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台階還算平緩,隻是山裏露水重,天才黑沒多久,石階就已濕漉漉的。


    幾人一路緩行,倒也還算順利。


    上了緩坡,眼前現出高高低低各自林立的石塔。


    塔林裏十分空曠,似乎除開高聳的石塔外,再無他物。


    風從四麵吹來,呼呼的響著。


    汪四郎有些害怕,便揪著柳福兒的衣袖,緊緊靠著。


    柳福兒安撫的摸摸他腦袋,做出合十的模樣,道:“這裏都是得道高僧,恭敬些,他們便不會怪我們打擾了。”


    月色微明,柳福兒眉眼平和,神情恬淡。


    非但汪四郎,便是其他人心緒也平靜許多。


    幾人放慢腳步,輕而緩沿著修葺平整的青石板路一直向前。


    半晌,一處燈火搖曳著從某一石塔後麵晃出。


    轉目去看,是一人執著風燈往前行去。


    昏黃的燈光從來人身前映照過來,非但照出來人身形,也照出來人豎起的發冠。


    在這寺廟裏,能如此的也隻有崔家郎君。


    幾人一喜,忙跟了上去。


    腳步的窸窣驚動來人,他轉過頭,靜等幾人過來,和手一禮。


    幾人回了一禮,司空八郎上前,以盡量簡短的話語表明身份和來意。


    崔大郎點頭,低聲道:“幾位請隨我來。”


    他略挑高些許風燈,讓光線可以照去後麵。


    幾人便在他的引領下來到後麵最為高聳的石塔跟前。


    這塔很高,占地也廣。


    不同於其他隻尺許或半丈粗細,這座石塔在外看,足有尋常屋舍寬窄。


    立在近前,崔大郎將風燈掛在一旁,雙手握與門把,用力去拉。


    一聲粗糲的吱嘎聲後,門板被他緩緩來開。


    因著光線不明,初時柳福兒尚未反應過來,但隨著門的移動,她才發現,那門竟然是石頭製成。


    司空八郎顯然也發現了,他忙上前一步,幫著他把門拉開。


    崔大郎蹲下固定門,細喘片刻,才拿出火折子。


    微紅的火光點燃一燈芯,頃刻間,一盞盞燈火沿著他身旁次第轉了一圈,將塔林內腹照得通明,也照亮內裏擺著的棺柩和擺著的供桌等物。


    崔大郎跪去供桌旁邊的蒲團上。


    燈光之下,他細長的眉眼低垂,背脊挺拔,寬闊的肩膀平直如線。


    即便他一身粗布麻衣,發髻也隻以一根平滑木簪束起,也還是難掩他如玉般溫潤端方的氣質。


    柳福兒心裏讚了聲果然是高門大族,子弟竟有這等風采。


    她眉眼瞬時斂起,恭敬的上前祭拜。


    待到將香插穩,崔大郎俯身回了一禮。


    待到柳福兒退後,司空八郎進去。


    同樣亦是如此之後,柳福兒和司空八郎才出了內腹。


    嫋嫋青煙隨著兩人走動,四下飛散。


    崔大郎靜默片刻,起身跟了出來。


    柳福兒低聲說了些寬慰的話,作勢離開。


    崔大郎則道:“天色己晚,幾位不如留下來暫歇一晚,明日再走也不遲。”


    司空八郎擺手,正想說話。


    柳福兒笑著施禮,道:“如此甚好。”


    崔大郎輕扯了嘴角,道:“主持待會兒會來與翁翁閑話,幾位可願隨我去迎迎?”


    “那就有勞了,”柳福兒笑著側過身。


    崔大郎拿了風燈,依然在前引路。


    幾人沉默的跟著他繞去塔林邊緣。


    此時,崔大郎才道:“聽聞城主一改世家寺廟官員可免賦稅的規矩,但凡經由江陵一地的商船皆要收一定財帛,這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柳福兒點頭,道:“崔郎君有何高見?”


    “高見談不上,”崔大郎搖頭,道:“隻是覺得城主此舉有些欠妥。”


    柳福兒挑眉,道:“這話怎麽說?”


    崔大郎道:“江陵一地飽受戰亂與盤剝,我理解城主想要造福百姓的心意。隻是,城主才剛得城不久,此正是表明態度,穩定地位之時。”


    “你這般作為,隻怕會將所有曾故居此地的世家徹底推拒開來。”


    “除此之外,還有佛寺,”他道:“信仰的力量不可輕忽,城主不曾見識過,不知其中厲害與可怕。”


    聽了這話,柳福兒笑了。


    她的確沒見識過,不過在她曾生活的地方卻知道其他。


    那是一種堪比洗腦一般的說教,讓人瘋狂,讓人盲目。


    “能與此等力量抗衡的,當時也唯有世家耳。”


    “我以為,也唯有兩方勢力製衡,城主方能求仁得仁,”


    崔大郎聲音平和,所說的話卻十分犀利。


    身為世家子的他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身份,遮掩其中的利弊。


    “崔郎君所言有理,隻是我心已定,賦稅之事絕不更改,至於其他也隻有想法子解決了,”柳福兒微笑。


    崔大郎說說的可怕,她是沒親眼見過,但她卻在鋪天蓋地的各種報道裏看到過各種事跡。


    江陵曾經富庶,如今卻已千瘡百孔。


    然而就在城外,打著超脫於外的出世之地卻占了千畝良田,不交一文錢稅,卻可以開鋪子,利滾利,錢生錢。


    江陵幾萬百姓都已食不果腹,可被民眾深深信賴崇敬,時常供奉的他們卻視若罔聞。


    謝大出門的這些日子,她處理政務時便意識到這一點,隻是那時各方麵都不成熟,她隻能佯作未見。


    而今,東邊、西邊、北邊商貿都已建立合作意向,她的隊伍也已經拉開。


    論武力,比貨源,她一樣不缺,少的隻有與洗腦和輿論抗衡的筆杆子和人脈。


    剛巧,崔家便在此時入了她眼。


    崔大郎定睛看她。


    柳福兒坦然回視。


    兩人對視許久,側麵有人字正腔圓的宣了聲佛號。


    崔大郎側開臉,並與柳福兒拉開距離。


    柳福兒雙手合十,笑著與眉須潔白的主持見禮。


    崔郎君上前,介紹柳福兒。


    主持一早就得了小沙彌回稟,隻是沒想到來的竟是一城之主。


    他略微寒暄幾句,便讓跟來的小沙彌帶人過去。


    柳福兒道了謝,與小沙彌下了塔林。


    來到簡單的客舍,柳福兒叫了司空八郎與院子坐定,道:“今晚你晚些睡。”


    司空八郎挑眉,問:“怎麽了?”


    柳福兒道:“與初次見麵的陌生人來說,你不覺得今晚崔大郎說得有些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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