呆了住,連聲音都在發抖:“這,這……”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不報警?”


    “報警?”


    江溪的眼神,讓小劉麵上一陣又一陣的發燥,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不敢聽了。


    嚴禮卻在江溪的沉默中了然。


    在那窮鄉僻壤天高皇帝遠的合揚縣,為了當地治安管理,大部分警員都是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江溪什麽都沒說,但在她近乎嘲諷的眼神中,卻仿佛又什麽都說盡了。


    “警官,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江溪是嚴禮極少碰到的那類犯人。


    斯文有禮,談吐清楚,顯見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在交代犯罪事實時,邏輯依然很清晰,她交代得很詳盡,從事前準備到事成如何逃脫,不曾有一絲一毫的矯言或隱瞞,態度坦然,神情從容。


    嚴禮很清楚,這就是一個求死心切之人——


    她失去了生活的支點。


    生活對江溪而言,除了痛苦,隻剩下荒蕪。


    嚴禮感到微微的鼻酸,他揉了揉鼻頭,鼻音重了些:“沒了。”


    他夾起卷宗,起身時好似又想起了什麽,轉頭說道:“如果……有什麽東西或信件需要轉交,可以叫小劉。”


    江溪沉默良久,突然笑了聲:


    “沒有。”


    案件從送審,到批文下來非常迅速,很不出意料,不論如何情有可原,迎接江溪的,也不過是一顆子彈。


    在紛雜繁複的新聞事件裏,甚至連個豆腐塊都占不上。


    ************************


    “嘭——”


    江溪驀地睜開眼睛。


    後腦勺一陣又一陣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她迷迷糊糊地想:我不是死了麽?


    可耳邊此起彼伏跟交響樂似的低泣聲讓她“死”都“死”得不安穩,江溪無奈“詐屍”,勉力往前看去,這一看之下,登時傻住了:


    “小,小玲?”


    一個圓眼睛圓臉盤的小丫頭朝她半好奇半天真地問:“姐姐,你怎麽知道小玲名字?”


    江溪下意識感覺到不對。


    支著身體坐起,背後是一片冷硬的土牆,身下是墊得厚厚的稻草鋪,不大的房間,跟趕豬似的圈了大大小小數十個孩子,整個是一片淒風苦雨,愁雲慘霧。


    在哭哭啼啼中,江溪眯起眼——這不是當年被拐後,她被暫時安置了一段時間的房間?


    “姐姐,你頭還疼麽?”


    江溪隻摸到了腦後一個隆起的大包,恍然間想起,當年剛剛被丟進這個房間時,她性子烈,確實是被那女拐子拎著頭發撞過牆的。


    “姐姐不疼。”


    江溪看著自己過分白嫩的雙手,這雙手上還不曾有過中年勞作的繭子,沒有可怖唬人的斷指。


    她後知後覺地想:趕巧,她……重生了?


    如果迷藥的問題解決,再解決代步工具……


    “菩心草要活下去,我這宿主必定也不能死,對吧?”江溪試圖討價還價,“既然不能死,那咱給先賒個賬,如何?”


    孰料方才還慢吞吞的鉛印字這回反應極快:“不行,除非……”


    有門。


    江溪撥著手心軟絨絨的葉片,等著鉛印字繼續。


    “欠一百,還兩百。”


    江溪有點牙疼。


    人氣值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她要怎麽去取得那麽多人的喜歡?自己又不是人民幣,還能人見人愛。


    前世被困在鳥不拉屎的山溝溝多年,江溪都沒一根繩子吊死自己,全因信奉“船到橋頭自然直”的鐵律,此時也是債多不愁,隻想著先逃離這個賊窟再說。


    耳邊孫婷輕微的呼嚕聲聽得人心煩,江溪轉了個身,默默閉上了眼睛。


    良心……


    良心這東西,在很多時候,能少一點還是少一點。


    江溪不願去看孫婷的臉,可不知怎麽的,心底沉甸甸地好似係了塊石頭,壓得她一陣陣地喘不過氣。


    江溪又翻了個身。


    堂屋外的打牌聲此起彼伏,對於這些拍花子們來說,除了每半月一次與下家交涉的工作外,其他時間大多是無所事事的。


    迷藥的勁漸漸上來,江溪微闔著眼皮,默默地想著心事,人還未睡熟,大門便被人“哐啷”一聲從外推了開,一個黑影踉蹌著被重重地推進來,伴隨著一聲嗬斥的哩語的,摔在了江溪身旁的草褥子上。


    江溪驀地睜開了眼睛。


    夜深沉,隻有門縫透出的一點微光。


    方才的黑影蜷縮成了一團,身子微微發著顫,若非沉重的鼻息還昭示著生命的跡象,整個人便跟死了沒什麽兩樣。


    即便是吃了“加料”的稀粥,依然有幾個孩子被這動靜吵醒了。


    他們習以為常地朝江溪那邊看了一眼,又翻個身繼續睡去了。


    在這朝不保夕的地方,沒有人能有多餘的善心去分給別人——即使一個個還是純真的孩子,也都被惶恐和不安過早地催熟了。


    按理,在江溪十幾年過去的黑暗裏,這一段回憶實在微小得不該被銘記,可她卻發現,自己記得很清楚。


    她很清楚這被推進來的是誰,一個十來歲本該還在上初中的男孩兒,臉盤精致漂亮得跟尊洋娃娃似的,隻是性子極為桀驁,不服管教,經常被那群拍花子叫出去單獨教訓。


    不用說,這小孩必定是又在外被狠狠訓了一頓,恐怕又得趴上好幾日不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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